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就是一个谜了。”夏平江摇头道,“只怕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得出来。”
“啊,这就是了!”五柳先生似乎忽然间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炼魂先生其人度量狭窄,铢锱必较,况且这等血海深仇?这位毕姑娘,既是他惟一嫡传弟子,自然是负有为师复仇之重任,莫非她……”
终南剑客夏平江点点头道:“前辈这么一猜,可就对了,毕无霜的出山,多半是与此事有关。”
“阿弥陀佛,”无为庵主惊讶地道,“她找上了向阳君,莫非有什么牵联不成?”
“这就对了。”邓双溪大声道:“莫非那个向阳君金贞观会是红羊老人的门下弟子?”
这个猜测的确有点令人吃惊,但是道出了每个人心里的疑窦。
“不错。”夏平江点点头,“这一点正是我想到的。”
“阿弥陀佛!”无为庵主双手合十,“看起来,的确是错不了,这个向阳君不是擅施‘太阳神功’么?其手法正与那个红羊老人非常近似。”
夏平江冷冷地道:“所以,那位毕无霜千里迢迢地找他,而向阳君也在千方百计地躲着她……”
无为庵主讷讷道:“对了,正是如此,只是炼魂先生,如有意复仇大可直接找到当年伤害他的正主儿红羊老人兴师问罪,又何必寻找对方弟子?”
“因为他不知道红羊老人的住处!”夏平江一语中的地说道,“正因为这样,那位毕姑娘才会苦苦追个不休。”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认为夏平江这一猜测极是中肯。
夏平江微微笑道:“非但如此,以我所见,毕无霜直到现在也只能对向阳君心存怀疑,怀疑他是红羊老人门下弟子,却不能十分确定。”
五柳先生频频点头道:“是以,她方才比斗时,会用冰魄神功加诸向阳君身上,希望他在忍耐不住之时,显露出师门绝功。如此一来,即可为她认定,嗯,这个猜测是对的。”
“前辈所见极是。”夏平江点头道,“只是偏偏这个金贞观十分谨慎,并不轻易现出他的师门绝功,毕姑娘一时拿他没有办法。”
无为庵主道:“如果金贞观果然是那个红羊老人门下弟子,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掩瞒不住的。贫尼不解的是,这个金贞观武功至高,以贫尼看来即使胜不过那位毕姑娘,却也不会在她之下,何以在见面之初,就不想与她动手,处处怕她三分?”
夏平江点头道:“这一点我也注意到了,情形的确是如此……”
无为庵主道:“为什么?”
夏平江摇头苦笑。
邓双溪却插口道:“在下倒可能猜出一二!”
众人情不自禁地把眸子向他注视过去。
邓双溪微微笑道:“因为毕无霜有恩于他。”
这一点显然是人们所不知,而又急欲想知道的。
邓双溪道:“据我所知,向阳君金贞观有一次途经苗疆,罹染了百年罕得一见的桃花毒瘴,返程时中途病倒。性命垂危之际,幸亏遇见了这位毕姑娘,据说毕无霜以她本门中的冰魄玄功,将金贞观身上的瘴毒驱除干净,二人……”
他说到这里,以手捂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五柳先生甚是费解地看了一旁的无为庵主一眼,无为庵主又偏头去看夏平江。
夏平江眉头微微一皱道:“怎么不说下去?”
青冠客邓双溪微微一笑,耸耸肩道:“这个……再说下去,可就有失忠厚了。”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要说下去,“我也是道听途说罢了,据传二人经此一段会合之后,竟然结下了深交,曾在黄鹤楼游玩多日,一路结伴南来……据说,毕姑娘年轻无知,还吃了姓金的暗亏呢!”
无为庵主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低低地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无量佛,罪过,罪过!”
五柳先生冷笑一声,摇头道:“荒唐,荒唐,这定是那好事者造谣生事,损人清誉,老夫万万不信。”
夏平江也苦笑着频频摇头,当为无稽之谈。
青冠客邓双溪道:“这件事后辈起初也是不信,只是观诸他二人的行动……不过,金贞观是在逃避毕无霜这一点是真的。”
夏平江道:“金贞观所以逃避,是因为了解到毕姑娘的身份,生恐泄露了师门隐秘,使其师受害……”
无为庵主频频点头道:“不错,这一点可以认定。这么看来,那位毕姑娘已经认定了红羊老人是向阳君的师父,无论如何是放他不过了……看来此事正是方兴未艾;以后的发展,更不知要演变到什么地步?”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转向五柳先生道:“这件事,五柳施主是否可以居中代为化解一下,不要把事情越闹越大。这么一来,未尝不是为武林造福啊!”
五柳先生叹息一声,苦笑道:“庵主所说甚是,只是老夫行动不便,年事大了,这件事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再说,只怕我们即使有心化解,也是无能为力,倒不如退而静观其变的好!”
