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如道:“这倒未必见得,只不过题目总以赏花咏花为主要范围,出自闺阁之口,总是比较柔婉一点,而那些老夫子们酸气冲天,遣情之作,也不忘文以载道,纵然字句精炼,意境上略差了一点,所以每年都是巾帼称雄,今年我不能去,姊姊可苦了。”
“娘娘手下兵多将广,还怕没有好手?”
“妹子,算了吧,京师虽有几个能文能诗的女儿家,但是却未必见得佳,每年都是我跟姐姐在拼命,不但自己作,还得替她们修改润饰,才抢个十六七名,略过半数,若是我不去,姊姊一个人能争个四五首上榜就很不错了,她的书读得不少,就是构思太慢,作品是好的,无瑕可击,但过于拘谨放不开……”
“这么说,每年都是湘如姊在任主帅了?”
“可以这么说,今年我是必须要退出,幸好有你来了,给我姐姐撑撑场子。”
“我怎么有资格呢?”
“怎么没资格呢?爷说过了,以你的才华,就是金殿试策,也有抡魁之能,更何况是诗词呢,那些老头子案牍劳形,怎么样也胜不了你的,加把劲,今年杀他们一个全军皆墨,片甲不回。”
也差不多才说完这番话,宫中的女官就来了。
宣读之下,原来是太后的谕旨,徵谭意哥为内宫侍读,着即入宫,进诣懿驾。
同时还赐下了一袭宫妆。
谭意哥接下了懿旨,湘如笑道:“妹子,你的面子特别大,一般都是由我姐姐下诏延聘,只有你特别,竟是由太后老祖宗亲自下诏,那你就快去吧。”
谭意哥笑道:“湘如姐,这一定是你挑我的!”
湘如道:“为日后百花诞辰诗会之争,我的确曾向姊姊推荐过你,要她请你帮忙,可是太后老祖宗下诏相请,却不关我的事了,去吧,老祖宗人既和慈,又十分风趣,比我姐姐好说话多了。”
谭意哥倒不在乎比什么诗文,可是对这种召见却实在提不起兴趣,可是湘如挺着个大肚子在起劲地忙着,使她不好意思也不忍心扫兴,于是略略地妆扮了一下,跟着那两个女官儿进去了。
首先觐见的是皇后,这位全国第一尊贵的妇人对谭意哥倒是一点都没有架子,见过礼之后,立刻叫她靠近了坐下,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后,才笑道:“果然是这么一付仪态万方的模样,难怪有口皆碑了,意哥,有关你的才华,我曾经听很多人说过,想来是不会差的了,万岁爷昨天跟我谈起,他也听说了你的文名,说要在百花生日之宴上,多邀些个能手,好好地跟咱们较量一下,你可得给咱们巾帼队里多争点光采。”
谭意哥看她的年纪不过三十多,却极有威仪,形貌跟湘如很相似,只不过上额较为开阔,下巴处略圆一点。
那不但使她看起来庄严,也厚实多了,不像湘如那样,聪明外露而现夭徵。
皇后见到她一直看着自己,再加脸上的表情微现惋惜,已经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乃笑了一笑道:“你可是在想我妹妹?”
谭意哥不由得一震,开始相信湘如说她姐姐的话,她的眼睛实在厉害,能够看透别人内心里去,连忙起立道:“娘娘明察秋毫,民女的确是在想郡主。”
皇后轻叹一声道:“对这个幼妹,我们都太过宠爱,难免会任性一点,还望你多多包涵,相信你也明白的,她自小体弱多病,相貌上又过于聪明外露,实非寿徵,所以就让着她一点,老实说,我们谁都没期望能看到地出阁字人的……”
谭意哥忙道:“郡主现在可结实多了。”
皇后苦笑道:“我也听人说了,只可惜不能亲自看看她,但无论如何,还要你多照顾她一点。”
谭意哥道:“郡主对民女情深意厚,实在是郡主在照顾民女。”
皇后又轻轻一叹道:“湘如在我们眼中,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但是我听说她对你,倒是很像个大人了,这……过几天再说吧,你是老祖宗下诏邀请进宫的,咱们未便多耽搁,走,我带你见她老人家去。意哥,今天如果你没有什么急事,就不必回去了,那时我们再好好地深谈一下,我有很多的话要跟你说。”
谭意哥顿了一顿道:“民女还是要回去的。”
皇后似乎颇感意外道:“为什么呢?”
