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靖望她去处,心头空落落的,仿佛随那倩影一闪,心中某种东西也被带走了。
直望到泪眼模糊,忽听近处传来呻吟,梁文靖转眼瞧去,只见是胡孙儿刚刚苏醒过来,正奋力掀开身上二人。刘劲草与王坚身受重创,奄奄一息。
梁文靖按捺离情别绪,移开二人,扶起胡孙儿,又命人唤来大夫。瞧视之下,王坚被那一刀震伤肺腑,须得调养月余,刘劲草失血太甚,也须静养,胡孙儿却好,皮肉之伤,无关大碍。
梁文靖又命人收殓王月婵遗体,望着佳人遗容,心中不胜感慨。安置已定,王府管家来报,方知众将已在议事厅中等候多时。王坚闻报,挣起身道:“千岁,王某经此一劫,再难担当大任,守城之责,须得千岁委与他人……”
梁文靖默默点头,举步出门,忽听女子哭声,转眼望去,止雪四婢拉着王月婵的遗体不舍悲泣。梁文靖心中惨然,对那管家道:“她四人怎么入府的?”那管家道:“是大人买来的。”梁文靖道:“可有文契?”管家微一迟疑,说道:“有的。”梁文靖点头道:“你告知王大人,这四人本王要了,你将卖身文契一并拿来。”
管家一愣,唯唯答应。
梁文靖径至议事厅,诸将久候不耐,正在厅前观望,瞧见他纷纷上前,询问府中情形。梁文靖不答,径自入座,向吕德道:“蒙军可有异动?”吕德一怔,说道:“千岁料敌如神,大伙儿前来,正为此事。蒙军今晨纷纷建造攻城器具,分至四郊,颇有进攻之势。”
林梦石摇头道:“吕统制此言差矣,蒙军粮草已尽,岂有攻城之理?若是一战不利,军中无粮,岂非溃败无疑?”
吕德道:“古人有破釜沉舟之举、背水列阵之势。正所谓‘哀兵必胜’,若是蒙军不顾后果,倾力攻城,可是极难抵挡。”
林梦石还欲再驳,梁文靖已道:“吕统制说的是,只不知蒙军倾力攻城,却有几分胜算?”诸将一阵默然,林梦石沉吟半晌,说道:“这个难说,但此时攻城,大违兵家常道。”
吕德冷笑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打仗用兵,又岂有常道之理?林统制的话未免迂腐了些。”林梦石脸色一变,目有怒意。
梁文靖摆手道:“二位少安毋躁,当今之计,蒙军攻与不攻倒在其次,当务之急,另有一事。”诸将俱感惊疑,只听梁文靖扬声道:“传胡孙儿进来。”
不一时,胡孙儿快步入厅,梁文靖道:“你伤势如何?”胡孙儿嘻嘻笑道:“小人骨头生得贱,摔摔打打惯了,这点儿小伤算不了什么!”
