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道:“变不了的,你又何尝不是丝毫没变,如若是变了,你就不是我老婆,我也不是你汉子了。”
周大婶摇摇头道:“谭姑娘,你总算看见了,我嫁的是怎么一个男人了。”
谭意哥却感动地道:“周大叔赤诚无伪,直言无隐,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他喜欢你,就直接说出来,不像有些男人装模做样,我知道有个男人,娶了个很贤慧的妻子,尽心尽意侍候了他一辈子,那个男的却始终没夸过她一声好,那个做妻子的十分难过,以为自己不当丈夫的意,想不开吊死了,那个男人十分伤心,整整哭了三天三夜,不断地诉说着对妻子的感激,想念着她的好处。”
“那有这种贱骨头的。”
谭意哥道:“不但有,而且多得很,有些人是口不肯说,有些人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妻子在身边的时候,百般挑剔,一无是处,一旦失去了妻子,才知道妻子的可爱,追悔却已迟了。”
周三道:“可不是;我就是这种该打的男人,你刚走的时候,我是赌气不在乎,可是两个月后,我已经感到后悔了,就是面子上下不来。”
谭意哥道:“什么,两个月的事,您拖了几十年!”
周三坦然地道:“是的,不过这几十年中,我不肯低头,当然并不完全是为了赌气,我还觉得理上没输,想不透她为什么不能跟我在船上过活,直到今天你说起一个女人在船上的种种不便,我才知道确实是我的错。”
周大婶忽然感到委屈地道:“要经过几十年,你才知道自己的不对。”
周三道:“今天若不是谭姑娘的一番开导,我还是不知道我错呢,老婆子,这事也要怪你,因为你从来也没有跟我讲过道理,你只说受不了船上的生活,却没有说明为什么受不了。”
“那还用说,你自己没有眼睛,不会看的?”
周三道:“我怎么看?我从来也没看见你有不方便的时候,每天一大早起,我睁开眼睛,看见你已经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
“亏你还好意思说,天知道每天晚上我是怎么过的,把船划到背人的所在,才能做些女人身边的琐事,刮风下雪的日子,我更得半夜回到娘家去。”
周三讪然地道:“娘子,你知道我一闭上眼就像个死人,你就是把我扔下水去,我也不会醒的,你晚上做些什么事,我怎么会知道。”
周大婶道:“还好老娘没在半夜里偷汉子,否则你也是不知道的!”
周三笑道:“我就担心这个,因为我睡得太死,你就是召个汉子在旁边我也不会知道,所以找才要坚持住在船上,每天晚上停到水中央,叫人上不来,而且我坚持不肯换条大点的船,就是让船上容不下第三个人。”
周大婶一瞪眼道:“周三,你说的是真话?”
周三笑道:“假的,我绝不担心那事儿,凭良心说,我周三的外号叫水豹子,恶名在外,谁敢偷我的老婆,那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再说这湘江上下三百里,到处都是我的朋友,就算我不吭气,别人也容不下那个混帐东西,何况我最放心的是你在江湖上是有名的母大虫,除了我水豹子之外,也没人敢亲近你。”
这老两口说着说着又互相打趣起来,谭意哥看了实在有趣,轻叹一声道:“玉朗,但愿我们到了六十岁的时候,还能像周大叔大婶他们这样子恩爱缠绵。”
周大婶道:“什么?谭姑娘,你居然要学我们?”
周三也道:“我们一赌气就是几十年分手,你居然认为我们是恩爱缠绵?”
谭意哥道:“是的,你们虽然几十年异床而眠,却是夜夜同梦,你们的心中依然热爱着对方,何况你们也不是真正的分开,依然经常见面,咫尺相思,比那些同床异梦的夫妇恩爱得多了,你们懂得保持感情,因为一对再恩爱的夫妇,长日相思也会腻的,许多恩爱的夫妻,十来年后,变成了怨耦,也是这个原故,所以你们恰好在那个时候分了手,而今误会冰释,再度重逢,一定会更加恩爱,同到白头。”
周大婶叹道:“宝宝!你说得倒是甜蜜,可是你知道我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二十年,生命中最美好的二十年,三十多到五十多的二十年……”
谭意哥道:“值得的,大婶,值得的,你们享受了少年恩爱的十年,然后怀着思念,在相互将要厌倦的时际分手,现在再开始再度恩爱,尤胜往年,这种情境,怎不令人羡慕。”
三个人都呆了,不是为她的话,而是为她的这番体验,周大婶道:“宝宝,你才多大,居然懂得这么多。”
谭意哥一笑道:“我必须懂,因为这是我的职业,而这些经验,是平康里多少姊妹们多少笑泪累积而成的,再一一私下相传,上门的客人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多少在家中是得不到温暖的,我们要投其所好,才能赚他的银子,因此我们对夫妇相处之道,就一定要特别了解,给予那些人家中所欠缺的。”
周大婶一叹道:“难怪有很多男人,沉湎于平康里而弃家不归,的确是有道理的。”
张玉朗道:“是的,我有些生意上的朋友,家有妻妾,却仍然对曲巷女子沉醉入迷,使我更不解的是他家中妻妾的姿色都胜过那些曲巷女子,别人都说他是中了邪,说是孽,我却一直想不透其中的原委,今天听你一说,才算是明白了。”
周大婶看了一眼周三道:“幸亏那个时候,你没有遇上一个那样的女子,否则你老鬼那条破船怕不早劈了。”
周三却笑道:“绝对不会。”
“我就不相信你会是圣人。”
周三笑道:“我不是圣人,却是木头人,除了你之外,不会再去亲近第二个女人,否则的话,我也不会对你们女人家的事一无所知了,你知道我是老实人。”
周大婶笑着啐了一声道:“你老实个鬼,只是太穷了而已,上不起那种地方。”
周三道:“这可不见得,我穷归穷,手头却从没有缺少过使唤的银子,经常都是大把大把的。”
周大婶道:“那种银子你敢那样子花吗?”
