双拳齐出,猛击对方左右双胁。
这一招他不求自保,但求伤敌,正是与敌同归于尽的招势。
那知黑袍女子冷笑一声,手掌轻挥,他双拳尚未全出,便已翻身跌倒,只听黑袍女子冷
冷笑道:“这样的武功,也想复仇么?”长袖一拂,退后七尺,斜斜倚在石碑上,彷佛怕被
风吹走一般。
展梦白双臂一振,摔脱了那两个正要扶他起来的老家人,挺腰立起,暗调真气,大喝一
声,又自扑上。
但方才大意之下,被人占了先机,此刻再次扑上,着着俱是抢攻,他家传武功,走的本
是刚猛一路,此刻但闻拳风虎虎,不但似乎已将那黑袍女子笼罩在拳势之下,更震得近处的
木叶,都萧萧飞舞。
黑袍女子双掌下垂,长长的衣袖,几乎垂到地面,这漫天飞舞的拳影,却连她的袖角都
沾不到一片。
四十招一周,展梦白已暗暗心惊,只听黑袍女子又是一声冷笑,长袖一卷,兜起展梦白
的左膝,展梦白再次仰天跌倒。
抬目望去,黑袍女子仍在冷冷望着他,冷冷道:“老子的武功本差,想不到儿子更加糟
糕……”
展梦白翻身一跃,凌空扑下,他左掌握拳,右掌斜击,双足连环踢出,竟然一连攻出四
招,此番他上下空门俱都大露,但求能击上对方一拳一脚,自己的生死,他早已没有放在心
上。
黑袍女子目光一闪,似有赞赏之意,但身形动处,却又一拳将展梦白挥在地上,那知展
梦自生性刚烈,一跌又起,大喝道:“不是你将我杀了,我便要杀了你。”喝声之中,更是
不顾命的扑了上去。
他越跌越重,勇气却越跌越大,当真是千险艰阻,百折不回。
黑袍女子身形游移,冷笑道:“我若要杀你,你此刻还有命么?”
展梦白拳势一缓,突又奋起攻出三拳,大声道:“你既然杀了我爹爹,我不能复仇,你
便将我也一并杀死好了。”
黑袍女子冷冷道:“谁说我杀了你爹爹?”
展梦白呆了一呆,身形突顿,黑袍女子道:“这样的武功,这样的脾气,要想复仇,岂
非做梦?”
这冰冷的言语彷佛鞭子似的抽在展梦白心上,他呆呆地愕了半响,忽然奔到他爹爹坟
头,放声大哭起来。
他似乎要将自己心中的悲愤积郁,在这一哭中全部宣。
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觉一只手掌,在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头,只听那黑袍女子轻叹道:
“男子汉大丈夫,哭些什么?”
他牙关一咬,忍住哭声,反手抹去了面上泪痕,黑袍女子柔声道:“这样才对,展家的
男儿,既然不知畏惧,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做不成的事呢?你爹爹的仇人又不是真的恶魔。”
展梦白缓缓站了起来,只觉心中乱成一片,这女子忽而对自己的爹爹那般怨恨,忽而又
要为自己的爹爹复仇,有时对自己那般屈辱折磨,有时又对自己如此温柔,这究竟为了什
么?
夜露沾湿了新坟,泪水沾湿了她的面颊,黑袍女子望着他的面颊,缓缓道:“方才我只
是试一试你,有没有复仇的勇气与决心。”
展梦白仰视穹苍,万念奔涌,缓缓道:“我虽有勇气,更有决心,怎奈我没有无影之
枪,四弦之弓,我到那里去学足以与“情人箭”匹敌的武功?”不知怎地,在这陌生的女子
面前,他竟吐露了他永远也不肯封别人叙说的心事。
黑袍女子轻轻一笑,道:“逢坚必摧无影枪,人所难挡四弦弓,有去无回离弦矢,一触
即商出稍刀,世人只知武林七大名人功力绝世,却不知有些无名人武功更高!”
展梦白心头一动,只听黑袍女子缓缓接口道:“你若跟着我,我必定让你学成复仇的武
功!”
夜色如墨,夜云凄迷,这两句话却有如明灯闪电,使得展梦白心头一亮,但心念转处,
却又沉声道:“你与家父有仇,我宁可断去四肢,不能行动,也不要你来传授我的武功。”
黑袍女子道:“我若与你爹爹有仇,还会助你复仇么?”
展梦白微一沉吟,立刻又道:“但你方才在这里对先父那般无礼……你若要我随你学
武,先得要在先父坟前叩首。”
他说得截钉断铁,生像别人传他武功,还是在求助于他。
黑袍女子亦不禁为之一怔,冷笑道:“要我向你爹爹叩首,哼哼,便是你爹爹要向
我……”
展梦白双眉如剑轩,大怒喝道:“你休要再说无礼的话,方才你对先父无礼,我已念在
你要助我复仇,不再寻你拼命,但你若要我拜在一个曾对先父无礼之人的门下,那是再也休
想!”
