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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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月-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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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婉卿低下了头:“意哥!对不起,只怪我当时太天真,没想到这么多。”
  “也没什么,女儿对娘还是非常感激的,若不是娘把我带过来,跟看张文,还不知道混成个什么样儿呢?”
  “至少你会是个清清白白的身份,不会像现在这样,染上一身的风尘。”
  “娘!快别这么说,以前女儿是知识不开,才有那种想法,现在女儿读了一点书,想法上通澈多了,一身风尘没什么关系,出于污泥而不染,才更显颜色。”
  “可是别的人却不这么想,一般世俗……。”
  谭意哥坚决地道:“女儿假如找不到一个具有脱俗眼光的人,情愿丫角终身,伴着您不嫁。”
  丁婉卿怜惜地为她拢拢头发,然后才叹着气:“现在说什么也迟了,也只有抱着这种希望了。不过孩子,娘多少还懂一点相法,对我自己,我是认命了,我是个注定了的孤独命,你却不一样,你的骨格清奇,命主富贵,只是幼小多乖舛,成年后也小有挫折,但晚景极佳,子荣夫贵,后福无穷。”
  谭意哥笑道:“瞧娘说的,倒像弄口的张铁嘴了。”
  “不!孩子,娘绝不是学那些江湖术士那一套骗人的玩意,我是从过名师指点,确实有点神通,我先后为十几个人看过相,说的事没一件没应验……。”
  “好了,我相信就是,娘等日后有空,慢慢再替我看相吧,现在我可得赶紧着装了,今天有个大应酬。”
  丁婉卿笑道:“我知道,是新任漕运使周公权府里请客,早就替你打点好了,出门的轿子也准备好了,谢客的帖子也都贴出去了。”
  谭意哥皱眉道:“干嘛要贴上谢客的帖子呢,难道周大人府里请客,要请上整整一天吗?”
  “是的,今天是他到任履新的第一次私宴,一则是回请那些为他接过风的官方同僚,再则也要请请几位本城的大米商,为以后公务上的方便……。”
  谭意哥更为不解道:“娘,他管的是漕运,运的是三湘各府道解送中枢的钱谷米粮,东西由各地仓廪中呈交,他自己手下有兵有船,有车有马,根本就无须与民间产生联系,他还要请这些粮商干嘛?”
  丁婉卿顿了一顿才道:“孩子,做咱们这一行的,只宜谈风花雪月,不是咱们应该知道的事,最好不闻不问。”
  意哥道:“娘,女儿不是喜欢多管闲事,只是有很多事却不可不知,知道了才晓得如何避忌,免得糊里糊涂地开口问上一句,捅出大漏子,像前两天,在本城兵马司胡大人的家里,李么儿就出了个大漏子,弄得胡大人当时变了颜色,准备要驱逐她出境呢……。”
  丁婉卿愕然道:“么儿一向很谨慎的,怎么会说错话呢,她捅了什么漏子?”
  意哥道:“其实她是言者无心,胡大人却是听者有意,前天不是胡大人的五十大寿吗,大家都去贺喜,正在热闹的时候,李么儿就问胡大人说他的府第这么大,官儿也做得够显赫了,为什么不把夫人接来一起住着呢。”
  “这是好话呀!平时胡大人为人挺和气的,难道就为了这句话生么儿的气了?”
  “原来娘也不知道,这位胡大人虽是武官,却根本不懂兵法,也没学过武艺,他只是命好,娶了个好妻子。”
  “夫因妻贵,在官场上并不是稀奇事,也不值得生气。”
  “可是胡大人的情形不一样,他的妻子足足比他小了二十六岁,原是走江湖的绳技跑马卖解的女子,而胡大人早先是在京师一位王爷府里做管家的,他的那个妻子不但具有可人的姿色,而且狐谗工媚,一下子把王爷给迷住了,留在身边侍候看,一刻也离不开,才找了个差使,把他打发到长沙来,免得在眼前惹人闲话。”
  丁婉卿哦了一声道:“敢情是这么回事呀,那胡奇升也是的,干脆就断了那头姻事另娶好了。”
  意哥道:“不行的,京里的王爷不肯,那个女的也不肯,因为王爷已经六十多岁了,自己儿女俱已成人,身边弄个人,儿女们不反对,正式地弄进门,大家都会反对,因为那就要关系到日后承嗣析产的纠纷了。那个女的在京里养了两个儿子,都是算在胡大人的名下。”
  “过些日子,还要着人送来呢,而那个女的则想跟着王爷混上几年,替胡奇升打点一下,再弄个肥缺,等王爷上了岁数,或是归了天之后,好跟胡大人享享一品夫人的福呢。”
  丁婉卿叹了口气:“所以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有些显赫的大人老爷,论私德私行,还不如咱们呢。”
  谭意哥笑了一笑道:“李么儿看见胡大人脸上变了色,有几个知道内情的赶紧用话岔开了,我看见情形不对,只有去问及老爷子,才知内情。”
  丁婉卿道:“这下子么儿倒真是惹祸了,胡奇升心里有鬼,还以为是在故意讥讽他哩,后来又怎么了结的?”