“有什么不敢的,江湖行中把钱那样花的多得很。”
“别人不说,你却不敢,否则别人不宰你我早就把你剁成几块了。”
周三一伸舌头道:“谭姑娘,你看看她有多凶,好姑娘,你开导她一下,教教她如何做一个女人好不好?”
谭意哥一笑道:“这可找不上我,我自己也不懂,这全是我娘教导的,她懂得才多呢,我常说着开玩笑,天下男人都瞎了眼睛,谁要是娶了我娘,那该是天大的福气。”
周大婶笑道:“可不是,听了你刚才那番理论,我才知道做一个女人的学问有多大,你这么点年纪,绝不会是自己体验的,当然那位了夫人教导你的,我虽然还没见她,却已经深深地喜欢她了,早知如此,不该叫穷酸去接她,该叫我家老头子去的。”
周三翻眼道:“婆子,你这叫什么话?”
周大婶笑道:“我只表示喜欢那位了夫人,不过也幸好没派你去,否则请不来丁夫人,还会把人家惹一肚子气,你那笨嘴笨舌的样儿,人家瞧见了就有气。”
周三道:“你现在又来嫌我的模样儿不好了,当初可是你自己巴结着要嫁我的。”
才说完了这句,忽然听见有人接口道:“你们这一对老冤家还真能吵,我已经跑了一趟城里回来了,你们还没有吵完。”
那是穷九的声音,由不远处的草丛中传出,这儿的四个人,为之一怔,周三道:“穷鬼回来得好快!”
周大婶也道:“他去了才一个多时辰两个时辰不到,这点时间,他一个人跑一趟有余,要接人就不够了,一定是那位丁夫人没来。”
谭意哥沮丧地道:“怎么可能呢?我在信中说请她务必要跟穷九先生一起来的。”
张玉朗道:“也许她感到不太方便吧。”
谭意哥立刻道:“玉朗,你对娘的了解难道仅此一点,她岂是那种扭扭怩怩的人!”
正说着又听见穷九先生的声音道:“丁娘子,这里有个小水塘,你可注意了,我扶你过去吧。”
然后又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谢谢你,九先生奴家自己过得了。”
那分明是丁婉卿的声音,谭意哥一阵惊喜,一面高叫着:“娘!”
一面迎了上去。但见穷九先生肩挑手提着一大堆东西,一只手还扶着丁婉卿。
周三跟周大婶张玉朗三个人也迎了上去,大家都堆满了惊奇,因为他们都想不到丁婉卿会来得这么快。
周大婶上前一把握住了丁婉卿的手,笑道:“这位是丁夫人吧,可把我们给等苦了,从穷酸走了后,我们一直谈论着你,可也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快!”
穷九先生笑道:“嫂子,你这话有语病,既是望眼欲穿,盼其速至,只有恨人来得慢,怎么又会嫌人来得太快了呢?”
周大婶道:“你少磨牙剔舌。我说的话一点都没错,我们心里都巴不得丁夫人能早点到来。可是希望归希望,总不能抹杀事实,以丁夫人的脚程,绝不可能来得这么快的。”
穷九先生道:“丁娘子难道不能乘骑代步的?”
周三道:“骑快马也不可能这么快。”
穷九先生道:“走小路呢?”
张玉朗道:“小路?那来的小路?”
周三道:“你别听他胡说,从这儿进城是有一条捷径。那就是一直奔城墙下,越城而入,不过那要穿过一片芦苇荡子,翻过一座小丘,越过一大片田野,这样可以避免绕行城门,省下一半的路。”
穷九先生笑道:“我既是个急性子,又是个懒人,有近路可走的时候,绝不会走远路的,所以我来回都走的那条路。”
周大婶朝丁婉卿上上下下看了一眼道:“丁夫人,莫非你也是个会家子?”