梁文靖点头,命人取来一支令箭,交与他道:“你侠义肝胆,手脚迅快,故而我特命你持此令箭,率川中豪杰巡视全城,但凡有军士强夺民财、欺凌老弱、侮辱妇女者,当场格杀,所斩首级,悬于通衢之地,警戒全军。”
胡孙儿先是一惊,继而面露喜色,高叫:“千岁英明,胡孙儿领命。”
梁文靖点头道:“好,快去快回。”胡孙儿一跳而起,身如脱弦之箭蹿出厅外。
林梦石大惊失色,急道:“千岁,此事万不可行,蒙军即将攻城,而今临阵斩将,岂不寒了全城守军之心。”
梁文靖瞧他一眼,冷冷道:“若不整肃军纪,岂不寒了满城百姓之心?”林梦石一窒,支吾难言。
梁文靖环视诸将,扬声道:“先圣有言:‘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百姓心有怨言,岂会尽力守城?自古失民心者失天下,何况区区合州城呢?”他本是百姓出身,自然处处为百姓着想。诸将养尊处优惯了,视百姓如牛马猪羊,打起仗来塞沟填壑、生杀予夺,可说无所不为,故而听得这话,无不露出古怪神气。
梁文靖顿了顿,又道:“林统制听令。”林梦石忙道:“属下在。”梁文靖道:“传我将令,从此时起,不得驱逐妇孺老幼守城。守城百姓只用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精壮男子,妇孺老幼一概还家。限你半个时辰办好此事。届时我遣人巡视,若有一名老幼妇孺尚在军中,林统制不妨提头来见。”
他语气平平淡淡,目中却有寒光迸出。林梦石冷汗如雨,一迭声答应,慌忙出厅去了。
梁文靖又道:“吕统制。”吕德上前。梁文靖道:“你为我挑选四十五名极干练的将领,半个时辰以后,在谯楼前听令。”
吕德心中疑惑,但见他威严毕露,一时岂敢多言,匆匆领命去了。梁文靖又命剩余诸将各守其责,吩咐已毕,返回住处,却见止雪四婢守在门前,双眼红肿,泪痕犹湿。
梁文靖叹了口气,步入房内,坐在椅子上,望着园中秋色出神。四婢悄悄踅入房中,屏息侍立。须臾管家请入,呈上四婢卖身文契。梁文靖瞧了瞧,起身揭开香炉,放入文契,顷刻化为灰烬。
管家与四婢见状,只惊得呆了。梁文靖叹道:“止雪、拂霜、霁雨、息风,我今日烧掉这卖身文书,你四人从今往后再非奴婢之身,一切行止,均如常人。”
四婢花容变色,忽地齐齐跪倒。止雪落泪道:“婢子不求脱此贱籍,但求长伴千岁左右,为牛为马。何况我四人自幼入府,亲族早已疏远,若是不在王府,又如何自立?”说罢,四人大放悲声。
梁文靖未料弄巧成拙,一时束手无策,老管家见状,忙道:“千岁勿要烦恼,小姐在时,也曾想过她四人将来的归宿,已托夫人物色了四个年青将官,只是大人断不肯放,这才拖延至今。如今千岁发此善心,也是她们的造化,我这就禀明夫人,将她四人择日许配便是。”
四婢听了这话,方才收起哭声。梁文靖寻思,那些将官与四女素不相识,纵然结合,四女也未必当真欢喜,但较之这为奴为婢、任人采摘的日子,终究强上许多,当即叹道:“拜托先生了。”老管家得他如此称呼,又惊喜,又惶恐,慌忙应了,自去与王坚的夫人商议。
梁文靖见四人兀自跪着,闷闷不乐,不由苦笑,想要劝解,却又不知从何劝起。止雪忽一咬牙,站起身来,使劲将泪一抹,强笑道:“千岁不要婢子也罢了,但求千岁登城之前,再容婢子最后一次服侍更衣。”其余三婢也默默起身,纷纷点头。
梁文靖不忍回绝,只得应允。四婢捧来衣甲披风,为他褪去青衫,换上戎装。梁文靖站在一面铜镜前,望着镜中之人,但见金甲辉煌,玉带盘龙,蟒绣披风,飒飒飘扬,但那模样,真有说不出的陌生。
止雪从拂霜手中接过白玉高冠,套上他乌黑的发髻。望那玉冠缓缓落下,梁文靖忽觉不堪重负,仿佛那并非白玉之冠,而是合州城中的万千生灵。
刹那间,他闭上双眼,眼角酸涩,几想大哭一场,但那眼泪似乎干涸,怎也哭不出声音。
