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靖奔出几条长街,一个人也没瞧见,唯有晚风萧瑟,寒雾侵肌,令他更添凄惶。梁文靖心头冷飕飕的,忽地悲不可抑,立足街心,哽咽起来。
忽然,只见前方黑暗中,飘飘忽忽浮出一个人影。梁文靖绝望之际忽见来人,不禁快步迎上,却见那人面容冰冷,黑衣如墨,手提一个狭长锦囊。原来正是萧冷。
梁文靖见了萧冷,不惊反喜,劈头便问:“玉翎呢?”萧冷被他问得一愣,皱眉道:“我也正在找她,你见到她了?”梁文靖心往下沉,喃喃道:“你没捉她?”目光一滞,忽地绕过萧冷,呆呆往前走去。
萧冷面色一寒,沉喝道:“小子站住。”梁文靖道:“我去找玉翎,有什么事,以后再说。”萧冷怒极反笑,喝道:“今日击退我军的是你么?”
梁文靖奇道:“击退你军?哦,你和玉翎是师兄妹,她是蒙古人,你也是了。”
萧冷原是契丹人,和其师同族,闻言又是一怔。但听梁文靖一口一个“玉翎”,想到师妹钟情此人,心头便如针扎刀刺。沉默时许,他森然一笑,海若刀嗖地出鞘,斜指天穹,无俦杀气顺势涌出,地上尘埃无风扬起。
梁文靖背向而行,忽觉背脊一冷,肌肤上生出无数细小疙瘩。这感觉生平未有,梁文靖忍不住转过身来,忽见萧冷如此气势,吃了一惊,待要发问,却被那一股蓬勃刀意逼住口鼻,呼吸艰难,出声不得。
萧冷为寻找萧玉翎,偷偷潜入合州城中,久寻不获,分外焦躁,今日蒙军攻城,自也无心理会。事后听说淮安王单骑闯阵,解开重围,生擒蒙古大将,不觉十分惊诧,当下潜伏起来,蓄足精神,本拟入夜潜入王府行刺,不料才一出门,便见梁文靖迎面奔来。他身为刺客,刀不空回,既知梁文靖有闯阵杀将之能,自也不敢怠慢,掣出刀来,但求一击必杀。
刀气扑面,梁文靖体内的“浩然正气”顿生感应,一股热流自丹田升起,遍体周转,须臾暖如阳春。萧冷见他面对刀气催迫稍一惊惶,复又镇定,不觉更是惊讶,小觑之心尽去,沉喝一声:“小子,看刀。”声起刀落,海若刀锐响一声,挥将过去,正是“修罗灭世刀”第二式——“海啸山崩”。
这一招气势惊人,两丈内尽是海若刀的虚影,如浊浪滔天,又如泰山压顶,大开大阖,席卷而来。
梁文靖目不转睛,瞧那刀光,不知为何,只觉那刀势并不似想象中的迅疾。他的体内浩气蓬勃,心神却如蛛网似的延伸开去,透过重重刀影,将那些虚影纷纷过滤,陡然蛛网一收,捕捉到那一抹真正的刀锋。
梁文靖去伪存真,以神破敌,心神锁住萧冷的刀锋,呼吸间足下一滑,竟从那连绵不绝的刀势中遁了出去。海若刀“嗡”的一声颤鸣,满天虚影消失,凝成一柄快刀,黏着梁文靖的身形穷追不舍。
原来萧冷一刀落空,动了真怒,这一刀乃是“修罗灭世刀”的三大杀招之一,名叫“修罗无回。”修罗本是天竺神话中的魔神,好勇斗狠,每次出战,有进无退。这招取法于此,刀锋既出,不染鲜血,决不归鞘。