  谭意哥道:“我只好求及老爷子去说项,才算打消了胡大人的驱逐出境之意。所以女儿认为不闻不问还不足以避免出错的,倒是知道了,反而可以自己留心……。”
  丁婉卿轻叹道:“说来也没什么,周公权从各地府县里徵来的钱谷,都是实数在册,本来是没什么可玩手法的,可是人只要去动脑筋,那情形就会不同了,比如说每一石谷子里少个三四升是不容易看得出的,只要在平准的时候,平准面稍稍低凹一点就行了!一石落下三升吧,一百石就能有三石的盈余,一次解缴之数,总在千万石之上,你算算该是多少谷吧。
  粮食足够整个长沙城的人吃一年的,谁都没法子把这么多的谷子堆在仓里慢慢吃的,自然就只有耀卖出去,但是官方的人总不能开了米粮行来卖米吧,那就必须要通过粮商……。”
  “这不是明显的官商勾结吗,难道他们不怕被人看出形迹而起疑?”
  丁婉卿道:“你对这些外务太隔膜了,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的,三湘两湖为鱼米之乡,除了官方徵收的米粮之外,还需要向当地粮户购买若干米稻,作为其他不足地区的军用粮秣,这当然是另有专司经手,可是把这些官价折购的粮食运到别处去,还是要动用官漕,在这上面,漕运使的好处并不多,但是必须有许多接触,互惠的条件就很多了,历来的漕运使都是一等一的肥缺,运使大人根本不需要去费心张罗,规规矩短地照成例收取回扣,轨足可养得脑满肠肥了,如果能稍微动点手脚,就更是一本万利,现在你总该明白了。”
  谭意哥吐了口气:“明白了,所以运使大人必须要跟一些大粮户打通交道,而那些大粮户也必须要走通运使的门路,才能够有钜利。”
  丁婉卿一笑道:“话是这么说,不过官奸商鬼,做生意的人总是比做官的要精一点,尤其是长沙的粮商,多少总也有点后台门路的。……”
  “总之,就要看各人的神通了,谁的靠山硬,门路广,谁就主动去巴结谁,这位新任运使周公权周大人是两榜进士出身,可能背后的靠山软一点,所以他要讨好那些粮商,才在他的私邸里先行宴请那些粮商,等他在任上做久了,宦囊充裕,能够走通更强更硬的靠山门路,就要轮到那些粮户去巴结他了。”
  “原来是这么一个关系,娘,幸亏我先问清楚了,否则到了那儿,弄不清孰轻孰重,或是问了一两句不得体的话,那岂不是大糟特糟了。”
  丁婉卿笑笑道:“说的是,曲巷中的姑娘们承召应值,红与不红,能否吃得开,固然是靠姿色与技艺为主,但人情通达,也占了个重要的因素,以我而言,在长沙曲巷中,姿容不是绝顶,技艺也没有过人之处,就是靠着人情通达而一直站在人上。”
  谭意哥道:“今天我算是真正懂得娘何以能在娥眉班里,高踞魁首的道理了,娘是怎么能知道这么多的?”
  丁婉卿轻轻一叹道:“没有别的窍门,多听少开口,那一类的客人都不得罪,客人们说什么,听在肚子里,不搬弄口舌再传出去,久而久之,客人们知道我的嘴靠得住,就喜欢跟我聊聊天,人人都有一本苦经,也都有一肚子的委曲,需要找个没有关系的人吐露一下,我们这种女人的用处,这也是相当重要的一点,我发现有很多人上这儿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欢笑,而是为了发苦闷。”
  “娘是在聊天中听来这些的?”
  丁婉卿道:“不完全是,像这种秘密的事,没有人会告诉我的,我是从很多人的一点一滴累积起来,自己再加以分析、思考,最后得到的结论,这个结论很正确,很详细,往往比告诉我的人知道得还多,所以有些人到了后来,反而会向我讨个计较了。”
  “也只有像这样用心的人,才能如此细心思索。”
  丁婉卿知道她心中的感触,笑看道:“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对这些官场上的内幕感到很厌恶,但是也没办法,这些都是由来已久了,纵使本官不爱钱,那些底下的人也不肯放过的,朝廷俸禄,连肚子都填不饱,要是没有外财,谁还肯来干这份差使?一个衙门,恐怕除了大老爷外,没半个衙役了!这位周大人是两榜出身,听说也还颇有些才思,倒不是不学无术之徒。所以你去应酬一下,他倒是颇为敬重斯文的。”
  谭意哥微带怨懑地道:“他就是不敬斯文,是个一字不识的伧夫,我还不是要去,这跟他们吃粮当差的应卯似的,一卯都不能误。”
  丁婉卿怜惜地拍拍她道:“孩子!别再使性子了,快去吧,既然入了官籍,就得受这种约束。”
  “娘!我真不懂,为什么你要给我报官籍呢,我看咱们巷里,没有入籍的还有好几个,她们就轻松多了。”
  丁婉卿笑道:“你这叫人在福中不知福,她们是想入籍而不可得,你以为一个官籍是易得的?名额限制就是这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非得等出了一个缺,才能补上个人呢,所以我必须出籍,才能把你补上去……。”
  谭意哥道:“娘,虽然我在这个圈子里也有好一些日子了,却从来没想到这个问题,官籍有些什么好处?”