他话声一了,立刻转身,同那两个白发老人家挥手道:“走!”
他头也不回,大步而行,突听身后轻轻一叹,道:“回来!”
展梦白道:“回来做什么?”终于还是回过头来。
黑袍女子目光更加清澈,缓缓道:“我并未要你拜在我的门下,我只不过要带你去找一
个比我武功还好的师傅,我……唉!我最多……唉!活也活不久了,怎么能传授你的武
功?”
她苍白的面容,被悲哀凄凉的夜色一染,变得更加苍白。
展梦白凝视着她,在这清凄的春夜里,他心头突觉十分不忍,再也不忍心去违背她的言
语。
他呆了半响,沉声道:“你说你……活不……长久了么?”
黑袍女子黯然点了点头,忽又展颜一笑,道:“虽然活不长久,但也要等你寻着师傅再
死那时我心事俱了,死了也没有关系了。”最后两句,她只是嘴唇微动,根本没有发出一丝
声音。
展梦白心里,不知是感激,是悲哀?抑或还在气恼着这奇异的女子方才在他爹爹坟前所
说的言语。
他默然半响,终于沉声道:“前辈……”他称呼一改,那黑袍女子目中便已现出了温柔
的笑意。
那知就在这刹那之间,黑袍女子突地一掠而前,握住了展梦白的手腕,展梦白一挣不
脱,已被她拉入坟墓的阴影里。
那两个白发家人惊魂甫定,下意识地跟了过来,展梦白皱眉道:“什……”
黑袍女子一手掩住了他的嘴唇,轻轻道:“那边有人来了!”
她一手掩住展梦白的嘴唇,一手拉住了展梦白的手腕,这举动虽嫌过份,但她的情那么
自然,展梦白似也觉得是理应当然之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语声,亦自低语道:“什么人?
莫非是……”
黑袍女子道:“如此深夜,如此荒野的夜行人,如此隐私,便非善类……”语声未了,
已有一阵单调而沉重的马蹄声缓缓而来,展梦白心里不觉大是钦服,这奇异的子不但武功惊
人,耳目更是超人一等。
只听那蹄声缓缓自远而近,接着,竟似有一个女子幽幽叹息了一声,蹄声更近便可听她
轻轻在说:“难道又要天亮了么?唉……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为什么夜总是这么短呢?”
展梦白双眉微皱,心念一转:“原来是情人们的幽会!”
另听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带笑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何况你我虽非
夜夜相会,却也不只一年一度呀!”
“要是一年一度,我真要愁死了!”这女子的声音,充满了柔情与娇腻:“你不知道,
我和他在一起是什么滋味,人家虽然将我们称为“金玉双侠”,可是……唉,又有谁知道我
对她是多么厌恶!”
展梦白心头一凛:“这女子居然是“玉观音”陈倩如!”
他忍不住要探出头,看一看这男子是谁,只听她忽又接口道:“我彷佛听你说过,只要
有四万两银子,就可以买一对“情人箭”,唉……我现在真需要一对“情人箭”,然
后……”
她缓缓顿住语声,展梦白一颗心却已几乎跳出腔外。
他屏息静气,凝神而听,只听那男子道:“我虽知道“情人箭”可买,但却不知道如何
去买,只是……”
他忽然咯咯一笑,接道:“但你若要“情人箭”,我倒可以送你一对!”
展梦白心神皆颤,只觉握住他的那一只冰冷的手掌,也起了一阵阵轻微的颤抖,陈倩如
似也惊呼了一声,道:“你有情人箭?”
那男子道:“自然!”
陈倩如娇声道:“你有“情人箭”,就快些给我一对嘛,我一定……”她语声更是甜得
起腻。
那男子轻笑道:“一定怎么?”
陈倩如吃吃笑道:“下次晚上,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接下去语声含糊,夹杂着一
阵足以荡人情潮的腻笑。
这两人此刻早已走近坟头,而且已将走过,展梦白只觉心头怒火上涌,他若非要等待下
文,只恨不得一掌将这一双男女劈下马来。
“快说嘛,快说嘛……你的“情人箭”,究竟是从那里来的,我多让你……你,你还不
告诉我?”
