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这些天同友人的相处,白冽予唇间已是一声轻叹逸出。
即使不久前才碰了个钉子,东方煜对他的态度也依然没变――初到岳阳,便半强迫地要他好生休养,并另外为桑净请了位大夫加以照看。
桑净的病况既已稳定,无须再时刻照看的他遂接受了友人的好意,于府邸中静下心老老实实地歇息了两天。
这府邸便是东方煜先前提过的宅子,地处洞庭湖畔,景致优美、环境清幽。院子虽不大,却布置得十分简雅舒适,颇适于怡情养性。
这两天来,白冽予除了运功调息和例行的练武外,便是窝在东方煜的书房中看看书、欣赏些字画什么的,半步也没离开过这间屋子……倒是凌冱羽耐不住闲,同东方煜问了本地名胜后,便带着锅巴出外逛去了。
至于身为主人的东方煜么……或许是碧风楼方面有什么需要处理的吧?每日总会出去个两趟,直到用餐时间才带了桌酒菜回来同他一道用膳――白冽予本想过亲自下厨以表谢意,可见友人如此尽着「地主之谊」,自也只好作罢。这样悠闲的「调养」下来……不知不觉间,竟也耗去了两日之多。
离开那位于深山间的平静村落,也已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而今,时入三月,料峭春寒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足令百花盛绽的舒适暖意。
望着那自窗隙飘入的片片飞花,白冽予眸光转柔、覆上面具正想到外头走走,少女的足音却于此时由远而近,直至房前――但听敲门声响,桑净清脆的音声随之传来:
「李大哥,是我,桑净。」
「……有事么?」
一个上前启了房门,询问的音调淡淡,神情淡漠而见不着一丝情感。
可早已习惯他如此表情的少女并未因此退却。
迥异于前几日病奄奄的样子,清秀容颜之上红霞微泛,水灵眸中满是殷切期盼:「李大哥,我想去街上买些东西,不知你能否……?」
一问虽未完结,可目的却是显而易见的。
瞧她如此期盼,深知她病中之苦的白冽予自然不忍拒绝。加上他本就打算外出联系冷月堂密探,遂于稍作衡量后,一个颔首:
「好。」
* * *
「柳爷,这是您外带的酒菜。」
「谢了,小儿哥。」
由小二手中接下了打包完成的菜肴,东方煜礼貌地一声谢后,便自转身离开了醉仙楼。
时近正午,当空春阳下,早市虽已接近尾声,大街之上却是熙来攘往如旧。不少摊贩都加紧着叫卖,希望能在收市前再多挣几分钱。
作为洞庭湖畔最大城市,东庄西楼的势力交接点之一,岳阳城的繁华自然可想而知……而这,正是东方煜刻意以「柳方宇」的名义在此置产的原因。
对总大江南北四处行走的柳方宇而言,那洞庭湖畔的宅子便是他的「家」。也因此,每每来到岳阳,他总会尽可能地多停留个几天。
可比起名满江湖的正道之星「柳方宇」,或是四大势力之一、西楼碧风向来形迹隐密的「楼主」……眼下他如今左一袋水果、右一篮食盒的模样,倒更像是个上街买菜的主妇――他虽相貌俊美、气宇不凡,可神态间的温厚爽朗却让他显得极为可亲,即使这样大包小包地在市集上采买着,也不让人感觉格格不入。
瞧着前方摊子仍有好些新鲜水果,东方煜也不管手上早已拎着大包小包,上前又是一番挑拣……又买了半斤水果后,才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程的路。
沿街前行的脚步未停,俊朗面容之上神色愉悦,却又在忆及今早同大夫的谈话之时、眸中转添上几丝困惑。
当初之所以请特地城里大夫为桑净看看,不关是想让友人放心歇息,也是希望能藉此稳下少女的病况――在他想来,就算李列天份再好,毕竟也只学了几个月的医,想治好桑净十分勉强……可今日给大夫送上谢礼时,对方所说的话,却让他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您的谢礼,老夫不能收。」
「那位姑娘之所以一染风寒便高烧不止,是因为她的身子本就有些病根潜伏。若非先前的那位大夫判断精准、用药到位,病况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控制住。老夫不过是依着那位大夫的方针继续用药而已,不值得您如此重礼。」
