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年道:“我的祖宅还空着,有十几间大空屋子,后面还有粮仓,就先拨给你们做善厂的处所吧。”
杨岸道:“那更好了,有了地方,就可以先着手雇请女工前来,缝制冬衣,让本郡的穷苦人家,先赚上一份工钱,将来就不必仰仗救济,可以多帮助一些外乡的人了。我其实早就有了这个计划,只因为财力不够,无以着手,想不到却能在今天实现了。”
这是杨岸返里后,引起的另一次高潮,李大成带来的财物变卖后,作为开始的基金,买进了大匹棉花、布匹,然后就招请了当地的大批穷人家妇女,前来缝制冬衣,工资订得很优厚,中午还管一顿午餐。
两个月下来,库房中已经堆满了缝好的寒衣,而那些缝衣的女工们也都着实的发了一笔小财,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一个年了。
今年的冬天却来得特别早,十一月里,天际已经飘雪了,又兼年成歉收,三湘为稻米丰收之区,收成也不过平平,而邻近的鄂赣等地,有些地方却因旱涝天灾、蝗祸、虫灾等原因而成荒年。
大批的灾民涌向三湘来求食,若不是谭意哥他们早有准备,预先收购了粮囤积应急,这批灾民不仅成为地方的累赘,很可能还会酿成民变。
谭意哥在这时候,更显露了她的理财与处事应变的能力,一笔捐款到来,她立刻即其所宜,预购了急需的物品,然后着人调查了受施者的境况、需要。
灾民们来到,她的供应已经准备好了,寒者得衣,饥者得食,疾病者也都得到了医疗。
在空地上,她早有预见的搭起了芦棚以蔽风雨,收容了过路病痛的难民,而后又把及老博士拖了来,为那些病人治病,阻止了疫病的流行。
李大成帮了她很大的忙,她的善举虽不在长沙,但是长沙的赈款却不断地拨到她的手中。
这一来是李大成游说之故,二来也因为她在四郊留住了灾民,使灾民们没有大批的涌进长沙,维持了长沙的宁静。
善厂是以杨岸的名义开的,可是大小的事情策划、进行,多半还是谭意哥,使这个女孩子大大地出了名,谭意哥三个字,仍是在人们的嘴边挂着。
她在长沙时的盛名没有被人忘记,现在却以另一种方式更为人记忆,只不过人们在说起她时,语气中带着更多的尊敬了。
就这样她忙过一个冬天,逃荒的人都返里去了,他们在官府的协助下,又回到家乡去开始春耕,重建起破碎的家园,带回去的是谭意哥无限的感激。
谭意哥闲了下来,那一段时间的忙碌使她忘记了一切,甚至于忘记了张玉朗。
这一天刚好有个人登门求亲,叫武卓才,新科的进士,今年已经四十岁了,埋首寒窗二十多年,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博得了一榜及第,而且放了一个县令。
武卓才没有娶亲,赴任路过湖州,听说了杨兰的贤名,故而亲自登门求亲。
他的相貌很不错,虽是新放的县令,宦囊不丰,但却是元配结发,而且是七品命妇,倒也强差人意。
杨岸自己相过了,非常满意,叫他妹妹自己跟武卓才谈谈,也是让他们自己亲相一下。
本来这种事无须当事人亲自见面的,杨岸是兄长,也是杨兰唯一的家长,他看中了,就可以作主。
不过武卓才行期匆促,他要赶着上任去,最多只能有两三天的逗留,谈好了要立刻迎娶,三朝之后,就要立即随行。
所以杨岸的意思让他们自己谈一谈。
虽说是当面亲谈,却也不能单独面谈,于是就由谭意哥陪着见面。
会晤是在杨家的后堂,双方见面后,唔谈下都相当满意,武卓才很坦白,说自己孑然一身,二十年苦读,后几年虽有举子的身份,却是在京师课读为生,两袖清风,客途迎娶,更是草草,只是一片热诚,然而他也听说姑娘是位贤德仁爱、不慕虚荣的好女儿家。否则他也不敢冒昧地登门求亲了。
话说得很坦白,也很令人尊敬,杨兰是十分满意了。谭意哥也觉得这个人很不错,满脸正气,耿介却又不执着,说话也颇为风趣,跟杨兰很相配,想得到他们婚后的生活会很幸福的。
婚事说定了,决定明天涓吉,三朝后就随行。
这虽是太匆忙了一点,好在了婉卿早就为小姑子的遣嫁作了准备,而且新郎力主简仆,倒也不费什么事。
正经事谈过了,谭意哥无意问起道:“武先生,你今年同榜有一位张玉朗的,是湘阴举子。”
武卓才道:“三湘多才子,本科所中三湘同年不少,姓张的只有一人,却不叫张玉朗。
“
谭意哥以为张玉朗落第了,那知道武卓才道:“这一科最出色的同年中是出在湘阴,就是那位姓张的,他的人既年轻英俊,满腹经纶,才华盖世,文章做得实在好,本来考官们荐的是第一名状元,只是在殿试时,圣上认为少年意气飞扬,锋芒太露也不好,龙头应属老成,把原评在第三名的陶尚志拔为状元,把那位原定的状元郎降为第三名探花了。”
谭意哥道:“都在一甲之内,名次上就没有什么差别了,何况龙头应属老成!”
