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回头望去,白朴脸色惨白,立身远处。梁天德惊喜交迸,叫道:“白先生,多亏你了。”众人均有同感,只怕那鞑子再放箭来,纷纷后退,唯有梁文靖一动不动,兀自挺立。众将见他脸色铁青,目光死死投往城下,心头均是一震:“此人好生了得,泰山崩于前,猛虎蹑于后,怕也动摇不了他的心旌!”一念及此,无不振奋,纷纷上前抢过铁盾,将梁文靖团团围住。殊不知梁文靖面对如此战阵,早就吓得三魂六魄尽数离体,眼不能见,耳不能听,留在合州城头的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
蓝袍将军三箭发出,催马上前,蒙古军士气一扬,止住溃势,随他战马前进。王坚见状,号令三军,矢石有如雨下。蒙军冒矢而上,两度树起云梯,均被击退,死者堆积如山,伤者滚地哀号。蓝袍人时时觑机弯弓,断是箭无虚发。但城头宋军占了地利,相持半个时辰,蒙军气势衰弱,纷纷后退。
王坚见状喜道:“鞑子疲了。”转身高叫,“千岁,伏兵可出。”连叫三声,梁文靖方才收回魂魄,颤声道:“什么伏兵?”诸将均是愕然。王坚心中气恼:“这个时候,你还与我装疯卖傻?”但他经过昨日一事,再也不敢越俎代庖,只是战机难得,稍纵即逝,一时急得满头大汗。
忽听梁天德道:“置制使且莫急躁,鞑子尚有两个万人队未曾出兵,此时贸然叫出伏兵,只怕并非良机。”王坚正觉烦恼,厉声叱道:“你是谁?我等将帅商议兵机,也容得你这小卒插嘴吗?”梁天德微微冷笑,住口不语。
忽闻蒙军阵中鼓声雷鸣,两个万人队慢慢向前挪动。王坚吃惊道:“鞑子孤注一掷么?”梁天德忽又冷冷道:“只怕是诱敌之策。”王坚回头怒视,喝道:“再有多言者,斩无赦。”转身向梁文靖道,“千岁,鞑子全军已动,敢请下令,命向统制率伏兵出击。”
梁文靖早已主意全失,又见父亲与王坚生出异议,更是犹豫不决。踌躇间,忽听远处山坳一声炮响,杀出一彪人马,向蒙军阵后冲杀过来。
原来向宗道也发觉蒙古军阵有机可乘,久不闻城头鼓响,焦躁起来,但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区区一个藩王,当即麾军杀出。一时之间,五千骑兵如风掠出,长矛手居中,弓弩手密布两侧,仿佛锐利刀锋,将蒙古军阵切成两半。
王坚喜道:“向统制好手段。”斜眼一瞧梁天德,却见他面色凝重,了无愧色,不由心头愠怒,正欲嘲笑几句,忽听一声羊角号划破长空,蒙古军阵忽地变化,势如弯月,居中一部挡住向宗道的锋锐,两翼如苍鹰抱日,急速绕到伏兵身后,顷刻之间,竟将该军牢牢围住。
城头诸将大惊失色,忽见那蓝袍将军透阵而入,弓如满月,一箭射出,正中向宗道胸前铁甲。那铠甲精铁百锻,坚硬无比,这一箭入肉三分,不足致命。向宗道忍住剧痛,正欲挥军突围,不料一名银甲小将手持银枪,踹入阵中,一马抢到他的身前。向宗道举枪欲拦,不防那小将抖出一个极大的枪花,眼前一花,对手长枪势如怪蟒绕树,绕着他的枪势,刺中他的面门。向宗道血流满面,栽落马下,转眼间便被乱军踏成一团肉泥。
