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沈是三课主任潘戟三的照应,人家是亲戚,没的可说。黄老帮子什么东西,瞅着他那甫蛮子的派头就堵得慌,也跟他近乎,不就是会写几个小字吗?”
肺病少年金少云早来,已和他为了昨日失约之事对损,差点没大吵起来,经人劝住,谁不理谁。见杨润亭昨日那样胡吹,等一较真,薪水既少,名次还在己后,越发称心,看他不起。听发牢骚,表面上与说话,却想方法怄他,一会说些冷话,一会又把小粉包取出,先向元荪道:“费先生是头名状元,你第二名就是探花了,再说昨儿见你二位字也真好,最难得是一个补钉也没打,写得还是真快,总办评薪水你二位多四块,凭谁也得说是公道。像你二位这好样的真得交交,我敬你一支烟卷。”元荪见他说时连扮鬼脸,带使身段,连三鼎甲名次都分不清,不禁好笑。推谢不得,只好接过。
元荪抽烟有限,却不惯抽次烟,隔了一会便取出己烟还敬,并及同坐三四人。金少云一见是三炮台,笑道:“到底人家有身份的人,不能跟下三滥比。本来么,人生于世,都是你好我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两好换一好,双方才能够越交越深,越交越长。不是我小气,就一筒炮台不也就值六毛五么?是讲究这个过节,要都像我去年遇见那位,竟打算蒙事,吹牛皮,瞒世抹血呀,跟刺猖一样,挨着就扎手,谁还敢理?要说阔人认得多,那小奴家我还认得更多啦,不够顶大的我还真懒得提,就打袁大总统说罢,什么黎元洪啦,冯国漳啦,徐世昌啦,京里头打大总统。国务总理、六部九卿、各位总长说起,外头各省督军、巡阅使直到梅兰芳梅老板、杨小楼杨老板差不多我都认识。说瞎话是王八蛋。再要不信,我还真敢跟你诸位起下黄沙盖肩尸不全、乱箭穿身、盘肠大战的宏誓大愿,诸位倒是信不信罢?”
众人听他明是借题骂杨润亭,合着三句话不离本行,连骂人也忘不了戏词,见杨润亭已脸胀通红,恐其太僵,有一个比较世故一点的为想当作笑话岔将过去,便笑道:
“金先生,这是那一出?不走票去,跑这儿演来。”金少云笑答道:“你不信是怎么着?
这是真事,认识阔人不算希罕,在座诸位也都认识。有人说这小子要疯,既认识这些位阔人,干吗跑到这儿当书记,挣个十六大块好钱,还遇事招瞪,图什么?那是你不明白,认识跟认识不一个样,你认识他,他不认识你也是没用。你要想认识阔人容易,还不用上他家去,你只打廊房头条走一趟,不都在门口挂着啦吗?”说完,引得众人全都笑了起来。元荪先见杨润亭在旁脸红头胀,不是冷笑斜视,大有起而动手之势。金少云仍说他的,连正眼也不理睬,惟恐双方一触即发动起武来,劝又不便明劝,也是想拿别的事岔开。还未及开口,金少云竟似知道对方在他身后,作态示威不但没有住口,反拿话叫阵道:“我说的是实话,我这块料别的事不成,就是爱交朋友,遇上好样儿的叫我怎么都成,两肋插刀,真能过命,讲究交朋友义气吗。他要是下三滥呀,别管他王八兔子贼什么变的,说好没事,说不好咱们外头文武代打随便挑,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今儿不成还有明儿,明儿不成还有后儿,自己不成还有朋友,咱们没完,反正不能含糊。
准知道这儿人多,决一打不起来,净背地里吹胡子瞪眼干吗?想吓人啦?别不害臊啦!