忽听止雪轻声道:“千岁,成了。”梁文靖猛然睁眼,镜中那人神明英发、气宇轩昂,星眸中竟有前所未有的坚毅。
第十二章 满江红1
出府之际,已近辰时,金风萧瑟,吹得人心生寒意。梁文靖抬头望天,但见云色灰沉沉的,仿佛凝固住了,偌大一片天空,竟无一只飞鸟。忽听那老管家恭声道:“车已备好,还请千岁启程。”梁文靖摆摆手,随手拉过一匹战马,翻身跨上,一抖缰绳,向谯楼驰去。
街道上静悄悄的,虽有无数人马往来,却几乎没有什么声音。梁文靖马蹄所向,无论军民,尽皆放下活计,默默让至两旁。忽然间,一个布衣汉子跪了下去,继而只听窸窸窣窣声响,无数人头低矮下去,满街百姓纷纷跪倒,人群中发出声声低泣。
梁文靖马不停蹄,直至城下,翻身下马,漫步登城,回头望去,身后万众俯首,黑鸦鸦一片。
此时胡孙儿上前,交过令箭,低声道:“千岁,事已办妥。”梁文靖一点头,手攥虎符,运足内力,面向满城军民大声说道:“诸位将士,诸位百姓,今日一战,不关天下社稷,不关大宋朝廷……”
此言一出,万人皆惊,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随军将士无不变了脸色。却听梁文靖续道:“今日之战,不为保国,但为保家,只为堂上父母,只为娇妻弱子,只为这满城父老、万千黎民。”此言一出,众人心头大凛,纷纷抬起头来。
梁文靖目透厉芒,声音一扬:“眼下的,个个都是我合州男儿、铁血好汉。若有胆气,此时此地,便叫那蒙古大汗,见识一下我合州男儿的厉害。”
城中略略一静,忽地响起一阵山呼:“叫那蒙古大汗,见识一下我合州男儿的厉害。”那山呼一声一声,冲天震地,撼山摇陵,直透城外十里,蒙古大军为之震动。
梁文靖忽地将手一挥,止住呼声,扬声道:“大家全都起来。”满城军民哗然起身,势如春雷惊蛰、万木破土一般。
梁文靖又道:“吕统制,所选将才何在?”吕德应声出列,奉上一卷名册,指定一队将官道:“尽已在此。”
梁文靖举目望去,但见那队将官或是雄壮,或是精悍,一望便是身经百战之士。他默默一点,不多不少,正是四十五人,当下道:“取令箭来。”一名随军小卒捧上一匣令箭。梁文靖摊开一幅合州城防图,按册唤道:“王立。”一将出列,梁文靖指定合州西北一角,道:“这一段城墙由你镇守。”说毕取出一枚令箭,交到那将手上。那将接过令箭,却见箭身上用朱笔描了“一一”两个红字,不觉心生怪讶。
梁文靖又道:“罗汉生。”一将应声而出,梁文靖指着西边一段城墙,道:“这一段,由你镇守。”那将接过令箭,却见箭身上写有“二一”两字。
梁文靖目视城防图,头也不抬,随口点将,点到一将,便授予一枚令箭,令箭上均有不同数字,除了“一一”、“二一”,还有“二二”、“三一”、“三二”、“三三”,直至“九八”、“九九”,共有四十五对数字。领命诸人,均有相应水陆路段镇守,且有五名骁将,不事守城,专率五支精兵潜伏城内,居中策应。
梁文靖点将已毕,抬头扫视诸将,说道:“这令箭上的数字便是诸位将军的番号,如果阵亡,继任者也须依此番号。交战之时,攻守进退,各各听我号令,万万不可自专。”
他这番部署,说不出的古怪。但军令如山,诸将心虽疑惑,但也各自领命,下城调度人马,前往镇守之地。
梁文靖又道:“林统制负责城中兵马用具补给,吕统制仍然统率水军……”
话音未落,忽听胡笳悠悠,划过苍穹,一声呼啸,响遍四野。众人心中均是一紧:“来了!”
诸将各趋本军,梁文靖将身数纵,立身谯楼顶端,居高临下,合州城内外一切动静无不尽收眼底。
只见蒙古军阵如一座座移动城池,向着合州城缓缓逼来,阵中枪矛雪亮,铁盾泛着蒙蒙乌光。
梁文靖抱了一膝,悠然坐在屋顶,略一沉吟,叫道:“胡孙儿。”胡孙儿应声纵上来,嘻嘻笑道:“什么事?”梁文靖道:“你做我的传令官好不好?”