夏平江点头道:“前辈说得不错,此事涉及他们双方师门仇恨,只怕任何人也无能为力,更何况双方事主都是不易招惹的人物,一旦劝解不当,惹火烧身,岂非更为不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过问的好。”
说到这里,他遂转向青冠客邓双溪:“邓少侠既已与向阳君结上了梁子,令师钟四先生,又在坐关之中,我看,这件事且莫掉以轻心,宜早日返回青城,说与今师知道,早谋对策为好。”
青冠客邓双溪冷笑道:“哼,我倒是无惧于他,敝门目下又适当青城集会之日,各方前辈都聚在师门之中,金贞观不来便罢,真要是来了,却也叫他来得去不得!”
各人都曾眼见他先时对向阳君之惧怕,此刻忽然又换了另一副面貌,心中都不禁对他甚是不齿。
好端端的一番盛会,想不到竟然会演变成如此下场。目睹着现场几个负伤的人,每人心中都罩下了一层深重悲哀。
一片浪花卷向平沙,连带着舢舨也搁了浅。
船板上的那个黑衣少年,像是才由梦中惊醒一般,突地抬起头来。
他左右顾盼了一下,才背好了简单的行囊,拿起棍棒,迈步跨上沙岸。
大片沙鸥随着他跨上的脚步,蓦地扬天飞起,雪白的羽翼闪烁出一片银白光华,景象十分壮观。
少年握着棍棒前行了十几步,打量着眼前情势,长长吁了一口气——“江山如此美好,为人当自强不息!”
一番雄心壮志,就在这时霍地涌上心头。
足前一方石碑,刻着“江夏地界”四个字。
少年缓缓点了一下头,心里忖着:“这一回总算到了鄂楚地面了。”
这个少年身高体壮,看上去绝不显得丝毫呆板。他留着时下人少见的长发,宽额厚颔,年岁甚轻,顶多不超过二十五岁,却在下颌上蓄意地留有一丛黑黑的胡子,这一丛胡子也许是用来掩饰年岁的。
他就是达云寺侍奉静虚上人的侥幸不死的那个“培空”居士,俗家名字叫郭彤。
他虽有志出家,只是偏偏与佛门缘分不大,在庙里住了两三年的时间,依然是个俗家子,连最起码的剃度大礼都不曾行过,至今头上还顶着那“三千烦恼丝”。
静虚老上人圆寂归天之后,他好像一下子感到与佛门绝了缘,“达云寺”无论如何住不下去了。况乎老和尚死前所交待的那番话,每一念及,就好像是一条无形的荆棘,用力地鞭挞着他。
这一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他才辞别了寺院,一个人闯荡江湖来了。
也许是在庙里住久了的缘故,平素习惯了宁静的生活,此番步入江湖,便显得不甚合群,最喜欢单独行动,了无牵挂。
顺着这一溜沙岸,他一径大步向前走来。
远远的看见一座亭子,亭角上插有酒帘儿,和风下那招儿随风招展,衬着大地里青青的稻禾,勾画出富庶太平。
郭彤足下加快了步子,却见亭子里摆设着几个座位,正有几个人在那里饮酒用膳,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年轻的姑娘在招呼着。
郭彤站在亭前停望了一刻,见那对老夫妇卖的是北方人惯食的煎饼,桌案上摆着几色卤味,老婆婆揭开大锅盖,锅里熬的是红米粥,香喷喷的逗人食兴。
这些日子以来,郭彤早已开了禁,既然不是佛门中人,也就用不着再忌什么荤,有什么吃什么,倒也逍遥自在。
老头子低头烙饼,老婆婆切菜,那个姑娘闲坐在椅子上做活计。
她正在绣花,一来一往地拉着丝线,一对鸳鸯已经绣好了一半。一身蓝布衣,外面罩着一件同色围裙,足下是一双青布面子的弓鞋,腰肢细细,臀儿大大,再加上那对黑油油活动乱转的眼睛,真是好模样。谁要是被她瞟上一眼,简直就像是被她勾走了魂儿似的。
座上客,那几双红眼睛,一多半在她身上转着。
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她缓缓站起身来,对郭彤笑道:“客人请坐,要吃些什么吧?”
郭彤点点头,走进了亭子,放下了手上那根枣木棍。
老婆婆走过来抹桌子,不说什么,丢下一个盘子,里面是切好的卤菜,又端过来一个竹筒,里面是满满的一筒清酒。
郭彤原来不打算喝酒的,见状也无可奈何,一面斟着酒,心里却有一种罪恶的堕落感觉,离开山寺不过个把月的时间,非但开了荤戒而且也开了酒戒,实在是有点不像话。
然而,不可否认,酒这玩艺儿,确实是排愁解忧的好东西,一杯在手“自比侯王”,排遣了几许怆伤寂寞,又抚顺多少无可奈何!
