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人惊奇的,是他那一身奇异的穿着:一袭湖青色的长衫,几可垂地,在前后各有一轮红日,渲染着大片红光,绣工精致,景象逼真,确系一流装扮。
说曹操,曹操就到。
对于岳阳楼客座上任何一个人来说,这个人的突然出现,都不啻大大地出乎意料,晴天一声霹雳!
曹典史那一张黄脸,突然变成了雪白——
“老天……”他把眼睛转向刘吾,“你说的那个主儿……莫非就是……他?”
刘吾的表情较他更为惊骇,慌乱地点了一下头,什么话也说不出。
来人在梯前略微一停,随即缓缓走到了面窗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
紧张的气氛,在这个人身子坐下来的一刹才微现松弛。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十几张桌子上的客人同时站了起来,打算结账离开。
然而,在辫子大汉冷峻的目光转视之下,这些人都像是受到了一种无形的约束之力,一个个沮丧着坐了下来。
整个客堂里原来乱嚣的场面,陡然间静得出奇,只有悬挂在廊子下的几只画眉与八哥儿,一如往常地在笼子里欢蹦乱跳着,发出嘹亮婉转的鸣叫声。
楼板声响,上来了两个客人。
刚来的两人,一个是面相清癯、微有病容的文士,另一个是模样儿十分俏丽的姑娘。
人家是想跑而跑不脱,他们居然还往里面凑热闹,可真是应了那句“上天有路他不去,入地无门自来投”了。
文士约莫在三旬五六,一身黑绸子儒家装束。他白皙的面颊虽然微现病容,那双细长的眼睛却是黑白分明、深邃而蕴有智光。这人身后斜背着一个长形的青布包儿,里面不知包着什么。除此以外,身无别物。
那个姑娘,看上去模样与文士十分相似。她的柳叶眉的左眉尖上,生有一粒朱砂痣。
高鼻梁小嘴,衬着修长婀娜的身子,显得相当标致。
女孩子家穿得总要鲜艳些,她也不例外——上身是一袭雨过天青的紧身外褂,下面却是一袭大红加边的八幅长裙,足下那对小蛮靴更是透着俊俏利落!
大概是兄妹两个。
在举座目光惊视下,两人并不十分拘谨。
前行的文士有意无意地掠了一下眸子,瞧了那个辫子大汉一眼,随即从容地走向一角。那个姑娘也跟过去,两个人在那个冷座头上慢慢地坐下来。
辫子大汉冷峻的目光,忽然向着这看似兄妹二人身上逼视过去。
红衣少女一只细手轻轻扇着,浅笑着道:“好热呀——大哥,你不是说岳阳楼上凉快么?想不到——”
她妙目一转,突然发觉到人们的目光都在注视着她,脸一红,忙把下面的话吞在了肚子里。
在一片静寂里,她这几句莺声燕语显得十分嘹亮,间接地缓和了原先的紧张气氛。
座客中,已有人重新拿起了筷子。
“酒保。”辫子大汉轻轻唤了一声。
虽然是轻唤一声,却也语惊四座。
酒保就站在他面前不远,聆听之下,慌不迭地答应了一声,一步三指地缓缓把身子移了过去。
辫子大汉倏地睁大了眸子,怒叱道:“酒保!”
只听见“噗通”一声,倒不是什么东西倒了,是酒保跪下了。
“大爷,饶命!”那个小伙计一面说一面频频磕着头,“大爷饶命!”
辫子大汉见状微微一愕,冷笑道:“你起来说话。”
酒保磕了个头,颤抖着道:“是……”
他边说边爬,一连爬了三次才算真正地站起来。
辫子大汉打量着他,十分气馁地道:“你这里可有酒菜?”
“有……”酒保面色苍白,“有。”
“既然如此,我来了半天,你何以不过来招待我?”
“我……”酒保咽了一下唾沫,“我怕……”
“怕什么?”
“怕……大爷你……”
“怕我?”辫子大爷冷冷一笑,“我的样子可怕么?”
“不……”酒保连连摇着头,道,“是……”
辫子大汉把盯视在对方身上的一双眸子,忽地转向四周的座客——除了后上来的那一对兄妹,几乎每一双眼睛都盯视着他,而且都或多或少流露出了惊惧神情。
辫子大汉把这些看在眼睛里,忽然轻叹一声,目光迅即回到面前酒保身上——
“这也难怪,是我一路南来,连杀五人,各处州府绘影图形,皆在捉拿擒我,消息外传,是以人们骇惧!你也害怕,可是?”