主将毙命,宋军大乱。蓝袍将军与银袍小将各领一军,一左一右,仿佛两条巨龙来回绞动,所过滚水泼雪,宋军阵势荡然无存。蒙军士气大振,牛皮鼓巨响震天,偌大合州城为之撼动。
王坚见状,疾道:“速速出援。”诸将哄然答应。梁天德拱手道:“梁某愿为前部。”王坚无心理他,只一挥手。梁文靖见父亲出战,大惊失色,欲要阻拦,却又不敢。
号炮两响,合州城门大开,数千人马俯冲而下。梁天德身披软甲,一马当先,手中长枪飘若瑞雪,挡者披靡。城头众将见了,无不赞道:“好枪法。”
梁天德杀至阵心,将枪绰于马背,纵马狂奔,取下弓箭,瞅中一名千夫长,一箭射出,那人应弦而倒。大将毙命,蒙军乱了方寸,攻势稍缓,梁天德乘机踹入阵中,与向宗道残部会合,长啸道:“随我来。”
伏兵经此一役,十成去了四成,剩下的六成也如没头苍蝇般到处乱撞,听了这声长啸,纷纷随梁天德冲了过去。梁天德纵马飞驰,左右开弓,连毙数十蒙军,重围内外的两支宋军士气振奋,里应外合,将铁桶似的蒙古军阵冲开一个缺口。
“咻”的一声,羽箭忽至,箭势凌厉无比。梁天德本就是射箭的行家,不用回头也知蓝袍将军到了,反手挥弓一绞,竟把穿金洞石的一箭别在弓上,跟着身子一矮,第二箭从他头顶掠过,头盔落地,花白的头发随风飘散。
梁天德心惊之余,并不示弱,俯身之际,就着射来的羽箭反射回去。蓝袍将军箭法无敌,两箭失准,也觉错愕。看得箭来,他侧身让过,未及回射,三支羽箭又流星般赶至,侧目瞧去,却是薛氏三雄到了。
蓝袍人不慌不忙,反手一揽,又将三支箭挽在手里。薛家兄弟均是一惊:“这厮手法好熟。”未及转念,蓝袍人手法如电,三支箭同时搭在五尺巨弓上,薛氏兄弟也慌忙搭箭。
“咻咻咻”一阵乱响,四人六箭撞在一处。薛氏兄弟无不骇然,不料蓝袍人箭上劲道大得骇人,薛氏三杰的羽箭与之一撞,无不断折,来箭势头不衰,直奔三人而来。薛方躲闪不及,被一箭穿胸而过,当即送命。三人兄弟连心,薛方丧命,另两人心如刀绞,两骑斜出,箭出连珠。
蓝袍人双腿控马,左手扬弓,打落来箭,右手接住两支箭。薛容忽地想起“活修罗”萧冷也曾用过这个手法,不由恍然大悟:“这鞑子与活修罗是同党?”念头没完,一支羽箭势若奔雷,正中他的咽喉,薛容一口血雨喷向天空,眼角到处,薛工也中箭落马,一只马蹄从他头上践了过去。
梁天德得薛氏三杰挡住那蓝袍将军,腾出手来,率领一众残军左冲右突。他二十年前就是孟珙麾下的冠军之将,蒙古兵将闻之胆落,多年来朱缨久旷,雕弓断弦,以他烈火也似的性子,自然无限寂寞。今日得展所长,他当真痛快淋漓,仗着枪法精绝,弓箭神准,屡杀蒙军大将。蒙军统帅见状,急调一个万人队兜截过来,要将他与城内的援军分割开来。
梁文靖早已无暇发愣,眼看父亲孤身陷阵,生死一线,直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忽见蒙古大军围住父亲,情急间忘了自家身份,飞奔下城。眼看城下战马甚多,抢过一匹,一道烟飞驰出城,突入乱军之中。他去势奇快,城头诸将阻拦不及,无不惊骇,王坚慌忙号令三军,全军突出城外,与蒙古大军决一死战。