  “好处大了,第一是容易出名,因为官方的酬酢,必须要有官籍的曲女才准参加,第二,落了籍的可以公开地立户,没有籍的只有搭在别人的门户里了。”
  谭意哥又道:“咱们无粮无俸,有局却非到不可,要是误了局,还要捉进官里去,真是算那一门子!”
  丁婉卿道:“小泵奶奶,你是眼界高了,才瞧不起这一个籍,别的藉藉无名的人却不这样想了,少了这一籍,就与富贵中人无缘,只能接一些俗客了!泵奶奶,赶快去吧,别再拿了,周大人是新任,不像那些旧任,跟你有相识之情,迟一会儿可以原谅你,要是他认为你是故意扫他的面子,那可没意思了。”
  谭意哥也知道这一些关节人情的,只是因为心情不佳,身子也有点不舒服,所以才在丁婉卿面前撒撒娇,忸怩作态一番而已,真到出了门,她还是不敢延误的,连声地催着那两名抬轿的轿夫快走。
  她的气派很大,虽然限于身份;她只能乘坐两人的青衣小轿,可是轿围子都是新的,而且还有两名预备的轿夫在后面跟着,所以她不怕赶急路累着了抬轿子的力夫,把一乘轿子抬得飞跑。
  运使周大人刚刚履任,还没有携眷前来,住在运使署衙后进的官署里。
  他宴客的场所,也就借用了运署的会客花厅。这虽是私人的聚宴,也有一半是为了公务,所以这是半官方式的,在长沙,这种宴会最流行,也最受人欢迎。
  因为是非正式的,可以谈笑自如,可以召妓侑酒助兴,却又因为是在官署中,承值打杂,自有官方的漕丁衙役们,赴宴的人,就无须给下人的打赏了,如若是在私邸,这就不能免了!
  进门开始,打轿的,抬脚凳的,甚至于唱名通报的门房,都得要一份意思。
  虽然客人们多半是身家殷实的大粮户,不在乎那点小钱,但是也有一些清苦点的文人名士,虽以情名为时所重而受到邀请,这一番打点也够受的。
  包有甚者,是那些大宅第的下人,可不像主人那样懂得尊重斯文,他们的态度,是看着赏包的轻重而冷暖的,赏份薄的,他们有的会很捉狭,在门口就吆喝着:“xx老爷赏钱二十千哪!”
  于是里面轰然一声:“谢赏!”
  蚌个弯腰打扦,鞠躬如也,恭敬万分,却能把客人窘得半死,恨不得每人踢他们一脚。
  因为他们只封了二十钱的包儿,却被渲染成了二十千,千与钱的读音相近,经他们怪声怪气的一喊,便把个钱字读破成了千字的音。
  但是又不能发作,更不能跟他们计较,等到了里面,送上一盅茶来,却是凉的,热天还好,冬天却能叫人冻得牙齿发抖。
  总之是阎王好见,小表难当,清寒之士,遇到在私人府邸的应酬,宁可敬谢不敏,但也不能老是如此,否则人家又会以为是故意拿架子,不识抬举了。
  因此,长沙名士,虽然能以常受权贵之门的邀宴为荣,但以之为苦的也大有人在。
  谭意哥虽然是接到了通知要早点到,但是她为了端一端架子,等到宴会将开始时才到的。
  她的来到是人人欢迎的,首先就是门上的那些公役们笑逐颜开、虽然这是不必支付打发的,谭意哥对每个人多少总有点意思,请托他们多多照顾。
  所以她才一下轿,已经有三四个人迎了上来,笑着道:“谭姑娘,你可来了,大人差点要派人去请了。”
  谭意哥笑着点点头:“那可怎么敢当,我是身子不太舒服,本想告假的,为了周大人才初到任,不敢违命,才硬撑看来的。”
  那些人忙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请吧!”
  搴起轿,扶她出了轿子,谭意哥早就手头准备的一个封子塞进了领班的袖子里,低声道:“谢谢大哥,我这四个轿夫,还请您多照顾。”
  这根本是句多余的话,举凡各种酬酢,向例都有耳房,设置有条凳茶水,以供从人歇息,自然也有煮就的菜,烙就的饼,以及大块卤就的肉,供果腹之用,那些人聚在一起,或是闲谈聊天,或是几个人赌个小钱,博叶为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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