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意哥听了奇怪道:“官客们投帖拜见,门上照职衔唱名,堂眷们难道也要照这个规矩?”
湘如道:“在别家是没有这些个琐碎的,就是我家有点麻烦。那是因为我有个做娘娘的姐姐而惹来的麻烦,爹成了国丈,娘成了国太,家人都成了皇亲国威,因之也得遵从皇宫大内的体制,门上的黄门官,是内宫中派来轮值的。说来是一种荣幸,也是对爹的一番尊敬,可不知道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亲戚朋友,没事都不上门,实在也是受不了门上的盘查考问。”
小鹃道:“可不是吗,五十丈内禁止闲杂人等逗留喧哗,到了三十丈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一律走过去,进门后,有执事宫监照列唱名通报,一道道地传进去,简直是烦死人,有许多人来过一次后,说什么也不肯再来了。朝廷为了表示敬意,赐下的这全付銮驾,可实在让人受不了。”
谭意哥笑道:“我想朝廷真正的意思,是体恤国丈老太师的意思,让他老人家在公馀之暇,可以不受搅扰,休息一下,否则以老太师的地位与喜欢帮助人的脾气,要不是门上盘查得严紧一点,每天上门的人,怕不把门框都挤破了。”
小鹃笑道:“说得也是,就这样,每天也还是有不少人,情愿降尊穿了便衣,山一边的便门进来的,所以弄得那儿又杂又乱,谭先生自然是不能从那儿走的,从大门进去,又是不胜其烦,要不是有着这层噜苏;太君昨儿就派轿子来接您了。在郡主的信上,王府里的人对谭先生都是闻名已久,谁都巴巴的想看看你呢。”
她不愧为大门第中出来的,讲话不但得体,而且极为婉转,谭意哥知道她是为了自己无衔无职,家世孤寒,在门上盘查时很不方便。但是经她如此一说、倒不显得如何了,不过谭意哥心中也有了个计较与认识。
尽管自己从来也没有为身世而产生过自卑的心理,一身傲骨,自觉没有不敢去与不能去的地方,但是在京师,却仍然有她到不了的地方,那是体制所限,无法勉强突破的,民女不得入宫,这是早就有明令规定的,以前对这规定从不留心,也没想到会跟自己发生关系的,现在却受到了考验了。
王府不是皇宫,却因国丈之尊,御赐銮驾,所以跟大内皇宫一样对进出的人有了限制。
谭意哥当然可以从边门进去,但是她不屑为,她在心中发誓,一定要争口气,堂而皇之的非从大门进去不可。
刘国太果然在第二天下午来了,这位富贵极品的老太太倒是没一点架子,人很和气、慈祥。
对你自己的女儿固然是怜惜万分,对谭意哥也是十分亲热,拉着她的手,亲亲切切的问个不停。
谭意哥很从容地回答着,心头却在别别直跳,因为这位贵夫人所问的话并不容易回答。
她在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很有名的女才子,诗词歌赋都很来得,嫁人生儿育女之后,书本上的功夫也没有放下,她的女儿从小就是由她自己课读的,大女儿湘绮很聪明,过目成诵,才德品貌无双,经常为太后召入宫中伴驾,因为天子选后时,第一个就选中了。
吴氏一门得以成为皇亲国威,封王拜相,得力于这位老王妃不少,所以王妃听说了谭意哥的高才之后,忍不住要来考较一番。
这一考使得老少双方都很满意,王妃固然为谭意哥的对答如流,诗书滚熟而惊讶,而临时指题,要她口占一两首即兴,也是题出诗成,不假思索,这份捷才,尤其使得老王妃倾倒。
谭意哥则不仅为老王妃的慈祥所感动,也着实为她的肚子里的学问所折服。
王妃到底是上了年纪,见多识广,虽然不如谭意哥敏捷,记忆也不如谭意哥好,但她有一项是谭意哥所不如的,那就是她的阅历以及批评诗文的眼光。中肯妥切,指出谭意哥几处瑕疵,使得谭意哥心服口服。
老人家足足盘桓了一个下午,才高高与兴地回去了,谭意哥却几乎憋出了一身汗。
送走了老王妃,回到了屋中,湘如笑道:“妹子,我娘没使你感到讨厌吧,像个考官似的,剌剌地问个不休,好像存心要叫你下不了台似的。”
谭意哥忙道:“那里!太君的山藏海纳,着实使人钦佩,倒是我的才疏学浅,好几次被她老人家问得答不上来,真没想到她老人家有这一肚子好学问。以前我的老师陆象翁老夫子是有名宿儒,但是跟老太君比起来,恐怕还要差一点,我实在佩服。”
湘如笑道:“妹子,你要是认为娘的学问比你高,那可是被她唬住了,她是想到今天要来,昨天一定找了几部冷僻一点的书本,猛啃了一阵子,今天才来找你献宝的,那知道居然没能难住你。”
“怎么没难住,我不是有好几处没答出来吗?”