宋军将士正自厮杀,忽见淮安王不着片甲,亲蹈战阵,先是震惊,继而士气大振。梁文靖却只想冲到父亲身边,他生来有些痴气,一旦专心致志便不顾身边流矢乱飞、马下刀枪如林,埋了头只管前冲。
忽听一声断喝:“哪里去?!”声音中尚有几分稚气,一条烂银枪如矫电破空,抖起斗大枪花刺来。有道是“枪怕走圆”,枪杆韧性十足,枪花抖圆,枪尖如寒星乱迸,叫人莫知所出。梁文靖只见银光乱迸,换作他人,势必难挡,可他一心救父,精神无比专注,只觉这一刻光阴也似变慢,枪花一朵接着一朵,花中的一点寒星却是清清楚楚。
梁文靖莫名其妙,但见寒星走势,伸手向前抓去,“嗡”的一声,枪花一歇,竟被他拽住枪杆。梁文靖只觉长枪如一条活龙在掌心摇摆,半个身子为之麻痹,他抬眼一瞧,来人十七八岁,是个少年将军,因被破了枪势,脸上露出震惊。
梁文靖认出这是刺死向宗道的人,不觉一呆,怎料他拽着长枪,身形未动,坐下的骏马却直向前冲。他本就不善骑马,全凭内力有成之后身轻如燕,勉力驾驭,这时措手不及,竟被颠落马背,重重摔在地上。
少年将军年纪虽小却身经百战,见状一提缰绳,战马前蹄纵起,向梁文靖面门踹落。梁文靖被摔得浑身疼痛,右手仍是紧抓枪杆不放,忽觉劲风压顶,不及转念,右手探出,竟将一只马蹄握住。那少年将军连人带马向他压去,这一压何止千斤!梁文靖情急之下,体内“浩然正气”自然涌出掌心,顺着马蹄传将过去。那马热流入体,浑身酥软,悲嘶一声,歪倒在地,将那少年也颠了下来。
梁文靖死里逃生,趁势滚开,不料那少年将军也极彪悍,纵是摔倒,依旧紧攥枪尾。两人各拽一端,奋力拧动,可那枪杆极为坚韧,梁文靖心念一动,忽地松手,少年将军气力落空,踉跄后退,忽觉后颈一热,已被梁文靖使步法转到身后运劲拿住。少年大怒,反肘就顶,但梁文靖步法展开,动若疾风,竟将他抡了起来。四周的蒙古军士见状,无不收了兵刃,四面散开。
梁文靖一招得手,又惊又喜,见那少年还要挣扎,当即逼出“浩然正气”,制得他动弹不得。而后掉头望去,只见父亲在军阵中纵马飞驰,与那蓝袍将军你一箭、我一箭地彼此对射。两人棋逢对手,往往两箭凌空相交,双双折断,地上一时落了断箭无算。宋蒙两军何曾见过如此神技,各自列阵瞪视,看得呆了。
梁文靖望得心惊胆战,正没法度,忽听少年将军叫道:“伯颜大哥救我。”说的是蒙古话,梁文靖不明其意,蓝袍将军却听得清楚,应声一瞧,失声叫道:“阿术。”挥弓挡开梁天德一箭,纵马奔来。梁天德喝道:“兀那汉子,胜负未分,便想走么?”
伯颜浓眉一挑,忽以汉话沉声说道:“好,我撤围让你们走,你们放了阿术。”原来他见城中宋军倾巢而出,列阵逼近,梁天德统军有方,箭法又是自己的劲敌,遽然难以击溃。更何况己方大将被擒,再斗下去,难言必胜,于是当机立断,提出如此要求。
梁天德沉吟未决。梁文靖却求之不得,忙道:“一言为定。”低头忘去,见那阿术年纪幼小,面容稚嫩,不由心头暗叹,伸手拍拍他脸,说道:“你一个小娃娃使什么枪,打什么仗,还是乖乖回家放牛去吧!”