他满满斟了一杯,方自端至唇边,外边传来一阵疾促的马蹄声。
三匹快马,一黑二黄,陡然由正前方的山坳子里绕出来,不及交睫的当儿,已临眼前。
好快的速度。
马上客,两男一女,一老二少。一马当先,骑在最前面那匹黑马上的老汉,看来七十开外的年岁,花白的长须飘洒胸前,肤色黝黑,色作古铜。一身紫缎长衣,头戴着同色风帽,两根风瓴顺耳下垂,好一种豪迈劲儿!
他身后的一双男女,各跨着一匹黄色骏马。看来,年岁都不甚大,男的顶多二十八九,女的不过二十出头;男的身着蓝衣,背着一口大刀,生得膀大腰圆,浓眉大眼,俨然是个魁梧汉子,与他并骑的那个少女,称之为少妇比较妥当。
那年头儿,姑娘与已婚的妇人无论发式和服饰,都有显著的不同。
单看眼前这个年轻妇道人家,上身水红色小袄,腰侧系着一条粉绸子汗巾。那张清水脸,看上去不见些许毫发,显然是开了脸。她宫样娥眉,盈盈秋水,端的是一副好模样。
这个女子,看上去是一个“练家子”——马鞍子旁边系着剑,身上还背着一盏弓,那弓朱胎红穗,两端各系着一个小小银铃,随着马走之势,叮铃铃响个不休,甚是悦耳动听。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郭彤抬头注视的一刹,三骑快马已来到了亭子脚下。
为首那匹大黑马上的老者,一只手力带马缰,胯下黑马长啸了一声陡地停下来,身后男女二人也都相继勒住了缰。
长须老者圆睁着一对虎目,打量着面前这个亭子。鼻子里冷哼一声,用浓重的湖北口音道:“是这里么?”
蓝衣汉子大声道:“不错,就是这里!”
说罢,这个年轻汉子首先翻身下马,右手轻轻在鞍上一按,壮健的躯体“刷”地扬起,云也似地飘落在亭子跟前。
紧随在他身后的那个红衣少妇,也翩然下马。
最后才见那个紫衣老者扳鞍认蹬,慢慢翻身下来。亭子里一直在烙饼的那个老头,慢吞吞地走出来把三匹马拉向一旁拴好。
郭彤发觉到那个烙饼的老头儿竟是一个驼子,右边颈侧还有一道清楚的疤痕。
紫衣老人向着驼子抱了一下拳,朗声道:“打搅、打搅,我们爷儿三个要在你这酒亭子里等一个人,请再腾出一个座位来。”
驼背老人看了老少三人一眼,转过身子来,走向亭子里,清理出了一个座位。
紫衣老人又道了一声打搅,才同着那一对看似少年夫妇模样的人走进亭子里坐下。
驼背老头儿很快地切来了一大盘菜,拿来了酒。
蓝衣青年斟上一碗,双手送到紫衣老人面前,道:“请爹先用!”
紫衣老人接了过来,点了点头。一只手捋开了长须,一仰脖子,一口气把那碗清酒喝得点滴不剩,放下碗赞声道:“好酒!”
蓝衣青年又为他斟上一碗,老人还是饮了个干净。
他一口气喝了三大碗,才放下碗,摇着手道:“行了,不能再喝了。”
郭彤眼看着他这般豪饮法儿,不由吓了一跳,自这老少三人现身之初,他就看出了对方大有来头,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条道上的。其实,他已观察出来了,就连那个卖酒的驼背老人也绝非寻常之辈。
郭彤虽然自幼习武,练会了一身好功夫,为人却笃实忠厚,最不喜欢在人前显露。
自从达云寺遭劫之后,他更体会到“武学”有如大海之浩瀚,自己那一点功夫,要是遇见了像向阳君那样的行家,简直是不堪一击。何况逃难之身,哪里敢微露痕迹。
正因为有此一惧,所以他一路行走,好比苦行头陀——晓行夜宿,不敢多生一事。
这时,他眼见着这几个人的来到,就下意识地预感到在这座酒亭内将有什么事情发生。
紫衣老人连喝了三碗老酒,身上一阵子发热,站起来将一件长披风脱下来。
他那一双炯炯光彩的眸子,直直地视向卖酒的驼背老人,嘿嘿笑道:“还没请教老兄大名怎么个称呼?”
“小老儿不敢当。”驼子回过头,拱拱手,脸上堆着笑容道,“老汉姓岳,在此江边卖酒,很有些年头了。在家里行六,这里人都管我叫‘岳六’,老太爷太抬举了!”
紫衣老人“嗤”地笑了一声:“岳老兄太客气了……”
他那双颇具光华的瞳子,转向在一旁擀面的老婆婆,只见那婆子一头花白乱发,鸡窝似的蓬松着。看上去,全身没有四两肉,瘦得皮包骨头,一身肥大的灰布裤褂,穿在瘦骨支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