胡孙儿听他一副商量口气,想起那日在客栈中与他大斗身法的情景,心中好笑,说道:“千岁说好,那就是好。”
梁文靖微微一笑,说道:“好!你带几位有本事的豪杰,随时听我号令,事关重大,莫要错了。”胡孙儿笑道:“千岁放心,胡孙儿办事,错不了的。”
梁文靖命人给了他一副传令兵的衣甲,胡孙儿瘦小猥琐,衣甲上身过于宽大,歪歪扭扭,不成样子,急得他跳来跳去,仿佛一只披甲贯盔的大马猴。士兵们瞧得大乐,只是大战将临,心中虽乐,却笑不出来。
金鼓骤响,万众呼啸,蒙军忽地水路并举,向合州城墙飞速逼近。梁文靖观敌形势,须臾间,心中画出一个九宫图,喝道:“胡孙儿传令,‘三二’、‘四四’、‘八三’、‘七四’、‘九一’发出炮弩,余者坚守。”
胡孙儿急率川中豪杰领命飞奔,传出号令。须臾间,炮矢轰鸣,弓弦脆响。几支蒙军精锐正想突出军阵,当先攻城,城头炮弩忽地集中轰来,顿时惨呼大作,死伤惨重,突击之势土崩瓦解。
蒙军兵锋受挫,气势为之一馁。梁文靖又道:“‘二一’、‘三三’、‘七六’放滚木。”
这几处的蒙古军阵不仅阵形稍乱,抑且滞后友军,正是蒙军中最为薄弱之处。忽见数十根滚木带着熊熊烈焰从城头奔腾而下,撞入阵中,四个蒙古军阵顿时瓦解。
一时间,梁文靖观敌虚实,每每料敌先机,要么遏制蒙军精锐,要么专打蒙军软肋,不到半个时辰,蒙军前部已是混乱不堪。梁文靖见状,喝道:“大开东门,‘五三’军出击,‘五四’军焚烧云梯。”
轰然炮响,城门大开,蒙军还没冲进,忽见一彪人马迎面杀来,趁着蒙军混乱,刀枪如雪,锐箭似雨。蒙军一时抵挡不住,略略向后退却。更有一队宋军手持火把,将蒙军云梯烧得火光一片,甚至有人拖倒云梯,木材着火,火雨般向坡下泻落。
忽听蒙军后阵号角声呜呜作响,两支兵马绕开败兵,向城头逼来。梁文靖识得是伯颜、阿术的旗号,当即喝道:“‘五三’、‘五四’回城,‘六二’、‘七三’放弩箭。”
号令一出,城外两军纷纷退后。伯颜、阿术赶到城下,城头已是箭雨飞落,‘六二’、‘七三’两个方位正在伯颜、阿术两军侧面。但凡用兵,两翼均是薄弱之处,伯颜、阿术所率两军被这阵箭雨一冲,几乎溃乱,两人慌忙麾军后退。此时蒙军后部赶上,以大弩还击,石箭头纷纷命中城墙,合州城为之撼动。
梁文靖一手抱膝,意态悠闲,不绝发号施令,或攻或守,或进或退。战至半日,城前蒙古大军死伤惨重,尸积如山,不仅蒙古诸将心胆俱寒,宋军诸将也觉无比惊奇,望着谯楼上那缥缈身影,大有高深莫测之感。
他们哪里知道,此时此刻梁文靖正将“三三步”化入兵法,满城兵马分为四十五路,恰合九宫图的四十五个方位,而梁文靖观敌虚实,心中不断画出一个又一个九宫图,借着合州地利,因敌生变,趋退攻守,均合九宫之法。此时倘若行家觑见,定然惊奇无比,只因这座合州巨城,已在梁文靖的号令声中化身为一个包容水陆、恢弘绝伦的九宫战阵,守如磐石,坚无不摧。
如此战阵,乃是梁文靖自出机杼的天才之作,便是公羊羽也未料及,自己创下的“三三步”竟会成为这傻小子号令万军、守卫城池的不世兵法。
虽有九宫之阵,奈何蒙军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