他这话原是怜这少年幼小,不忍他在军阵中厮杀送命,落到阿术耳中却是极大的讽刺,一时瞪着梁文靖,双眼似要喷出火来。梁文靖被他盯得心慌,见伯颜撤围,忙不迭地甩手将他抛开。
阿术翻身跨上一匹战马,驰归本阵,入阵时忽地掉转马头,以汉语向梁文靖叫道:“你叫什么名字?”梁文靖随口道:“我叫梁……”话未出口,忽听梁天德喝道:“千岁。”梁文靖猛地惊醒,忙改口道:“我便是淮安王了。”
阿术甚是惊讶,打量他道:“是你?”又冷哼一声,高声叫道,“我乃蒙古万夫长阿术。姓赵的,来日破城之时,咱们再比一场。”梁文靖听得好笑,说道:“你小娃娃……”忽见阿术的目光如冷电射来,心头一怯,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寻思道:“这小娃娃年纪不大,招子却好吓人。”梁天德也是吃惊,心道:“这少年如许年纪,居然做了万夫长?”率军与梁文靖徐徐后退,和王坚会合,退往城内。
阿术与伯颜相会,率军退到帅旗之下,见到元帅兀良合台,阿术惭愧道:“阿爹,孩儿无能,竟被对手擒了……”兀良合台面冷如铁,喝道:“来人,拖下去斩了。”众军欲上,伯颜急忙喝止,劝说道:“兀良合台元帅,汉人有句话叫做‘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阿术往日攻战无敌,很有祖父速不台将军的样子,今日不过小有挫折,如果杀了,岂不寒了众将的心?”
兀良合台原也不忍杀这爱子,此举不过是做给下属瞧瞧,闻言喝退阿术,问伯颜道:“我本想这合州容易攻打,没料到城内除了兵马众多,更有如此厉害的人物。伯颜将军,你可有什么法子?”伯颜沉吟道:“若是强攻,我军折损必然厉害,莫如封锁要道,围而不攻,待大汗水陆大军齐至再做定夺。”兀良合台叹了口气,说道:“看来只有如此了。”当下勒令收兵,对合州围而不攻。
宋军此战折了向宗道,但相较之下,蒙军死伤更多,可说略占上风。
当夜王坚在府内设宴欢饮。梁文靖父子此番大显神威,尤其是梁文靖轻袍快马,翩然入阵,不仅解了伯颜之围,且生擒阿术,当真潇洒破敌,威震沙场。城中诸将久在军中,生平最服勇者,此时对梁文靖无不心悦诚服,筵席间自然谀词如潮。
王坚更加坚信梁文靖是在装疯卖傻试探自己,心中好不忐忑。瞧得众将吹捧,他也不甘落后,笑道:“千岁固然神勇,但强将手下无弱兵,大家又怎么想得到梁老将军神箭无敌,统兵有方?”起身走到梁天德身前,举杯笑道,“先前王某有眼无珠,还请老将军见谅。”梁天德笑笑,举杯干了。众将想到他与伯颜那一阵比箭,心中无不佩服,纷纷上前敬酒。梁天德酒量甚豪,酒到杯干,绝无推辞,十杯下肚,不禁豪兴遄飞,流露出当年指挥千军万马的气概。
场中热闹非凡,梁文靖却无心久坐,心里满是萧玉翎的影子,只盼早早回房,将今日大出风头的事告诉她,也好让她欢喜。眼见父亲被诸将困住,真有不胜之喜。又想萧玉翎一天待在房中,未尽饮食,必然饿着,不由好生心痛。当下趁着众将不觉,偷偷将几味点心包了,揣入怀中,而后起身退席,快步返回宿处。推门入内,但觉暖意犹存,余香犹在,相比之下,门外便是阎浮地狱,门内却是极乐世界了。
他心中喜悦,关好了门,高声道:“玉翎,玉翎。”目视书房门口,只盼萧玉翎穿帘而出,纵入己怀。不料叫了两声,并无声息。梁文靖心头奇怪,掀帘入内,但见屋内空空,忙道:“玉翎,别跟我捉迷藏了,我有好消息跟你说。”一边说,一边瞧看床上床下、床前床后,乃至于衣柜中、书桌下,一一寻了个遍,却没看见半个影子。
他遍寻不获,焦急起来,搓手顿足,来回踱了几步,猛可冒出一个念头:“莫非……她师兄来了,将她抓走了?”一念及此,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推窗而出,跃上房顶,向着府外狂奔,直落到大街之上。因为大军压境,城内宵禁,故而街上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影。
梁文靖奔出几条长街,一个人也没瞧见,唯有晚风萧瑟,寒雾侵肌,令他更添凄惶。梁文靖心头冷飕飕的,忽地悲不可抑,立足街心,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