谭意哥道:“民女未习宫中礼仪,恐有陨越,是为一。民女居留宫中不便,是为二。郡主临盆在即,民女实在不放心她,是为二。”
第一个理由是客气话,第二个理由是真心话,但第二个理由说居留宫中不便,却实在耐人寻味,但是皇后略作沉思后,居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一笑道:“说得也是,我要是把你留在宫中,小妹也实在不放心,我们去见过老祖宗,她主要也是想看看你,再者明天诗会,她也很关切,怕你临时会怯场,叫我先带你看看地方,熟悉一下环境,今天见到你这付从容的样子,这一点倒是不必担心了,看来我们明天差不了。”
“民女不过是略识之无而已。”
皇后一笑道:“别客气了,我虽然还没请教过,但想到你高明,胸有文章气自豪。从你谈几句话的态度已经可以想见,说句笑话,有许多大官儿家的千金,第一次进宫时,居然会吓得发抖,连话都说不上来了,即使是一些进京不知有多少次的命妇,到了这儿,仍然是诚惶诚恐,全身上下不自在,跟你这份潇洒自如的样子一比,她们真该惭愧死。”
谭意哥只有笑笑,这一点皇后不会明白,以为是读书之功,其实却是阅历之故,因为以前地出入各种场合的酬酢宴会,不知多少次,脸皮磨老了,胆气也壮了,自然不是那些终日深居闺中,难得一见陌生人的千金小姐们所能及得上的。
跟着皇后一起到懿宁官去觐见太后,这位老太太果然如湘如所说,比皇后要好相处多了。
她上了年纪,在宫中的地位也是真正的高高在上,无人能及了,连皇帝见了她,都要跪下请安,因此,她的行动也就相当的自由,没有拘束了。
谭意哥跪下叩了头,恭祝圣母老祖宗千秋,太后已经一叠声的叫道:“孩子,快土来让哀家好好地瞧瞧你,是怎么一付惹人疼怜的样子,居然会引起朝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的交口称赞。”
皇后含笑把谭意哥牵起来,一直送到她身边,老人家是看不清楚,一个劲儿的叫:“靠近些,靠近些。”
直到伸手可及,她才拉着手,端详了半天,点头叹息道:“你们看看,这才叫美人儿,湘绮。”
皇后笑道:“臣媳在。”
太后道:“以前我只说你家姐妹是天下第一等的美人了,今天给这孩子这么一比,你们可都比下去了。”
皇后毫不为忤笑道:“那您老人家可得多疼她点。”
谭意哥却不安地道:“民女薄柳之姿,怎敢……”
太后不让她说完就道:“好孩子,别客气,也别来那一套,我这懿宁宫中可不像皇后那儿的规矩大,咱们有什么说什么,我说的是老实话,湘如那孩子也够逗人疼的,只可惜单薄了一点。皇后嘛,现在也三十多快四十了,自然不能跟你们小姑娘去较量。不过,她进宫时,也不过你这么大年纪,我还记得她的模样,美是美了,却天生的一付皇后相,过于端庄了一点。”
谭意哥道:“娘娘乃一国之母。”
太后笑道:“我也没说端庄不好,只是一个人整天这样规规矩矩的多别扭,那不是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谭意哥忙道:“娘娘平素待人是十分亲切和善的,只不过在您老菩萨前面,唯恐失礼,才必须要规规矩矩,以为臣属们做个榜样。”
太后笑道:“这么说倒是我对皇后误解了,好孩子,你可真会说话。”
她抚着谭意哥的手,万般慈祥地道:“其实我也不是真糊涂,湘绮是个好媳妇,我比谁都清楚,只可惜做了皇家的媳妇,受了官规国礼的限制,使得我们婆媳难得有亲近的机会,倒不如一般百姓家有亲情之乐了。”
谭意哥道:“圣上治被万方,您老菩萨跟娘娘得母仪天下为百姓之范,天降圣人,总得牺牲一点的。”
太后高兴得直拍她的手背道:“好孩子,瞧你这张小嘴多甜,哀家倒从来没认为自己为百姓们做了什么,听你这一说,倒像是哀家立了什么了不起的大功业了。”
谭意哥道:“圣慈教化之功,大与天齐,唯其无方。育成于潜移默化之中,故不得而见。譬如泰狱之高,伧海之大,皆非目之能及……”
太后笑顾左右道:“你们也听听学着,这才是有学问的人说的话,哀家明知道这是歌功颂德的老话,可是到了她的嘴里,听起来就叫人晕陶陶的。”
一个女官笑道:“这是老祖宗偏心,喜欢一个人了,什么话也顺耳了,这话要是出于奴婢之口,您老祖宗又要说是巧言令色了。”
她大概是太后身边很得宠的人,所以讲话才如此的放肆,但是她并没有恶意,说着还向谭意哥笑了一下,表示友善,也表示并不是对谭意哥攻击。
太后笑道:“那当然了,话说得好听不算,最难得的是要诚意正心,这孩子说话时,一片诚心敬意,没有半点虚伪,那像你这猴头,一付嘻皮笑脸,何尝有半点诚意,让人瞧了就有气。”
说得大家都笑了,于是太后絮絮叨叨地向谭意哥问了一些她的身世以及生活种种。
谭意哥直言无隐,毫无隐坦,太后听得直擦眼泪道:“好孩子,倒是苦了你了,说来也真是的,一个人犯了罪,跟妻子儿女什么相干,这个太不公平了,那天我要劝劝皇帝,叫他废了这一条。”
皇后忙奏道:“罪及妻孥,多半是对着官宦人家,因为他们身为民牧,知法而犯法,罪加一等,这也是警诫之意。而且近年来,秉承慈训,以仁术治世,对这种案子,已经赦免了不少,去年一年,刑部奏请外官妻孥入官的案子,计有九十七仵,皇上只判了三件,那是贪墨官民,为祸太烈的三名恶吏。而且他们的妻儿家人,也十分不肖,助恶唆使蹈法,合该一并处分。”
太后这才点点头道:“很好,我是个妇道人家,没读过太多的书,也不懂得那些治国强邦之道。我只觉得以仁心去对人,总是不会错的,皇帝小时候,我就这么教他,现在还是这么提醒他。”
皇后道:“皇上每与臣媳谈及母后的教训,总是感激万分,无时敢忘。”
太后又向谭意哥道:“孩子,你是从民间来的,我要你讲讲老百姓对朝廷是怎么样的看法?”