“只不过几处而已,你不知是那一年看过的了,居然还能记得这么熟,那可是很不容易了,而且我相信你那些疏漏的地方,娘自己也没能记得住,所以你说忘,她也就马马虎虎,略而不问了,要是她自己知道的还会放过这个机会吗,早就搬出来卖弄一下了。”
谭意哥一笑道:“湘姐,瞧你把老太君说的。”
湘如道:“我自己的亲娘,我还不了解吗?他老人家喜欢读书是不错的,爱考人,爱钻牛角尖,专出冷点子难人,也没什么恶意,只是表现她不落人后而已,而且她只是找些小辈作难,顺便教训两句,以她的辈份,一则鼓励,一则警惕,用心倒也不坏。”
谭意哥道:“这也是的,年轻的后辈,听她教训两句也是应该的,何况她教训的都在理上。”
湘如笑道:“不过我看今天对你,娘可是口服心服了,她那些教训的言词,一句也没出口。”
谭意哥的脸上涌现着真诚的神色道:“老人家对我的诗几句批评实在中肯,指摘我的缺点,入情合理,那可是真学问,这不是临时急就抓得来的。”
湘如道:“那倒是,她老人家近来因为上了年纪,思路也不如前,自己作的兴趣也少了,多半是看人家的机会多。但是看了总得有句话,就是说好吧,总也得挑出好在那儿,才能让人心服,所以她专在批评上下功夫,研究鸡蛋里挑骨头的功夫。”
谭意哥笑道:“还有专门鹅蛋里挑骨头的功夫?”
湘如笑道:“怎么没有,翰林院里那些老夫子们就是专门在这上面下心思,什么地方用典不当,什么地方平仄不切,不管多好的诗,他们都能挑出毛病来,可是要他们自己来作,诵出来的句子却又狗屁不通。”
谭意哥低头笑笑,湘如也觉得自己最后用词太俗太粗,有点不好意思她笑了笑道:“不得了,我现在也是越来越糟了,什么粗话都学会了,这都是跟爷学的,要是给姊姊听见,一定得挨上一顿狠教训。”
“娘娘对你管得很严吗?”
“严极了,一点都不能犯,可也把我憋苦了,我生来就是个不受拘束的了,因此我最怕进宫了,几乎是动辄得咎。幸而每年我才去两三个月,那是圣驾出去秋狩,我就应召入宫为伴,那两个月简直就是受罪,现在我出了阁,大概不会再要我进去了。”
谭意哥笑道:“湘姐这脾气跟玉朗倒是对了劲,他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湘如笑道:“可不是,有一次他对我说,我跟妹子你该对调一下就好了,他说妹子是很讲规矩的人,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战战竞竞,一点都不敢随便。”
谭意哥道:“他一定是很受拘束了?”
湘如道:“那倒没有,他说自己的性子太野,太不重视细节。一直就没有人好好地约束他一下,多亏遇见了妹子你,才使他上了正途,所以他对你是又敬又畏,而且他对妹子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你有一股天生令人就正的气质,跟你在一起,不必你开口,人自然就会受到响影而庄重起来,不敢随便逾越。所以他才说我们该调一下,能选你也进宫去一下,跟我姊姊相处一阵子,你们一定很投缘,因为你们是同一类的人。”
谭意哥苦笑道:“这怎么可能呢。我也不敢比姐姐,娘娘母仪天下,庄严天生,我只是强制着自己……”
湘如道:“妹子,这话我就不同意了,没有人是天生就做皇后的命,我姊姊只是运气好而已,可是气质却是天生的,就像妹子你一样,虽然没在富贵之家,但是谁又敢瞧不起你,你们天生有一种使人不敢轻侮的气质,这可是学都学不来的。”
笑了一笑,湘如又道:“妹子,我说这话可不是捧你,从我娘的态度上就可以知道了,娘该不能算是没见识的吧,可是她跟你谈话时,态度一直很规矩,很正经,没有开一句玩笑,那就是为你的气质所慑。”
“老太君是何等高贵的身份,又是长辈,怎么会随便跟我开玩笑呢?”
湘如笑道:“那你可错了,我娘是个很随和的人,也很喜欢跟晚辈年轻人开开玩笑,说说笑话,今天她不是拿我的肚子,说了不少的笑话吗?只有对我大姊,她从来都不开玩笑。
“
“皇后乃一国之母,皇家礼法庄严,不容冒渎,自然是不能以嬉笑对之。”
“母女至亲,在私下里,笑谑两句也是天伦之乐,老太后就是个最爱开玩笑的人,我娘进宫的时候,她们老姊妹在一起,说话也很随和,互相打趣两句是常事。有时圣驾在,也会揍趣说笑几句。就是在我大姐面前,他们很少开玩笑,何况这也不是大姐进宫以后才开始的,从小,她们母女之间就是一本正经的。”
“那大概是娘娘生性较为严肃,不苟言笑之故。”
“也不是这原故,我大姐有时也很风趣的,只不过她生来有一股使人不敢冒渎的气质,你也有这种气质,妹子,难道你自己没感觉吗?”