武卓才笑了笑道:“谭姑娘说的是,一甲三名,无所谓名次前后,状元郎的才华未必高于探花,何况当初所谓的探花,也并不一定是殿试第三人之意,古时殿试及第者,择定其中少年英俊者一名,簪金花,乘御马,游行京师,让那些闺阁千金们以香花抛掷而下,而成太平盛事,这才是探花郎的由来……”
谭意哥道:“武先生博学得很。”
武卓才笑笑道:“我倒不是博学,侥幸一榜及第,这是大家在拜座师会宴时,互相谈起探花典故时听来的,而且也听得本科举试中的趣事,说那位探花郎的状元实际上是送在皇后的手中。”
谭意哥道:“这倒是一件大新闻,皇后是在内宫的,怎么会管到殿试上呢?”
武卓才一笑道:“这当然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据说这位青年才子在未试之前,就已经名动公卿,在京师是位很有名的翩翩风流才子了,而皇后的最小一个妹妹正待字闺中,为这位俊俏公子动了芳心。假进宫探视之便,在皇后面前吐露了心事……”
谭意哥笑道:“这个年轻人的运气不错呀,被皇姨看中了,岂不是到手的富贵。”
武卓才道:“不然,皇后倒是很重视才华的,她虽然答应替幼妹作主,但是怕那个士子是个不学无术的绣花枕头,说要等考过了再说,必然要那个士子榜上有名,才可以论婚嫁,就把皇姨留在宫中以待大比。没想到阅卷完毕,主考官们荐上来的第一名,就是那位士子。
“
“是不是考官们早就知道了皇后的意思,特别加以举荐的呢?”
武卓才摇头道:“真要如此,倒又不足为奇了,人家可是真才实学,那一篇文章够得上是字字珠玑,而且皇后就怕小妹妹会居间活动,影响到国家举才,才把幼妹硬留在宫中,也正因为这一次举才确是大公无私,所以才传为佳话,如果是有弊的话,一定会严守秘密了,否则本朝最重言责,那些御史们都是铁面无私,早就掀起大狱了。”
“这么说来,把状元降为探花是皇后的意思了?”
“听说是如此,而且是出于皇姨的力请,皇帝才以那个理由,更动了名次。”
“这我就不懂了,皇姨既是心倾那位士子,自然是希望他中得越高越好,怎么反而把状元郎贬为探花呢?”
武卓才笑道:“此中大有文章,而且皇姨所请,也真有见地。”
谭意哥跟杨兰被引起了兴趣,一迭声地催促他快说,而武卓才也很得意,卖弄地道:”
这在一般人是很难明白的,但是却要从本朝的惯例说起,每三年一比,状头拔魁抡元,自然是文章甲天下,但是状元公的官却很少做得大的,多半是进国子监,做内廷的文字供奉,虽说是常跟皇帝接触、却没有多大出息,充其量也只能做到国子监祭酒,显而不能达,贵而不足富。那皇姨既然属意此君。自然要替良人打算,不叫他进那个穷国子监的,所以才亟力把他从状头上拔了下来。”
谭意哥道:“那么探花又有什么出息呢?”
“探花不必进国子监,内放部曹,外放府尹,如果本身能干,朝中又有奥援的话,不出十年,就可爬上个一品,为一面的封疆大吏,手中真正掌实权,身为皇亲国戚,自然懂得计算,真正想做官的人,宁可中在二甲,也不愿意高中榜首的。”
谭意哥笑道:“状元及第是何等荣耀,却想不到还有这些曲折。”
武卓才一笑道:“状元只是个名声好听,而且荣耀在眼前,若是往后看,则还是二甲的进士最吃香,看看朝中六部大臣,入阁拜相以及各地的督抚方面大员。没有一个是状元出身的。”
谭意哥笑道:“这么说来,武先生前程万里,将来的青云扶摇,应是未可限了。”
武卓才轻轻一叹道:“我却不存此着望,因为我的功名来得太迟了,四十岁才弄到一个县令,只求能好好地为百姓们尽点心,无愧此生,于愿已足,因为我已经被磨去雄心了。”
谭意哥道:“先生又何必自谦……”
武卓才苦笑道:“我也不是自谦,是岁月不居,做官一半靠机遇,一半也要靠努力,少年得意,及壮封侯,我现在已经四十岁,却才刚起步,奋斗个二十年吧,做出点成绩,却已经是齿牙摇落,鬓毛渐霜,到了休致的年岁了。”
谭意哥刚要开口,武卓才道:“谭姑娘,你不必搬出古人来劝我,说什么太公八十遇文王,那只是一个传说。我们必须要重实际,当然,我也不会自暴自弃,还是会尽力去做,可是心中不能不有个底子,不必奢望过高,兰姑娘,我也把话说在前面,你也得记在心里作个准备,准备淡泊以终,很可能终我一身,就是这七品知县到底了。”
杨兰肃容道:“先生请放心,我心敬的是先生为人,不是你的功名。”
谭意哥倒是不便再说什么了,于是又岔开话题道:“那位姓张的士子,有没有娶了皇姨呢?”