别瞧求爷爷,告奶奶,人上托人,好容易谋上一个书记,我这跟玩票不差仿佛,家里头不指这个,说散就散,反正我拼得过,你拼不过,要不服气,官私两面听你的,咱们就找地方滚滚。”
众人听他越说越难听,又不听人拦,怎么也是要说,本来金、杨二人一般讨厌,渐渐引起幸灾乐祸的心理。又想刚到差才两天,这一劝架真要动手,算把自己饶在里头,便都不再答腔。各坐位上假装看报,有两个胆小怕受连累,竟借故躲出屋去,都以为非打起来不可。只元称一人先还打算劝,及见杨润亭密云不雨,只管满面忿怒,不住卷那袖口,不时朝着旁人冷笑,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便知这厮色厉内荏,这架定打不成,索性偏过头来不去看他。
果然金少云这些匪话灵效,尤其是未两句有力量,杨润亭本觉众目之下大已难堪,不过知道办公处所和人一打架事情非散不可,不能发作。话太难听,忍又忍不下去。先还以为金少云个小体弱,也许吃吓,故意做些恶相表示不肯干休,稍发现对方一丝弱点立即乘机发作,骂上两句,众人一劝,再就势收科。不料对方竟是浑小子一个,满不在乎,这时只一答腔便两败俱伤,自己靠此小事养家活口,如何能和他对拼?再看同屋诸人不是借故出去,便把头偏向一边,分明坐山观虎斗,不论哪面满不听那一套,这一来越发气馁,没了主意,想了想还是抹稀泥有便宜,便笑嘻嘻走过去,拉住金少云的手,假装玩笑道:“宝贝,你都说谁啦?”金少云道:“好说,孙子,我说你啦!甭跟我来这一套,红眉毛,绿眼睛,背地里吹胡子瞪眼,打量我没瞅见啦?你不说打这儿起谁不理谁吗?”杨润亭道:“宝贝别说啦,咱们老夫老妻的,谁跟谁好吗,我敢不理你?回到家里这日子怎么受呀?”金少云道:“我问问你,从今往后你是服我不服吧?”杨润亭也装着唱戏的腔口答道:“娘子不必着恼,下官么是再也不敢的了。”金少云笑道:
“瞧你这块骨头!”于是二人就在对耍贫嘴之下言归于好,一天云雾都消了个干净。杨润亭全仗自己机伶,柔能克刚,否则便要闹出事来。实则金少云也是嘴硬骨头酥,因是出身纨挎,日与下流为伍,不知从哪里学了些下流的口吻,准知当地人多,打不起来,先吓一下试试,不料对方比他还乏,一吓就吓回去,乐得就此收科。都是喜怒无常下流心性,自易投契。加上众人都不喜与二人亲近,日后反倒成了莫逆之交,闹出好些笑话不提。
元荪了见二人如此不堪,自然心存鄙夷,一会林钧甫拿了十来件公文稿和些组织条例、办事细则之类进来,说道:“这间屋子大小,刚才各股课长已议定分股办事,暂时请费谦、周元苏、沈仲文、鲍振庭、陈文奎、徐子修六位到第一股办公,杨润亭、杨士达、金少云还有一位新到差的钱一飞四位就在本屋不动,算是第二股的书记,这是暂局,遇上哪一股事忙临时现调。费谦、沈仲文已在第一股,周、鲍、陈、徐四位请跟我一块过去。费先生说他有一顶草帽请周先生去时劳驾给捎上。”杨润亭因自己字写得又慢又糟,这半日工夫看出周元荪和陈文奎最好说话,正盘算如何拉拢套近乎,日后遇上拿不下的长籍缮稿好求人帮忙代写,一听几个写好字的快手全被第一股调走,人少着一位,并还和金少云这块蘑菇一起,不禁慌道:“林先生,我不早跟你说过愿意侍候你,就便学点能耐吗?干吗把我分到第二股?干脆我跟鲍先生、陈先生不拘哪一位对调一下,我也上第一股得啦。”林钧甫把脸一沉道:“这是股长主任的交派,现在就数第一股事情多,别瞧人多着一位,决意忙不过来。你想过去,下次再调人我再跟主任说去,到时别再嫌累。”杨润亭不敢再说。林钧甫随引元荪等四人走出。元苏见与金、杨二人分开自是高兴。
那第一股,就在二层大院的西屋内,共是前后两进相连的九问屋子,另外有一个小院。屋宇高大整洁,比起后偏院书记室亮爽得多。一股共设四课,股长吴甘侯,一课主任叶希文,二课志叔王,三课潘戟三,四课柴云舫,另外三个课员、三个办事员俱是久在部院当差的脚色。元苏到后,由林钧甫指定了各人座位,由第二股领来笔墨文具,随即开始办公。到了吃中饭时,便约比较相投的同事互相作东,去至东口南小街二荤铺内随便吃些完事。三五天过去全股员司俱都相识,渐觉这些人们虽然另有一种气味,但是个个谦和圆通,春风满面,同事遇有办错的事总以好言相告,如真犯了大错,临到开革前五分钟还是客客气气,如无其事,个个蔼然可亲,永不见摆上司架子,与平日所闻官僚做上凌下习气不同,心中奇怪。及问费谦,才知久干部院的京官多是如此,外官便自不同,这叫作心里分。除却秉性乖张与人各别的少数人而外,轻易表面不得罪人。元荪觉着能对下有礼貌、不叫人难受总是好的,自己只要尽职便站得住,管他心里如何。初意既名为书记,缮写必多,哪知缮写文件并没多少,多是些零碎事情,如校对奖券号码,查看有无空白,盖印骑缝以及分排开奖时号珠之类,每开一次奖必要忙上十来天。因是办事勤劳,第二月便加了四元薪水,加上各种奖金之类每月也能合到三十余元。彼时生活程度虽低,就想借此养家仍是困难,幸得伯坚所赠余款贴补,每月匀着往南边寄三十元,自己再省吃俭用,将就混去。