梁文靖不知为何,当此危急之时竟是专注无比。他在心间画出一个又一个九宫图,图与图重重叠叠,八方交错,足下变幻莫测,瞬时退出二十多丈。而后他绕街三圈,却始终摆脱不了那抹刀锋,不知不觉间竟被逼退到一棵大树前。
梁文靖已画出九宫图,变化不及,此时别说大树在后,就是刀山火海也需纵步踏出。情急间,他倒踏树干,颜面朝下,居然飞也似的退到了树上。
萧冷一声怒哼,海若刀没入树干,刀锋一转,大树从中折断,轰然倒下,枝叶碎飞,声势骇人。
梁文靖足下一虚,随那大树栽落,他身在半空,仍不忘方位,以“三三步”虚蹬数下,翻身落地,只觉气促神虚,一阵头眼晕眩。“嗡”的一声,刀光再至,夹杂着一声断喝:“天下屠灵!”海若刀居空画出一道极亮的光弧,便似一道长虹落在街心。
这一刀涵盖之广,令梁文靖避无可避,当下身形一挫,立地飞旋起来,双掌卷起一股劲风,凝若实质,托在海若刀上。原本凭他的内力,带动萧冷的刀势颇有不能,但这一招“天旋地转”借了双足旋转之力,只听“嗡”的一声,竟将海若刀托得凌空跳起,自他头顶一掠而过。梁文靖发冠粉碎,长发被刀风一激,根根飘了起来。
萧冷三刀无功,愤怒中又多了几分震惊,大喝一声:“焚天灭地。”海若刀自上纵劈而下。这一刀威势之强,远胜先时三刀,梁文靖接那三刀,已自穷尽神思,这一刀万万无法避开,眼看就要被剖成两片,左侧房顶白影一闪,疾如劲矢,射向萧冷。
萧冷使出这招“修罗断岳”,全副精神均在梁文靖身上,万不料有人窥视,突然偷袭。来人身手之高,几不在他之下,萧冷背心一痛,刀势骤然偏出。梁文靖趁机躲开,定神望去,萧冷口角淌血,已和白朴斗在一处。
不到三回合,忽听一声怪叫,萧冷身子闪动,落在屋檐上方,再一闪,消失不见。白朴飞身抢上,举目望去,满城房舍高高矮矮,哪里还有对手的影子。心知他一旦走脱,借这房舍遮掩,再难追及。天幸方才一击,已然重创此獠,若无月余光景,绝难复原如初。
他沉吟一下,落地笑道:“千岁,属下救驾来迟,还望恕罪。”梁文靖接了那风驰电掣的四刀,力尽筋疲,此时终于脱险,只觉小腿颤抖不已。
白朴瞧出他的窘迫,微微一笑,伸手将他扶住,淡淡说道:“千岁下次出门,还是带上属下的好。”不容梁文靖分辩,扶着他径自回府。府前守卫见二人从外回来,无不惊慌失措。白朴将梁文靖扶到住所,说道:“千岁好好将息,再莫胡思乱想。鞑子大兵压境,还需千岁支撑。”说罢,含笑退下。
梁文靖躺在床上,运气数匝,总算缓过气来,想到萧冷那四刀,心跳如雷,好不后怕,忽又想道:“他说没捉玉翎,难道玉翎自己走了?她对我那么好,怎么会不告而别?”越想越觉疑惑,忽又忖道:“我走之时,月婵姑娘也在房中,我去问问她,她或许知晓玉翎的行踪!”
想着精神一振,翻身下床,推门而出,直奔王月婵所在的那座小楼。走近时,却见小楼黑漆漆的,丝毫光亮也无,梁文靖一惊:“莫非月婵姑娘也不见了?”匆忙走近,却见楼门虚掩,当即推门而入,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道:“是谁?”