武卓才道:“我离京的时候,正在议婚,大概不会有问题,听说那位皇姨虽是长得美貌非凡,却因为太娇贵了,体弱多病,皇后很爱惜她,希望她嫁人后会好起来,所以才极力促成这件婚事。”
“说了半天,这位士子的官讳是什么呢?”
“张元直。”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谭意哥笑道:“我们三湘地面上出了这么一件大喜事,居然会一点都不知道。”
武卓才道:“他虽是祖籍在湘阴,但是落籍却在京师名下,所以捷报上京师去了,因为他是世代茶官,供应皇茶,每年都要进京贡茶的,就便在那儿落籍报考了。”
谭意哥心中猛地一跳道:“他家中是世代茶官?”
武卓才道:“我听人说好像是如此的,他是一甲探花,我却是二甲进士,虽说同年同榜,却极少有机会接近,只是在会拜时见了一次,果然是一表人才,其馀有关他的事情,则多半是听人说的,因为他是个大红人,比状元公还要出名,我才略为多知道一点……”
谭意哥似乎呆了,连他后来的话都没听见,杨兰心中也十分难过,不住地安慰她道:”
意哥!不会的,不会是他,玉朗不是那样的人……”
谭意哥道:“不会错了,湘阴世代的茶官仅此一家,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杨兰却不放心地问道:“武先生,你说的那位张探花,他没有别的名字?”
武卓才想了一下道:“我记得他的别字,好像是叫玉朗两个字。”
这下子是再也不会错了,谭意哥的脸色很难看,武卓才吃惊地道:“怎么了,谭姑娘是否不舒服,还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谭意哥镇了一镇,强笑道:“不,武先生,没有,非常感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因为这位探花郎是我们的一个熟人,乍然听见了他的事情,感到有点吃惊而已。”
武卓才这才哦一声,谭意哥笑笑道:“说起来他还是我们很熟的朋友,有了这种喜事,居然不捎个信来,让我们替他高兴高兴,还是在你这位远客口中,才听见了,说起来真是笑话了。”
武卓才道:“这倒怪不得他,恐怕他也是真忙,因为他既然即将跟皇帝结成连襟,就成了帝都新贵,人来客往,自然酬酢无闲日,而且皇帝也不时地召见,以期对他多作了解,在大婚之前,想是不得闲的。”
谭意哥一笑道:“不去说他了,武先生,你跟兰姨看来也彼此满意,你们的事也就这么说定了,兰姨德慧无双,人品又是如此的端庄,恭喜你娶到这么一位贤内助,彼此都不是世俗儿女,就定在明日大喜吧。”
武卓才兜头一个长揖道:“多谢,多谢,我对兰姑娘是千万分的满意,只惭愧行期匆促,且又在客中礼仪太简陋了,恐怕委屈了杨姑娘,如若筹备不及,敝人可以先下定,等到了任上再来迎娶。”
谭意哥道:“那倒不必了,兰姨并不是个讲究铺张的人,她的哥哥更不是个喜爱虚华的人,明天是个大好好的吉日,而且你新放远任,也需要有个人照顾。”
“那倒没什么,这么多年了,我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谭意哥笑道:“武先生,那不同了,以前是没人照顾你,现在你等于是定了亲,而且上任做官,比以前读书的时候,内衙总要有个人的。”
武卓才道:“我自然是千万分喜欢能早日成亲,说句老实话,我已老大不小,磋跎青春多时,以前无力成家。我不敢痴心妄求,现在多少有了养家的能力,我只想把失去的时日补回来,简直是一刻也不能待。”
谭意哥笑道:“这才说了老实话,那你刚才还假意地推托什么呢?”
武卓才道,“我倒不是假意的推托,也是一片真意,怕委屈了姑娘。”
谭意哥道:“那倒不必客气,只要在婚后,你对我兰姨多一份敬重就行了。”
武卓才道:“我怎么敢不敬重呢,她是受过朝廷旌表的善人,比我这一榜老虎知县尊贵多了,而且我好不容易,高攀上这么一位贤内助,把她捧在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