「您的意思是……」
「老夫虽不知您因何换了大夫,可原来的大夫医术极为高超,若能继续由他诊治,必能完全除去那位姑娘的病根。」
那王大夫的湘北一带的名医。能由他口中得到:医术极为高超「这样的赞词,李列的医术之好,自是显而易见的了。
可这点,却由不得东方煜不生疑了。
不管李列再怎么有天份,也不可能只靠短短三两个月便由一窍不通变为神医……也就是说,早在受石大夫指点之前,李列便已对医道有所涉猎……差别,只在于是否精通而已。
而他之所以刻意瞒着,多半是因为无法完全信任自己的缘故吧。
思及至此,东方煜唇角苦笑扬起,神情间已然带上了一丝不舍。
友人无法完全信任自己的事实固然令人挫折,可更让他在意的,却是造成友人如此防备的理由。
到底是什么原因……令得他如此……
中断了思绪的,是随风而至的、细小却十分熟悉的低幽音色。
东方煜因而回神,而在瞥见了前方不远处、那个本应在家中歇着的身影之时,微微一震。
即使隔着重重人群,亲人淡然出尘的身姿也依旧散发着眩惑人心的光采……只一瞥,便牢牢吸引住了他所有目光、以至心神。望着那始终牵系着自个儿思绪的青年,东方煜一个踏足便欲上前唤他――可紧接着入眼的一幕,却让他本已踏出的步子瞬间静止。
便带着「李列」一贯的冷漠神情,青年由摊贩手中接过珠钗、有些生涩地为身旁的桑净――东方煜还是直至此刻才注意到了她的存在――簪上了发际。
动作虽生涩得近乎笨拙,却又温柔得让人心乱。
而此情、此景,让瞧着的东方煜当场呆住。
他虽早察觉了桑净对列有意,却从没想过……这二人,会是两情相悦的。
毕竟……一直以来,能让李列另眼相待、表露出内心真正情感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而对桑净这个聪慧女子,青年虽表现了相当的尊重,却始终仍维持着那样冷漠难亲的表情。
根本……就不像对桑净有所谓的男女之情。
可眼前的情景,却让他不得不面对这个这个铁一般的事实。
原来,列……也是对桑姑娘有意的。便在他因着友人的另眼相待而沾沾自喜之时,他二人,早已悄悄走到了一起。
伴随着过于清晰的认知浮现,东方煜呼吸当下已是一窒。说不清、分不明的情绪杂然上涌,而掺着几分莫名的苦涩,于胸口扩散蔓延了开。
他低下有,看了看两手满满的酒菜与果馔。
不知道时也就罢了……如今既已知了他二人情感,便不该在他们气氛正好的时候回去、阻碍两人培养情感吧?
按下了心头莫名加深了的郁结和苦涩,东方煜于心底暗暗苦笑后,强迫自己拉回了本胶着于青年身上的目光。
反正自个儿也好久没「放松」一番了,不如便趁着这个时候……
当下心思既定,怀着一丝怎么也散不去的郁郁,他一个旋身改往花街所在的方向行去――无巧不巧地,如此一幕,就这么映入了正好回过头来的青年眸中。
* * *
向晚时分,华灯初上。书房内,白冽予一袭便衫如旧,状似悠闲地斜倚窗台边,远眺那洞庭湖上灯火点点。
便在这洞庭湖上,两个月后,就是同天方一会的日子了。
回想着今日得到的几项情报,青年面上神情淡然无改,远望湖面的眸中却已添上了一抹难测。
同天方合作之事进行得相当顺利,对方来使的身份也一如预期……若无意外,等会议上商谈过细节后,双方便能正式结盟。
要想将青龙和天方一网打尽,自然得先掩其耳目。如能将天方的情报来源完全控制在手中,则诱杀青龙、溃灭天方,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 相较之下,眼前较让他在意的,是漠清阁方面的动静。
如今,李列「复出」的消息,甚至诛杀练华容一事都已在江湖上传了开……以清风的能耐,要想把握他的行踪不过是――可时至今日,漠清阁方面都仍未针对「李列」而有所行动。
是因为东方煜么?因为有名震天下的「柳方宇」跟着,漠清阁不愿于此时冒险下手,所以才毫无动静。
不……应该不时这样。
不关是对「李列复出」一事的应对……这些日子来,漠清阁的行动都低调异常,也难怪天方会认为这是个超越对方的好时机。
可,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雷杰的死,让实力大损的漠清阁决定暂时韬光养晦一阵?
又或者,他们是刻意装出实力大损、韬光养晦的模样,藉此诱使天方等敌对势力有所行动,再将之一网打尽?
