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老人那双三角眼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笑嘻嘻地擦了一下剁肉的手,拿起漏勺就去盛饺子。
紫衣老人西门举也忽然平下了气,笑着坐了下来。
这时,那个老婆婆高声道:“啊哟,今天可真是好生意,又有客人来了!”
人们被她这么一吆喝,都向外面看去,一骑黑马带着滚滚一团黄沙,风驰电掣般地飞驰了过来!
紫衣人西门举向外看了一眼,遂问儿子:“是咱们那位贵客么?”
说话时,那骑黑马已来到了眼前里许光景。
马上人一身皂白色衫子,头上戴着一顶“马连波”大草帽。
由于草帽的帽檐极大,遮住了这人的上半边,面目看不太清楚,只是在马跑动时,可以若隐若现地看见这人有一双浓黑的眉毛。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各人抬头注视的一刹那,那匹大黑马已把来人驮到了亭子边。
陡然间,大黑马陡立前蹄,发出了唏哩哩一声长啸,地上黄尘扬起了丈许高,马上那个豪迈汉子却未摔下来!
黑马不服缰勒,再次怒啸着,带着马上汉子围着亭子频频直打转儿。
那汉子左手轻轻一托帽檐,向亭子里瞄了一眼,众人这才有机会看清他。
一张“国”字脸,上额和下额一般宽,扫帚眉,狮子鼻,大嘴,两处腮帮子上生满了黑糊糊的一层短须。他围着亭子转了几转,也没有下马,使得西门一家子心里纳闷不已!
单手托塔西门举看了儿子一眼,示意他盘问对方一下。
蓝衣青年西门云飞立刻由座位上站起来,大步跨出亭外,向着马上那个浓眉汉子抱了一下拳:“朋友,下来喝杯酒吧,在下西门云飞有礼了!”
西门一家人,在江汉武林道是如何声望!对方只要是武林中人,在这个地面上,断断不会没有听说过这个姓氏。
然而马上这个汉子听罢西门云飞的话,翻动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骨碌碌打了一个转儿。
“抱歉!”这个人冷冷地笑着,“在下跟朋友还有约会,不能在此逗留……”
声音虽低,却带着磁性口音——一种本地很少听见的“关西”音韵。
西门云飞怔了一下:“那倒巧得很,我等也在等位朋友,足下是——”
浓眉汉子忽然岔口道:“在下是跟人约定,要取一样东西。那东西至为名贵,绝不能跑光露脸,这地方只怕是不太适合……”
这个人那双黑光铮亮的眸子瞄了正在掌勺的驼子一眼。这时,驼子也在看他。两个人四只眼睛,有意无意地凑在了一块儿。
浓眉汉子赶忙把头往下低了一些,驼子更是急着把脸偏向一旁,似乎双方都不愿意让对方看清自己的脸。
那浓眉汉子说了这几句话,向着马前的西门云飞注视了一眼,即调转马头,哼了一声,陡地驰马而去!
随着马股之后,腾扬起大片黄尘,把对方这一人一马吞噬了个干净!
西门云飞望着那汉子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道了声“怪事”,蜘蹰着走回亭子里。
西门云飞刚刚踏进亭子,他爹爹西门举站了起来,喝道:“掌柜的算账!”
驼子嘻嘻一笑,两只油手在下身围裙上擦着,嘴里讷讷道:“贵人光临,这顿酒菜让我驼子请了吧!”
驼子的老婆也嚷着:“我们绝不能要西门大爷的钱,绝不能要!”
西门举嘿嘿笑道:“笑话,我们岂有白吃白喝的道理?玉英给钱!”
那个俏丽的小媳妇答应一声,取出一些碎银。
西门举哈哈笑道:“怎生这等小家子气?”
说时随即由摊开的银包里,拿出了一块重有二十两的银子,转身双手递上。
“老哥,西门举承你们夫妇盛情招待。这一点银子,不成敬意……”
驼子嘻嘻一笑,道:“不过几十个小钱的酒菜,大爷你却给上这么多。好家伙,二十两!我驼子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呢。”
他摇着两只手,足下频频向后退着,那副样子真是惹人发笑。
单手托塔西门举哪能听不出对方的弦外之音,当下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笑道:“掌柜的这是嫌少了!今天事忙,改天自当会有一番人心,老夫等这就告辞了!”
说罢,当即把那锭银子向石头桌子上一放,平手一抚;待他手掌离开时,那锭重约二十两的银子,已深深陷入石面之内,最上面与桌面一般平齐!
这一手功夫,虽然是一般江湖武林人物惯施的伎俩,却大有不尽相同之处!
即以眼前情形而论,坚硬的青石台面到底较诸一般木质桌面要硬上许多,是以西门举这一手功力,也就越加显得惊人!