梁文靖听出是止雪的声息,忙道:“止雪姑娘,是我。”止雪咦了一声,掌起一盏灯火,望着他皱了皱眉,道:“你来做什么?”梁文靖道:“我想见月婵姑娘。”止雪微微冷笑,道:“你虽是天潢贵胄,也不是想见谁就见谁的。”
梁文靖见她神气冷淡,大觉奇怪。换在以往,他势必知难而退,可事关萧玉翎的下落,他一咬牙,直奔楼上。止雪横身阻拦,梁文靖展开“三三步”晃过,只一纵,便到楼上。忽见黑暗中火光一闪,点燃一盏纱灯,王月婵端坐灯下,衣衫整齐,面无血色,秀目黯淡无光,绝似一尊艳鬼。
梁文靖吃了一惊,忙道:“月婵姑娘。”王月婵一动不动,淡淡说道:“请坐。”梁文靖只得坐下,王月婵又道:“看茶。”止雪正赶上来,闻言愤愤下楼,端来茶水,在梁文靖面前重重一搁,又下楼去了。
梁文靖见她如此怨愤,大惑不解,正要开口,忽听王月婵冷笑道:“你不用问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梁文靖奇道:“姑娘能未卜先知?”
王月婵凄然笑道:“还用未卜先知么?我始终奇怪,你为何对我若即若离,敢情……敢情淮安千岁,一代贤王,竟是如此风流多情。不但金屋藏娇,藏的还是蒙古的娇娃……”话未说完,手腕一痛,已被梁文靖扣住,只听他颤声道:“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王月婵见他如此关切,尽管已哭了多次,泪水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狠狠甩开他的手,冷冷道:“我怎么知道?”梁文靖心头一急,猛地跪下,“砰砰砰”对她磕起头来,口中道:“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求求你了。”
王月婵又惊又怒,更觉伤心无比,心想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为了那异族女子,不惜向妇道人家下跪磕头,足见他对那女子用情之深。想着心灰意冷,呆了一会儿,但见梁文靖只是磕头,终于心一软,伸手扶起他道:“两年不见,你……你变多了。罢了,你去找白先生,一切自然分明。”说完这句,忽又哽咽。
梁文靖一愣,猛然惊悟,转身冲下楼去,直奔白朴住处。不料未走十步,忽见白朴笑吟吟地从一座假山后转了出来。梁文靖一见他,分外眼红,“嗖”地纵上,喝道:“玉翎呢?”
白朴让开他一扑,笑道:“我见千岁来此,便知道必然泄漏了消息。可惜啊,我虽然料到那蒙古女子在你房里,却料不到王姑娘也在。呵,千岁昨晚左拥右抱,大享齐人之福,可喜可贺。”他一边说话,一边让开梁文靖的扑击。两人左转右转,梁文靖尽展“三三步”,却始终抓不住白朴的一片衣角,只听白朴在耳边轻笑道:“千岁,这‘三三步’我也学过一些,只是学得不全,算起来,我得叫您一声师弟呢!”
梁文靖越听越怒,忍不住喝道:“谁是你师弟!”说着,双掌齐出,拍向白朴胸膛。不料白朴此次不躲不闪,也是双掌齐出,四掌交接,无声黏住。梁文靖一怔未脱,忽听白朴笑了一声,无俦热流灌入双掌,禁不住噔噔后退,被他抵到假山上面,热流汹涌奔腾,压得梁文靖百骸欲散。
白朴悠然笑道:“千岁的内功是不错了,只是还不大会用。再说了,属下这‘浩然正气’练了二十年,到底比千岁速成的功夫强那么一些。不知千岁服是不服?”