思及至此,白冽予眸光微凝,神色瞬间已是一沉。
不论漠清阁突然转为低调的理由为何,有一件事是绝对可以肯定的――这份低调的背后,定然有所图谋。
至于图谋什么、所图谋的对象又是谁,就是问题所在了……他有预感:同漠清阁间输赢的关键,便在于此。
看来,明日得再抽空跑一趟市集,好吩咐二十八探多加留心此事了。
心下如此决意方现,早先在市集上意外见着的一幕,便随之浮上了脑海――那时,他藉由买珠钗赠与桑净的动作,暗地里由装成小贩的冷月堂密探处取得了最新的情报。可便在他藏了纸条,为桑净簪上珠钗之时,两道过于强烈的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
当他警觉地抬头之时,入眼的,却是东方煜提着些水果、点心什么的往醉芳楼方向行去的身影。便是白冽予这等自来与青楼无缘的人,也明白这究竟代表了什么。
东方煜既然去了醉芳楼,这午膳便也不能指望他了……有此认知的青楼遂同桑净在外头找间铺子用完午餐或,才踏上了回程的路。
桑净的身子仍有些虚弱,一回宅子便入房歇息去了。而他,则在东方煜的书房里待了整个下午,将刚获得的情报整理了下,并一如往常地翻了翻友人书房内的各式藏书。
而像这样靠坐窗台边远望湖面,也有半个时辰了。
随着日落月升,点点灯火渐起……他静静望着那逐渐逼近的夜幕,唇间已是一阵低叹轻逸。
瞧眼下如此天色,东方煜再不回来,他便得亲自下厨打理晚膳了。
多半是沉浸于温柔乡中、乐不思蜀了吧――脑海中友人软玉温香在抱的情景浮现,让白冽予面具之下的容颜不禁一阵微烫。
想来也是。正所谓食色性也,若非他满心只惦念着报仇、无意儿女情长的话,眼下想必也有一、两个红颜知己了。何况「柳方宇」本就同那醉芳楼的头牌相好,两人久久未见,多温存一阵也是理所当然的。
思及至此,有些认命地一叹后,白冽予下了窗台正欲离开书房,过于熟悉的足音却于此时传入耳中。
东方煜?
属于友人的足音令青年面上讶色微现,才要上前一探,原自紧闭着的房门却已由外而启。那同样熟悉的俊朗面容,亦随之入了眼帘。
「你回来了。」
望着半天没见的友人,带着些招呼意味的一句脱口,语调淡淡,却不可免地渗入了一丝讶异。
察觉了青年话中隐带的情绪,东方煜唇角苦笑扬起,有些自嘲地:
「你似乎不大乐见于此。」
「不……只是有些惊讶而已。本以为你会在醉芳楼待到晚上的。」
「醉――你知道了?」
「意外瞧见而已。」
「……是么。」
瞧他没什么特别反应,东方煜讷讷应了过,心绪却不知怎么地一阵慌乱。
――便如早先于醉芳楼同他那红颜知己相会、缠绵时,那潜藏于情欲、欢愉之下、心中隐隐存着的不安……甚至愧意。
对那个……始终占据着心头一角的青年。
正是因为对青年的惦念,让他终是打消了过夜的念头,一如先前地买了晚膳匆匆赶回――他本还想好了应对的理由,却不料青年早已瞧见了一切。
心头的慌乱,悄然转化为某种名为心虚的情绪……好一阵沉默后,他才有些尴尬地开了口:
「桑姑娘呢?」
问是这么问了,胸口却因这个问题莫名地一阵窒闷。东方煜虽对自己的反应暗感不解,可未暇细思,低幽语音便已接着传来:
「她身子有些疲惫,正在房中歇着。」
「这样啊……冱羽也还没回来,不如咱俩先用膳吧?」
「嗯……」
「抱歉,打扰了你和桑姑娘独处的时光。」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道歉,让听着的白冽予当下便是一个微怔――但还没等他理解过来,身后友人便已越过身畔、径自朝饭厅的方向去了。
好半晌,明白东方煜误会什么的白冽予才有些无奈地一声叹息,提步跟了上去。
* * *
给在房中歇着的桑净送完晚膳后,白冽予出了屋子,神情淡冷间已自添上了些许无奈。
即使清楚东方煜对他和桑净间的关系有了些奇妙的误会,可晚膳罢,一阵思量后,他却终仍是选择了不予解释。
在他想来,这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小小误会,若出言解释,便势必得编造谎言掩盖自个儿同冷月堂联系的事实……与其继续堆积出更多谎言,他还宁愿什么也不做。
桑净和他本就是清白的,时间一久,误会自然便能澄清化解――何况晚膳间东方煜于此只字未提,看来是不甚在意的。既然如此,他也无须多加费心,一切顺其自然就好了。
比起这个,早先晚膳时、迟归的凌冱羽早已饥肠辘辘,一声告罪后,把剑一搁便自用起晚膳来了……东方煜毕竟是见多识广之人,早先没特别留心时便罢,此时细细一瞧,自然认出了凌冱羽的「碧落」。这把名震天下的剑,理所当然地勾起了他的兴趣。
「这把剑,想必就是聂前辈昔年倚之纵横天下的爱剑『碧落』吧?」
「嗯……下山前师父就已经把他交给我了。」
听他问起自己的剑,凌冱羽咽下了口中的菜后点头应道,「柳大哥请尽管看看吧――说实在,我也对柳大哥的兵器极为好奇呢!」
白冽予本在一旁默默用着膳,此时听得如此一句,心下便觉有些不妙――可眼下如此态度,若同凌冱羽传音,却难保不会为东方煜所察觉、进而挑起他的疑心……
一番思量后的结论是静观其变。也在同时,友人响应的沉厚语音已然传来:
「既是如此,咱们便交环着看看吧。」
同为爱剑之人,东方煜对少年的心思自然相当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