西门举朗声大笑着:“打扰,打扰,”与家人陆续地翻身上马。
驼子追出来躬身哈腰地打着拱,他女儿睁着一双挺机灵的眸子骨碌碌地转着,驼子的老婆,却一时行踪飘渺,不知到哪里去了。
眼看着驼子频频地打躬道:“老爷子好走、好走,不送、不送……”
单手托塔西门举一家三日早已抖动缰绳,三匹马箭矢也似地飞驰而去。
一直看到他们走得没有了影,驼子才眨着两只三角眼,慢吞吞地转回来。
郭彤一直是个冷眼旁观者,这一切都不曾逃开过他的眼睛。
他曾经注意到了西门举手掌压银锭,也注意到了驼子婆婆假借拣柴而溜进树林……
现在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驼子拿着刀在石桌子上挖银子。
当然,这不过是掩饰而已!
过了一会儿,驼子的老婆回到了亭子里,郭彤注意到她头发上沾满了树叶。
回来之后,她一声不响地低下身子去在木桶里洗碗,驼子借着送碗之便把身子凑了过去,两口子嘀嘀咕咕说了起来。
忽然,驼子回过身来大声道:“丫头,把那头小驴子牵出来,我要进城去买肉。”
大姑娘答应了一声,到后面牵驴子去了。
郭彤这才注意到后面还拴着三头小毛驴。
驴子牵出来,驼子收拾了一下身上,脱下了围裙,背了一个蓝布包袱。
老婆婆叮嘱道:“这边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一切都有我照顾着,可不要把到手的大肥猪让人家弄走了。”
驼子哼了一声道:“他跑不了的。”
老婆婆送他上了驴,又道:“要不要丫头跟着你去一趟?”
驼子摇摇头:“用不着。”
休看他个头儿不高,身子可处处透着利落。他单手在驴背上轻轻一按,“呼”一下子坐在了驴背上。
坐定之后,驼子才道:“明天晌午要是我没信儿,你就到城里去接应……”
老婆婆道:“我知道。”她左右看了一眼,放低声音道,“多半是住在快活斋,入夜我就……”
驼子不耐烦地道:“知道啦,照顾你的生意去吧!”
他边说边策动缰绳,胯下小毛驴甩开四蹄,一溜风似地向前奔驰而去。
郭彤看到这里,即站起来道:“算账!”
老婆婆回身道:“客人要走么?”
郭彤点点头,手指前面问道:“借问这条路通向哪里?怎么走法?”
婆子沙哑地干笑了几声,道:“你大概是刚由外地来的吧?敢情连汉阳府也没来过呀!”
郭彤这才知道,前面镇市竟是汉阳府城大镇,当下道了谢,结了酒资,拿起了棍杖。
那婆子又道:“客人是起旱,还是走水?”
郭彤笑道:“当然是起旱!”
婆子笑道:“啊,那你只怕不好走啊,从这里到府城,少说还有百八十里路呢,这会子天可是不早了呀!”
郭彤道:“这个,我还没有想到呀。”
那婆子嘿嘿怪笑道:“这要等个机会,看看是不是有骡子车经过,运气好的话,你还可以搭个便车坐坐!”
郭彤告了扰,步出亭外,无巧不巧,一辆篷车风驰电掣般地奔过来。
婆子笑道:“客人你好福气,想什么就来什么,这下省了走路了!”
说话之间,那辆大骡车已乒乒乓乓地来到了近前。
郭彤忙自上前挥手令车子停住,赶车的五旬开外的一个小个子,头上戴着破毡帽,一只手把着老长的一根旱烟袋杆子,另只手拢着两匹牲口的缰绳。
老远的地方,就见他用力地扯着缰,喊着牲口:“吁——吁——”
骡车停了下来,郭彤上前抱拳道:“老乡,是往汉阳府去的车么?”
赶车的那个小老头挤着一双小眼睛,想是早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便看着郭彤道:
“就你一个人么?”
郭彤点点头,小老头翘起鞋底,一面磕着烟灰:“你去汉阳府?那就上车吧!”
郭彤抱拳告了扰,遂攀上了车座。
车把式重新装上了一袋烟,向着老婆婆笑道:“大婶子,给我来两张油饼,半只鸡。”
老婆婆招呼女儿把饼送去,收了钱。赶车的把壶里灌满了水,甩起大鞭,“叭”地响了一声,那辆骡车才骨骨碌碌地向前移动起来。
这时候,太阳已微微有些个偏西。虽说是秋高气爽的时令,但是仍然十分燠热。
一阵阵暖风由水面上飘过来,江上有几只白鹭缓缓地飞着,景象极为宁静。
车把式又耍了两个响鞭,把长鞭插向座旁,拿起烟袋继续就口抽着。
“我说,”车把式眯着一双小眼,徐徐地喷出了一口烟,道:“这位客人,你府上是——”
郭彤道:“我是南方来的。”
“啊,南方是好地方!”车把式笑道,“那地方山明水秀、鸟语花香,我早年去过一回。嗯,说起来该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
郭彤道:“你老贵姓呀?”