谭意哥怔了一怔,她不是没有这种感觉,在以前,在她沦落乐籍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虽然她的职业身份很低贱,可以说是男人狎侮的对象,但是她却很少碰到客人对她失礼的情形。
那些光顾的客人在她面前彷佛都改变了气质似的,不像在别处那样的穷凶极恶,那样的肆无忌惮。
他们总是低声下气地跟她一起聊天,谈谈诗词,或是十分激赏地听她唱曲子,弹奏乐器,即使是浅斟低酌,召她去侑酒的时候,也都是规规矩短的。
只有几个人,像及老博士,像陆象翁先生,他们对她较为亲切一点,但那是一种老祖父对孙女般的怜爱,没有其他狎侮的成份。
有时谭意哥也曾私下自问过:“是不是我对人太冷傲,是不是我的态度太严谨了?”
不过她相信自己不会的,虽然,她从没有像曲巷中别的姊妹那样,撒娇使媚,卖弄风情,但对客人,仍然是很亲切,很和气,也很温娴的,很少摆出一泓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嘴脸。
这可以从她的名气越来越大,登门的客人越来越多的事实上得到了证明,而且很多客人来过一次后,经常前来光顾,若是她待人倔傲,那些人不会花了银子来买冷落的。
可是那些客人在她那儿能得到的,只是一种淡淡的友情,一种智慧的,心灵的,艺术的享受。
难道她真有一股使人不敢狎侮的崇高气质吗?
谭意哥不禁惶惑了,这种气质在吴湘绮身上不算稀奇。她那高贵的出身,良好的教养,足以培育出一个淑女的庄严,但是产生在她谭意哥--一个歌伎的身上则未免令人不可思议了。
对于自己的性格与气质,谭意哥终于得到了一些证明,这虽是侧面的,但也是直接的。
第一个给她这种感受的是张玉朗。
来到京师,住进了探花府后,跟张玉朗的见面机会自然是多了,几乎天天都能见到面。
但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却很少有进展,甚至于距离还越来越远了。
虽然湘如她们还有意地促成他们两人相处的机会,每当张玉朗跟她谈话时,家里的人总是躲得远远的。有些事并不需要张玉朗来跟她相商的,但湘如总是推给张玉朗,要他找谭意哥去。
有些事则是必须要找到她的--张玉朗虽是在兵部军机房行走,但他是探花及第,文字酬酢的聚会,总是少不了他的一份,何况今上颇好文事,廷臣也就热衷于此道,上林初雪,禁苑花开,总免不了有一番吟诵,张玉朗必然召侍之例。
皇帝喜欢做,只是才情不怎么佳,但贵为天子,拿出来的东西不能太丢人,因此这润饰捉刀的担子,常落在张玉朗的身上。
常常是明天有什么宴会,前一天就会通知张玉朗,他就得准备三五首新作,在可能的范围内,先拟妥题目,抄录好了第二天先着人送进宫去,也有是皇帝先作好了,着人送出来,先给张玉朗看看,该如何修饰,润泽,又是张玉朗的事。
能够替圣驾代笔,这自然是件很光荣的事,但张玉朗却深以为苦,这种事不能让太多的人知道,以免圣天子的天威受损,因此就不能找别人请教。
代制的诗词要清新,要言之有物,还要快,因为宫中的人就在家中等着,皇帝也在宫中等着,总不能让皇帝等得太久。
以前湘如还可以帮点忙,她常常进宫,这个聪明的小姑娘对自己的姐夫口气,都摸得十分清楚,作成的诗词常博龙心大悦。
谭意哥来,湘如则因分娩期近,不耐苦思,这个担子就落在谭意哥的头上。每当官中有人送个锦盒来,就是张玉朗可以进入谭意哥所居独院的时候,因为那地方是唯一的禁地,禁止任何人前来打扰。
对于这件工作,谭意哥也很感兴趣,但也是对做诗填词感兴趣而已,她很自重,虽然跟张玉朗已有过肌肤之亲,而且所有的人也期望着他们能够再进一步多亲近一些,但是谭意哥却把感情的防线守得很紧。
诗成词就,张玉朗也被赶出了院子,连多谈一下都不准,而张玉朗对她也十分的恭顺,第一二次是谭意哥的暗示下送客,以后则是张玉朗自动地告辞。
他不是对谭意哥无情,每次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都孕着火样的热情,只是他们相处时,张玉朗的恭敬之情也愈显着,那不是装做,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