酒保哪里说得出话,站在他身前,直吓得全身连连颤抖,面无人色。
辫子大汉目光虽然注视着酒保,话中却似有弦外之音:“你用不着害怕,我所杀的人,无一不是罪大恶极的该死之人。这些人,有的面善心恶,有的借武势欺压善良,独霸一方,官府无能为力,却只有我这个痴人,凭借所学来替天行道了……”
这几句话,显然不能使在座的大多数人接受。此时,辫子大汉语音和缓,已经不像来时那样威慑人了。于是,有些人便交头接耳,喁喁私语起来。
酒保听他这么说,脸上才现出了一些血色,频频点头道:“是……小的方才太失……
态了!大爷你要吃些什么,请尽管吩咐!”
辫子大汉微微颔首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概快到午时了吧?”
话声才住,只听远处旧城门那边,轰然一声炮响——午时鸣炮,是这里由来已久的规矩。
辫子大汉听见了那声午炮,和缓的脸上忽又罩上了一层寒霜。
他冷笑一声道:“我在这里,还有些时候逗留,且待我完了事再吃喝不迟。”
酒保怔了一下,讷讷道:“大爷可要些什么?”
“清茶一杯!”他微微一顿,手指向正面长窗,“还有,把这窗帘子给我撩开来。”
酒保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是透着稀罕,又不敢不遵,便走过去将垂下的湘竹细帘高高卷起。
一片阳光照射进来,将辫子大汉全身笼罩在阳光之中。大六月天,人人畏阳如虎,竟然有人渴望着晒太阳——这又是一件新鲜事情。
酒保卷起了湘竹帘,松了一口气。
酒保方要退下,辫子大汉招手道:“你过来。”
待酒保来到了面前,他又冷冷道:“情势所逼,说不定我又要借你们这个地方开一次杀戒,关照下去,怕事的人快快离开!”
酒保顿时一惊,吓得半身动弹不得。
其实,已无须酒保再费事传说,辫子大汉的这几句话,说得再清楚不过,在座的每一个客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各自离座站起,齐声呼唤着小二算账。几个性子急及胆小怕事的人,忙不迭地丢下银子,来不及结账就离去了。
偌大的楼堂,百十个客人,在极短的时间里,走避一空!
走避一空也未免夸大了一点,起码还有两个人没走——刚来的黑衣文士兄妹。
酒保带着满脸惊骇,来到了这对兄妹座前。
黑衣文士撩了一下眸子,点点头道:“你来得正好,来两笼小笼包子,炒一盘鳝鱼。”
“再来两个豆沙包,一碗清淡一点的雪菜肉丝面。”这是那个标致的红衣姑娘说的。
“二位——”酒保压低了嗓子,“这里可要闹事了,大家都走了,相公……你们也请吧!”
黑衣文士清癯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丝冷笑:“什么话,我们是特意来吃饭的,你竟要我们走——走到哪里去?”
酒保一怔,垂下脸来,道:“相公——你大概是外来的客人……这里等一会恐怕要闹事……万—……”
“闹什么事?”少女仰着脸盆儿,“那可好,我最喜欢热闹了,在哪里?”
酒保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吃不住兄妹两个一人一语,只急得涨红了脸,大声地叹着气,还要低声解说。
黑衣文士挥了一下手道:“下去吧,有胆子看热闹,就不怕闹事,去张罗你的差事吧。”
酒保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一声,摇摇头转身自去。
红衣少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忍不住抿嘴一笑。她正要说话,黑衣文士却向着那边示意地扬了一下脸——
红衣少女妙目一转,遂向那边的辫子大汉望去。
强烈的日光下,那个辫子大汉似乎睡着了。
只见他上躯后仰,面向阳光,把一条油亮大辫子垂向身后,辫梢上那颗灿烂明珠,被日光一照,更加光彩夺目。那轮刺镶在他前胸上的滚红太阳,在日光下,渲染得更为鲜艳。这人的头、脸、全身,都像是洋溢着一片鲜红光彩,发射着一股无形的光热。
红衣少女脸色微微一变,正要说话,黑衣文士却以二指在唇上按一下,示意她不要说话——
他随即以指尖轻沾茶水,在桌面上写下“太阳神功”四个字,接着即用衣袖将字迹擦去。
红衣少女脸上闪出了一片惊异,只把一双翦水瞳子,灵活地在那个辫子大汉身上转动不已,确认不能再轻率出言说些什么了。
这当口,却听得一阵急骤的脚步声直奔楼上,紧接着珠帘琤琮一声撩开来!
撩开珠帘的不是手,是一口流光四射的薄刃钢刀!然后,两个蓝衣黑靴的长身汉子,相继闪了进来。
二人不但衣着相似,就是容貌也相仿佛,一看即知是同胞昆仲,只是一个较胖较白,一个较黑较瘦。除此以外,无甚大分别;从年岁上看,也都在四旬五六,相差不多。
持刀挑帘的白胖汉子在前,年岁较长。黑瘦汉子在后,右手端着一杆纯钢打制的短短银枪。
那杆枪,在武林中并不常见。看来长短与剑相仿,最多不超过三尺,有鸭蛋般粗细,首端除具有一截三棱锋刃枪尖之外,在边侧部位还附有一片方天画戟,紫红色的铃铛垂在一边,通体上下粗钢打铸,一看就知道是一杆杀人夺命的厉害玩艺儿!