这仍然是陈倩如撒娇的腻语,但接着便是那男子低沉的声音——
黝黯的夜色中,只见一匹黑马,转出坟头,彷佛甚是华丽的马鞍上,却有男女两人合
乘,“玉观音”陈倩如斜倚在一个身披风氅的男子怀里,娇喘依依,仰面而视,但由展梦白
这方向望去,却再地无法看到这男女的面容。
另听他极为得意地轻轻一笑,手抚陈倩如的肩头,缓缓道:“你间我这一对情人箭是那
里来的么?告诉你,这就是方才那展老头子肩上拔下来的,秦瘦翁随手放在床边的木几上,
我就随手拿了过来,那时人人俱都十分激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我。”
展梦白暗中失望地长叹一声,陈倩如也正在此时发出失望的叹息:“只有这两只“情人
箭”有什么用?”她失望地低叹道:“我们既不知道发射它的方法,也不知道那其中有什么
神秘之处。”
“对付别人自然无用。”那男子含笑道:“但用来对付你的老公,却是有用极了,只要
等到他熟睡的时候,将这两“情人箭”在心上轻轻一插——哈哈,普天之下,又有谁会知
道……”
夜露风寒,那白发家人忽然轻咳一声,身披风氅的男子语声突顿,展梦白手掌一紧,只
道他必要转身查看。
那知他头也不回,以袖蒙面,突地掠下马鞍,风氅一振,急掠而去,一瞬间便没入无边
的黑暗里。
陈倩如亦不假思索地反手一掌,击上马股,健马一声轻嘶,放足狂奔而去。
展梦白“咳”地一声,长声而起。
黑袍女子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厉声道:“奸夫淫妇,竟要谋害亲夫,此事天理难容……”
黑袍女子道:“是以你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了!”
展梦白道:“正是。”
黑袍女子“嗤”地一声冷笑,道:“你自己的事还顾不周全,此刻还有闲情去管别人的
事?”
展梦白征了一怔,沉声道:“那“金面天王”李冠英虽非善类,但却也不是十恶不赦之
人,我怎能袖手看他死在这一对奸夫淫妇手里。”
黑袍女子缓缓道:“这两人自知隐私露,那里还敢害人,甚至有别人要去害那姓李的,
他两人都要拼命保护,避免别人把这笔帐算在他们身上。”她语声虽缓慢,但语气间却突地
激动了起来,清澈的目光中,也聚满了深深的怨毒之意。
一时之间,展梦白只觉这奇异的女子,行事当真令人不可思议,亦不知她是正是邪?是
善是恶?
他只觉她与自己之间,竟总像是有着一种极为奇妙的联系,而地的言语之中,更总有着
一种令人不可置辨的魔力。
黑暗终是比黎明短暂,旭日东升,杭州城外,一个苍衣竺帽的渔翁,推着一辆独轮手
车,缓步而行。
他竺帽戴的甚低,虽是满天春阳,但他那清瞿的面容,看来却仍是十分阴沉,嘴角暗黑
的皱纹中,更似隐藏着许多沧桑往事。
他目光散漫地四下投视着,世上竟彷佛没有一件事能引起这老人的兴趣,他是根本不知
红尘的可爱,抑或是对红尘早已厌倦了呢?
然而,依依走在他身侧的一个青衣少女,眸子却是多采而明亮的,她青布的裤脚,高高
挽起,露出半截莹白的小腿,逗人遐思。
春天的阳光下,她只觉满身都是活力,这与她身侧的老人,恰好形成了一个极为强烈的
对比。
她脚步也是飞扬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侧首道:
她脚步也是飞扬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侧首道:“爹爹,于也快卖完了,我
们到那里去?”
她爹爹头也不回,缓缓道:“回家。”
青衣少女摄孺着:“我……我以为爹爹会到展公子家去看看的,昨天夜里爹爹既然说展
公子家里必定有人受了伤,所以才会对那姓秦的老头子忍气吞声,那么我们正该送两尾鲜鱼
去,鲜鱼不是对受伤的人最好吗?”她语声娇嫩,虽是吴人,却作京语,“吴人京语美如
莺”,她的人,却比它的语声更美。
老渔翁默然半晌,忽然沉声道:“杜鹃,爹爹说的话,你难道已忘记了么?不许多管别
人的闲事,展公子只是我们的一个好主顾而已,知道么?”
青衣少女杜鹃委曲地垂下了头,轻轻道:“知道了!”
老渔翁长叹一声,道:“知道就好。”他抬起了头,谜起眼睛,从竺帽边缘,仰视着东
方的朝阳,喃喃道:“好天气,好天气,可是应该丰收的好天气。”垂下头去,轻咳雨声
“鹃儿,你要是累了,就坐列车上,让爹爹推着你走,爹爹虽然老了,却还推得动你。”
他两臂一阵轻颤,身体里似乎压制着一股呼之欲出的生命之力。
杜鹃轻轻摇了摇头,只见行人颇稀的道路上,一辆乌篷马车,出城而来,马车奔行甚
急,老渔翁道:“鹃儿,让开路。”杜鹃失魂落魄的垂着头,直到马车已冲到面前,才惶乱
地闪开。
健马一声长嘶,马车微一停顿,车掀开一角,向外探视的那一双锐利而明亮的眼睛,竟
是属于展梦白的。
他眼角瞥见杜鹃,似乎想招呼一下,但马车又复前行。
另听他身旁盘膝端坐着的黑袍女子,突地惊“嗯”了一声,道:“他……难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