光阴易过,不觉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拙庵忽然一病不起,元荪帮着料理完了丧葬,跟着益甫也在下半年病倒,淹缠了三四月也自身死。元荪姊夫、伯父两个可以依傍的亲人相继病故,伤心之余想起来日大难,现在前途看不出有什希望,不久姊姊便扶枢回乡,还须另觅住处,又添许多费用,伯坚款已全补寄家用,下月起便难以为继,母亲来信颇思带了兄弟北来就养,更是难题。京中实况如若函告老母,必定忧急,万万不能实写。
可是本月寄家之款便借有变月薪水在内,下月如何寄法?正在每日愁虑,也是天不绝人之路。这日瑞华偶问元荪,你们奖券处的彩票有弊没有?元荪因她这类话已然问过好几次,一张奖券也没买过,便答:“当众开奖,怎会有弊,兄弟在里头有弊还会不知道么?”瑞华道:“你跟我买几条去。”元荪答道:“正券五元一张,分条五角,头奖五万。副券两元,分条二角,头奖两万。无论哪一种买十张准得一个末尾。我上分发处去买,再有一个九扣,至少可合八扣,姊姊买正券是买副券?”瑞华道:“我是个苦命人,不想多得,就买五条副券罢。”官姨娘正在旁边,说:“太大买彩票,舅老爷给我也带五条来。”说完了便各安歇。
元荪不好意思先要钱,恰好身边还有六七元,次日回家便绕往月中桂买了十零条,因是九扣,铺伙常去奖券处领券两下相识,笑说:“周先生再买一条正好。”元荪心想:
“花两毛钱碰它一下,大小是个希望,便多买了一条,另放一边。那十条本是一至十的,末尾一字联号。官姨娘正在家,先挑了五条去,钱也付过。一会瑞华买东西回来,道:
“我要的五条一号,这单条得了才两千块,有什意思?能退不能?”元荪心想,共只九毛钱的事,便答能退,随又去另买了半张副券,那五零条也未退,算是自己留下。内有一条末尾是零,与元苏另买的一条同号。官姨娘连挑换了两次。元荪心想:“只此一条同号,万一中彩,还道自己私心,再者自己多一号码也多有一分希望。”两次和官姨娘说劝她留这一条,俱都不要,只得罢了。
过了四五天,开出奖来,元荪留这两条同号的恰是二彩,三百元一条,得了六百元,自是心喜。因知姊姊和官姨娘脾气,如若明告,一后悔反生枝节,好在号码记不得,便没有说。事有凑巧,瑞华所买半张恰得头奖两末尾,官姨娘五条也得了一个八奖,俱都对本以上,还在高兴,说将所得彩金再买正券。元苏暗中托人将彩金领到,给了三十元喜钱。因觉运气不错,心想再买正券试试,如能中个头彩,便可奉母北来,从此四出创业永无后顾之忧,岂不是好?于是又买了十联号半张正券,另外一整张正券,十张联号副券,寄了一百元回家,约请两个相投的同事吃了一顿小馆,推托处里发了十元奖劳金,给瑞华全家买了几大包点心水果回去。到家一算,当日共用去一百九十余元,买奖券倒去了四十五,如若不中岂不又送去一月家用?但盼能得最好,不能得也只一次,尽所得末尾奖金去买,永不再添,这样又可凑和一年家用,或是索性将老母接来,省得心悬两地。
元荪正在盘算未决,忽听大侄雄飞,因为嫖赌亏空大多,与孙伯岳闹了意见,带了两个侧室去往奉天谋事,已然动身。堂兄少章正式就了伯岳秘书,率领宠妾阿细子女儿媳等已然搬往煤渣胡同马家庙居住,房子甚大。次日正赶伯父冥寿,下班顺路,前往拜祭。少章自从老父去世,益发满口仁义道德,见人便劝学好,口口声声要忏悔前孽,对于兄弟子侄家人更表示得厉害。元苏每与相见,必要听他躺在烟铺上,左手托着一技蛇总管烟枪,右手拿着烟扦子,连比带划,正言厉色说上一大套修身齐家,吃苦耐劳的陈言烂套,有时听得心烦,免不得驳他几句。根本少章读书不多,想装道学家又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把一篇《朱子家训》作蓝本,再加上些因果报应,以显他业已放下屠刀,成了正人君子,所有半生数十年罪恶均以忏悔二字了之,口齿又钝,元荪才气纵横,词锋甚健,自然不驳则已,一驳便倒。少章藉口忏悔,欲盖弥彰,被人问住不免羞恼成怒,无如自己以做好人标榜,不能不装着大度包容,只是心中忌恨,无从发泄。
这日因是上供,少章心想祭菜甚多,上完供正好请客,便请了一些同乡在家打牌。
元荪到时,见客都是熟人,牌已打了两桌,还有一桌恰巧三缺一。少章近年老境颓唐,把钱看得分外认真,迥非昔年挥霍故态,只是爱赌未改。因所请的客有一个道谢的,少了一桌头钱,自己是主人,不能不让客,还不能上场,心正盘算哪里再去找一把手,见元苏走进,便拉向一旁问道:“你今天能打牌么?他们十块二四,每人三十元钱一底。”
元荪也是爱赌,只为钱不方便,又爱面子,惟恐露相,每遇宴会有牌局时总是事先设法躲避。当日这班人都和元苏赌过,俱喜他钱冲。输赢痛快,一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