兄弟二人最显著的地方应该算是那一双浓黑而有杀气的眉毛,四只眼睛里交织的怒焰,令人不寒而栗!
他二人虽然闪身至快,只是四只眼睛一接触到座上的辫子大汉,便情不自禁地忽然止步。
那副样子确是很难形容——像是憋了一肚子邪火儿,急于找人拚命;只是一见敌人,又思量起对方不可轻敌,而心怀忐忑,有点儿进退维谷的感觉。
“是盛氏兄弟么?”辫子大汉仰身椅上,头也不回地道,“某家恭候多时,你们来晚了。”
白面汉子向前迈了一步,却与辫子大汉仍然保持相当的距离。
持枪的黑面汉子同时也跨前一步,只是不待站定,身子就飞快地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兄弟二人所站位置,有如凸出的一双犬齿,将辫子大汉钳制在齿锋之中。
站定之后,白面持刀汉子猛笑一声道:“果然是你——向阳君,你一路南来杀人如麻,人天共愤;韬光养晦尚恐不及,却还敢变本加厉为所欲为。今天找上了我们兄弟,是你的死期到了!”
持枪汉子钢枪一指,冷笑道:“盛氏双杰手下不死无名之辈,向阳君你报上个万儿吧!”
“哼哼……”
一阵阴森森的冷笑,传自辫子大汉口鼻之间。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后仰姿态,盛氏兄弟说了这么多话,他还不曾看上一眼。那副猛傲姿态,端的令人为之发指。
“想问某家的姓名,你们还不配!”
倏地长辫乍舞,如巨蛇盘空。大汉把辫子就空一转,魁梧的躯体由座上站起,绕了过来。
盛氏昆仲,情不自禁地各自后退了一步。
“太岁刀盛世平,无敌枪盛世勇……”辫子大汉一双锋芒毕射的眸子,缓缓扫过盛氏兄弟二人的脸,“你们二人自问,眼前这份家当,是哪里来的?”
事出突然,盛氏昆仲登时面色一变,对看一眼,一时无以置答。
“这就是了!”辫子大汉冷笑道,“你们当然答不出来,欺名盗世天下易,为本良知寸心难,你二人造了多少孽,应该是心里有数。某家替天行道,说不得手黑心辣,只管刀枪过来,且看是否能伤我丝缕分毫!”
太岁刀盛世平嘿嘿一笑,掌中刀平出一指,一蓬刀光乍然由刀尖吐出,约莫有尺半长短,前后吞吐不已。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太平刀盛世平只一拉开刀势,即显出功夫不凡。刀剑之上能练到以气行使,才为上乘。观诸盛世平刀身之上吐发的尺半银芒,正是浸淫有年的所谓刀气。这是一种以本身精力与刀上菁华揉成一片的上乘功力。以此论刀,盛世平确已领会了刀中三昧。获得太岁刀之誉,是当之无愧的。
看到这里,一旁的红衣少女由不住发出了一声赞叹。她正要开口说话,却为黑衣文士以迅速的目光止住。
虽然是轻轻一声赞叹,却也使得盛氏兄弟陡然吃了一惊。
显然,他兄弟二人在入门之初,心神只在辫子大汉一人身上;黑衣文士兄妹两人因是坐在角落里的冷座头上,才被忽略了过去。
盛氏兄弟忽然发觉到尚有外人在座,由不住吃了一惊!
无敌枪盛世勇身形一转,翩若飘风地来到了黑衣文士兄妹座前,怒叱道:“你们是什么人?”
红衣少女娥眉一挑,嗔道:“我们是谁,你管得着么?”
盛世勇喝道:“放肆!哼,这么说,你二人想必是那厮约来助拳的了?”
红衣少女面色一凝,正要反唇相讥。
黑衣文士却自位上站起,负手抱拳道:“兄台且莫介意,愚兄妹实系不相干的客人,与你们彼此都没有牵连,兄台请海涵!”
无敌枪盛世勇将信又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凌声道:“既然如此,快点吃完了走路,敢出声扰乱休怪我枪下无情!”
黑衣文士唯唯应喏道:“是……在下不敢!”
盛世勇冷冷一笑,身形再转,翩若惊鸿般地回到了原来位置。
黑衣文士缓缓坐下。
红衣少女却冷冷一笑,轻声道:“看来盛家兄弟,果然是欺世盗名之辈,大哥,喝了你的酒,咱们走吧。”
黑衣文士白皙的脸上,轻轻泛起了一片苦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妹子你先不要急,往下看看再说!”
红衣少女还想说什么,妙目转处,发觉眼前呈现出剑拔弩张之势——
盛氏兄弟一前一后,将那个辫子大汉夹持在中间位置。持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