车把式笑道:“姓郭,郭子仪的郭,你呢?”
郭彤微微一笑,“那倒是巧,我也姓郭!”
“咦,巧得很!”赶车的笑道,“原来,咱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呀。我说,郭东家,你上汉阳是投亲还是办事?”
郭彤摇摇头道:“都不是,只是找个人!”
赶车的嘿嘿笑道:“啊啊……客人你进了城住在哪里?”
郭彤道:“有一家叫快活斋的客栈,你知不知道?”
赶车的“啊”了一声,回头看了郭彤几眼,道:“快活斋?那是城里第一块大字号,我当然知道,怎么,你要住在那里?”
郭彤点点头道:“不错,我打算住在那里。”
赶车的听后情不自禁地回过头,频频打量了他几眼:“倒看不出,东家老弟台你还是个土财主呀!失敬,失敬!”
郭彤道:“怎么,我又怎么会是土财主?”
赶车的道:“能在快活斋里面住下的,都是有鼻子有眼的人物,再不就是有钱有势,你老弟一定差不到哪里去……哈哈……幸会,幸会!”
郭彤这才知道那快活斋是专为豪门所设,自己别只顾了跟踪人家看热闹,而忽略了眼前任务,想着不禁有些气馁。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所要寻觅的那个叫崔奇的前辈,所居住的狠牙山在汉阳之北,此行亦是顺路。眼前既然自己无意间发觉了黑道劫财的勾当,站在侠义的立场来说,纵不便插手干预,也应该设法暗中向物主点明,让他提高警觉。
这正是郭彤此行的打算,因为方才小食亭人多口杂,那单手托塔西门举一家人又走得张皇,没有说话之机;后来又见驼子夫妇的一番勾搭,才使他发觉到这件事态的严重,不得不随后赶上。如能找到西门家人相机进言,点破驼子的阴谋诡计,也算是善事一桩!
他想到这里,遂向赶车的问道:“刚才亭子里卖酒的那一家人,他们一直都在这里做生意么?”
“可不是!”车把式道:“那个驼子姓岳,这里人都喊他是岳老六,一家三口人,手都巧得很。你别瞧他们开着这么个小店,生意可是好得很呢!尤其是他们卖的酒,都是亲手酿制,味道醇极了,叫做‘汉阳红’,一年出土一次,客人你刚才喝的就是那种酒,味道怎么样?”
郭彤点点头道:“怪不得呢,味道确是不错。当家的,你们认识很久了?”
“敢情是很有些年了!”车把式咳嗽了一声,道:“那一年涨大水,这一家子人说是祖产被水给淹了,后来就飘落到了这里……”
“说也奇怪,”车把式又道,“照说,这爷娘三个这些年该是存了不少钱了,满可以开个像样子的大酒馆,用上几个伙计,何必把自己累成这个样子。这可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郭彤本想由这个车把式嘴里,打探出驼子的一些怪异行踪,却没有想到出诸他嘴里的却是一些家常废话,也就没有兴趣再去多问。
骡车在铺着平平一层黄沙的地上放速前进,郭彤靠着车上载的软软的棉花,耳中听着“嗒嗒”的蹄音,心情略一松弛,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车把式还在有一句没一名地说着话,没有听见郭彤的回话。
扭过头一看,才知道他睡着了。
傍晚时分,骡车在一条宽敞的石板巷道口停了下来。
郭彤抱了一下拳,拿起棍杖和随身衣囊由车上跳下来。
车把式手指着巷口对面的那座巍峨建筑道:“喏,那就是这里最讲究的快活斋。”
说话时,正有一辆四轮马车,驶向那客栈的正门。两个身穿长大褂的听差,赶上前拉开车门,迎接着车厢里一个大腹便便的白胖客人。
天色才入暮,快活斋门前的一溜子高挑长灯可都点着了。八名身穿青布长大褂的茶房,分两列站立在门侧左右。
透过敞开的门,往里面看,各种鲜花开得五彩斑斓,高悬的鸟宠子里面的八哥鸟不时地跳上跃下。
郭彤看了几眼,摸出一块碎银赏与赶车的把式,道了声谢,即将行囊挑在棍棒上,大摇大摆地走向快活斋。
站在快活斋门前的几个伙计,眼看着来了这么一个布衣少年,气势堂堂,一时还真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只当他是先进去的那个白胖子的跟班儿,倒也未加阻拦就让他神气活现地走了进去。
远远注视着他的那个车把式,只当他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快活斋的大门,见状不由得大感惊奇,摇着头赶着骡车走了。
郭彤扛着行囊,摇摇摆摆地走进快活斋的大门,见里面好大的一片地方,假山、花圃、亭台楼榭,无不齐全,大别于一般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