丁婉卿听不懂她的话,张玉朗道:“这点我可以说明,婉姨绝对没练过。”
周大婶道:“这就叫人难以相信了,如果他们是穿越捷径而来的,连我这练过多年的,都免不了要弄潮两只脚,可是丁夫人的两只脚面,却是干干的。”
周三道:“再说走捷径要越过三丈来高的城墙,丁夫人如若没练过,怎么做得到呢?”
穷九先生笑嘻嘻地道:“去的时候,由下而上没办法,来的时候是由上而下,那还难不住人。”
张玉朗道:“我知道了,是九先生在底下接着,婉姨跳下来的。”
丁碗卿但笑不语,周大婶道:“就算过城墙这一关通过了,越田野,翻山岗,过芦苇水滩,却是要有轻身工夫的,那根本就不是路……”
穷九先生笑道:“我不是说过,我为丁娘子找到了一匹好代步吗,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丁婉卿这才笑道:“九先生,你这么一说,岂不是人折杀奴家了。”
穷九先生笑着耸耸肩道:“那也不算什么。”
谭意哥笑道:“九先生,我知道了,是你一路上把我娘给背了来的,那真难为你了。”
穷九先生笑道:“还好!还好,丁娘子一点都不重,不像上次,我抗着那个水老虎马其到这儿,那家伙比我高出一个头不说,身大粗腰,不下两百斤,那才抗得我一身大汗。”
周大婶道:“穷酸,你当真是把丁夫人给背来的?”
穷九先生道:“这还假得了,好在丁娘子虽然不会武功,性情却爽朗脱俗,一点也没有时下女子那股子扭怩劲儿,所以找才提出那个建议,而她居然也肯答应,倒是很出我的意外。”
丁婉卿道:“我看见了意哥的信后,知道她跟各位在一起,心里可实在羡慕,能够跟各位义薄云天的豪杰们快聚,我真恨不能长了翅膀飞了来。”
她这番话等于没解释,只说了她迫切想来,却没说穷九怎么样向她建议,她又怎么答应的。
谭意哥虽然很想知道,却也不便动问,而且觉得也不便深究,总之,这对她拉拢丁婉卿跟穷九,是一个好的开始,于是笑道:“娘,我们跟周大叔夫妇说起了你,大家都很想见你,所以才请九先生取酒之便,把你也接来大家聚一聚。”
周大婶道:“是啊,早知道谭姑娘要接你来,我就去接你了,她等穷酸走了之后才说起的。”
穷九先生道:“有人去接就行了,何必一定要你去呢,丁娘子若是个拘泥的人,不见得因为你去她就肯来,她既然肯惠然而来,我接还不是一样。”
周大婶笑道:“我们早就从玉朗的口中知道丁夫人是怎么个人了,只不过由我去背她、总比你干净些,你经常几个月不洗澡、身上那股子味儿,不怕薰坏了丁夫人,丁夫人,你的头昏不昏?”
丁婉卿笑笑道:“有一点,不过不是被气味薰的,而是因为九先生跑得太快了,耳朵里只听得呼呼风响,眼下景物如飞倒退……”
穷先生笑道:“我可是昨天才洗的澡,而且,换上的一身干净衣服,那也是为了今天要见谭姑娘的。”
谭意哥道:“我可当不起九先生如此隆遇。”
穷九先生笑道:“什么事都可以做,这唐突佳人的孽,却是万万作不得的。”
他如同换了个人,谈话也变得风趣起来,谭意哥道:“娘,你跟九先生一路上谈了很多吧?”
丁婉卿道:“也没什么,因为你信中说他就是杨大年的那位族叔,我们多半是谈他家中的事,其实我也不怎么清楚,还是听杨大年说的那些。”
周大婶道:“坐!坐!大家别只顾站着说话。”
把大家都招呼坐下,丁婉卿除了酒之外,又把家中藏的风鸡,腌鹅各带了一只来,放在蒸笼里熬了,大家围着木条案子,开怀畅饮。
谭意哥没说错,丁婉卿的酒量很豪,只有她能跟穷九先生拼的,一顿酒在黄昏时开始,直喝到月行中天,每个人都有几分酒意,兀自不肯停下休息。
穷九先生喝完了最后一口酒,掷碗大叫道:“好!好!痛快,痛快,好酒,好菜,好朋友,好月亮,如此快聚,人生难再,尽此一夕之欢后,明天我们要各忙各的,再聚又不知是何夕矣。”
周三道:“大家都好好的在,只要高兴,大家天天都可以聚聚。”
穷九先生却道:“不,玉朗要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