梁文靖咬牙抗拒白朴的内力,听了这话,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不服!”白朴眼内寒光一闪,笑道:“千岁执迷不悟,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说着手上加劲,梁文靖浑身骨骼咯咯作响,兀自叫道:“你不放玉翎,我……我死都不服。”
白朴目中涌起一股怒意,正要再加劲力,忽听一声娇叱:“白朴,你反了么?”白朴一怔撤掌,顺手扶住梁文靖,令其不致摔倒,笑道:“月婵姑娘,我和千岁切磋武艺,让你见笑了。”
王月婵面色惨白,纤手紧握门柱,冷笑道:“切磋武艺,也下这种狠手?千岁,他是否图谋不轨?只需你一句话,我就放出这个。”说着攥紧手中长管。白朴识得那是一支信箭,一旦放出,雷霆巨响,火光满天,势必招来守卫,不由微微皱眉,心生迟疑。
忽听梁文靖喘声道:“月……月婵姑娘,他确实和我切磋武艺。”白朴一愣,王月婵也望着梁文靖,将信将疑,却听他又道:“白先生,我们走吧。”
白朴想了想,扶起他向住所走去,走到半途,忽地叹道:“梁兄弟,你方才为何不揭穿白某?”梁文靖抬起头来,竟已泪流满面。白朴瞧得一呆,却听他涩声道:“我即便恨透了你,但……但也不能害了爹。”
白朴沉默时许,忽道:“小子,你真的喜欢那女子?”梁文靖道:“不错,她若有不测,我……我宁可死了。”白朴静静望他半晌,忽地仰天叹了口气,挽着梁文靖向北走去。
梁文靖奇道:“你去哪里?不回房么?”白朴一言不发,挽着他来到府北一座石门前,取出钥匙,打开石门,淡淡说道:“那女子就在门内,你可与她会面,但不要想救她出去,更不可泄露此事。如若不然,令尊只怕有些不妙。”
梁文靖见他眼中寒光慑人,不觉心头打了个突。白朴递给他一个火折。梁文靖接过,摸入门内,但觉石壁上长满青苔,似是一个甬道。
梁文靖想到萧玉翎身在此处,心头酸楚不已。走了十来步,忽听有人叫道:“臭书生,是你么?你不放了我,姑娘做鬼也不饶你。”梁文靖听出是萧玉翎的声音,急忙打亮火折,却见一个石室,阴森潮湿,料是王坚府中惩戒仆婢的私狱。萧玉翎坐在墙角,神色委顿,身缠三根粗大铁链,两根缚住双手,一根缚住双脚,身边虽有饭菜,却没动过些许。
梁文靖见此情形,不觉流下泪来。萧玉翎原本被那铁链压低了头,听到哭泣声,不觉抬起头来,这一瞧,惊喜叫道:“呆子。”
梁文靖跪下来,见旁边有盏油灯,便点燃了。萧玉翎笑道:“点灯做什么?还不放我出去。”梁文靖心中矛盾,欲言又止,萧玉翎瞧出端倪,脸色一变,咬牙道:“你……你不愿放我?”
梁文靖忙道:“绝无此事。”可是呆立当地,一动不动。萧玉翎望着他,眼圈儿一红,泪水滚落下来。梁文靖忙道:“你哭什么?”伸手给她拭泪,萧玉翎却扭过头去,恨声道:“我知道,必定是那个蚕儿姑娘作梗,不让你放我是不是?”
梁文靖连忙摇头,萧玉翎却不瞧他,泪水不绝滚落,呜咽道:“你们男人都坏得很,只会欺负女人,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就没一个真心!就像我娘,被那个混蛋糟蹋了,生下我这个孽种。那个混蛋后来有了新欢,又百般嫌弃她。娘上吊自尽,留下我一个,若没有师父,我……我……”说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放声大哭起来。
梁文靖见她哭得哀伤,急道:“玉翎,我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我只喜欢你一个。若对其他女子稍有异心,叫我万箭穿心,死于合州城下。”他想到白日里看到的厮杀惨象,心中一急,发下了这个毒誓。
萧玉翎娇躯一震,回头呆呆望着他,怪道:“呆子,不是因为那个蚕儿姑娘,你又为什么不放我?”梁文靖叹了口气,将白朴的胁迫说了。萧玉翎气得大骂白朴,继而又怨怪梁天德不识时务、不知道体恤儿子。
梁文靖道:“是啊,爹也不知患了什么疯病,硬要我做这个淮安王,真是害死人了。”萧玉翎想了想,忽道:“呆子,你过来。”梁文靖忙上前去,萧玉翎又说:“伸出手,挽起袖子。”梁文靖依言照办,不防萧玉翎一口咬下,痛得他惨叫出声,又怕惊动王府,拼命闷声忍住,咧嘴道:“玉翎,你干什么?”
萧玉翎松了口,眉开眼笑道:“蒙古人的马匹都烙上主人的印记,我也给你烙一个。”梁文靖望着小臂上两个半月形的血印,哭笑不得,问道:“烙这个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