这使得谭意哥为难了,因为这个题目太大了,也太严肃了,她纵有满肚子学问,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太后道:“你别怕,有话尽管说好了,现在咱们是私下聊天,我只想听听民间的意见。
“
谭意哥斟酌良久,她知道不能光说好的,也不能全说壤的,于是笑道:“老菩萨,这可把我给问住了,因为要叫我来说,绝对是好话。”
太后道,“不行,你这孩子别学得像他们一样的圆滑,只会歌功颂德,那些话不要你说,也不是我听的,我现在要你说的是一些真正的批评,说好了,哀家特准你直言无忌,就当你是在跟一个老祖母聊天,别把我当成太后。”
谭意哥道:“民女所接触的都是非当即贵的人,他们沐受圣恩深厚,富衣而足食,自然就会对朝廷感恩图报,言下都是颂扬之词了。”
太后道:“这也说的是,不过从你的话中,哀家也听出一点意思来,只是日子过得好的人,才对朝廷感激,日子过得不好的人,对朝廷就怨声载道了。”
这个老妇人绝不糊涂,她的思想跟观察都十分敏锐,谭意哥笑道:“老菩萨圣明,日子过得不好的人,对什么都怨,连老天爷都免不了遭咒,何独是朝廷呢?”
太后一叹道:“话不是这样说,他们有理由埋怨朝廷的,因为朝廷没把他们照顾好,穷人跟富人一样,也是朝廷的子民,而且应该受到更多的照顾才对……”
说着她又深深地一叹:“孩子,你的话已经发人深省了,天下之民,九百九十九个穷人,才有一家当户,一人颂德而十人抱怨,这绝不是好事,看来我这个做皇帝的儿子,并没有尽到责任。”
这一来谭意哥紧张了,连皇后也感到很紧张,要开口说话,不知如何启齿,还是谭意哥道:“老菩萨,民女见闻寡陋,说的未必是真的,只不过是表面所见……”
太后道:“意哥,你并没有说什么,是我推想出来的,你说你从湖南来,而且这一阵子,在那边办善事施粥捐衣……”
谭意哥道:“民女只是帮杨大叔的忙。真正做好事是他,钱也全是他们叔侄二人拿出来的。”
太后道:“他们的义举固是值得嘉许,但也愈增朝廷的惭愧。因为这木是朝廷该做的事。”
皇后深觉不安,连忙道:“启上母后,皇上是很关心这种事的,只要有所奏闻,一定立拨专人,前往办理赈灾事宜,只不过您老人家也知道,有些地方督抚,为了粉饰升平,往往把灾情隐而不报,或是以大报小,这才使得圣上耳目为之蒙蔽。”
太后道:“那么你应该是知道的了?”
皇后道:“臣媳日居深宫,更不知道了。”
太后一叹道:“你若不知道就更不妙了!”
皇后一听,吓得跪了下来道:“臣媳愚昧,不明白母后的意思,请母后教诲!”
太后苦笑道:“媳妇!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也跟我装糊涂呢,我们亲家公刘王爷跟你哥哥管的是什么事呢,他们纵然不便告诉皇帝,至少也应该知会你一声。因为,皇帝有很多事都是跟你商量的。”
皇后一听更为紧张了,垂头道:“臣媳是略知一二,因为圣上为国事,操忧已经够烦了,有些臣媳能分忧的事,就不去烦扰圣驾,因此,除了重大的灾情外,一些乡镇地方的小灾小患,臣媳就叫弟弟斟酌情形,指示地方去办了!”
太后笑道:“这才像句话,皇后,我知道你是个好媳妇,皇帝得你的臂助太大了,我今天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要找你的麻烦,而是让你也明白,我这个做婆婆的,并不是整天不管事,而且也不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