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会呢,鬼是死人变的,没有人的地方,也不会有死人,怎么会有鬼火呢?”
及老博士道:“所谓鬼火,实际是磷火,是腐残骨,为水气所蒸,因而才有的东西,白天看不出,黑夜中发出绿光,因为它都是在朽骨堆中出现,因而才被人当作游离的精魂,实际上却根本不是鬼。”
谭意哥道:“这个我知道,我从书上看过,可是既然为人迹不到之处,又何来朽骨呢?”
及老博士笑道:“你这是想左了,磷火乃枯骨中的质髓流出,感气而生,并不一定要死人堆里才能有,其他鸟兽之属,死后的朽骨,一样能有磷火出的。”
谭意哥一笑道:“这就是了,大家都管它叫鬼火,我想一定有鬼的地方才有鬼火呀,这恐怕也不是我一个人如此想,你去问一百个人,至少有九十九个是如此想的。”
及老博士道:“碌碌者众,都是不知以为知,甚至于牵强附会,如意渲染,到后来竟至于以讹而乱真了……”
谭意哥笑道:“老爷子,大道理等回到家里再去摆好了,现在我们可是该打猎去了,我还是空手呢。”
她领先在前头跑着,及老博士忙道:“意哥,别乱跑,大家要在一起,走失了可不得了。”
到了前面,只见谭意哥喜孜孜地拿着一头山雀,高兴地叫道:“娘,看我打下来的。”
那头雀儿只是翅间着弹,丁婉卿道:“可怜,这么大一丁点儿,油炸了还不够一口的,倒不如把它的翅上伤处里一里,等好了养着好玩吧。”
谭意哥更为欢喜道:“娘,它还能活吗?”
丁婉卿道:“那要看你怎么照顾它了,现在它只是翅膀上受了浮伤,只要包扎一下就行了。”
说着取出了绢子,撕开了,细心地里扎好,及老博士却从一丛树后出来道:“意哥,快来,那儿有十几头野兔,可是给你表演箭法的时候了。”
谭意哥一听忙不迭地去了,及老博士笑笑对了婉卿道:“这丫头,比个男孩子还野!”
丁婉卿道:“老爷子,这可是您给带野的,我跟她一起有十多年了,也没看见她这么个野过,不过也没见她这么高兴过,可见一个人还是要多接触一点自然。”
及老博士道:“可不是,要不是那些俗务羁身,我真想在乡下一直住着,婉卿!听说你打算也到乡里去静居?”
丁婉卿道:“是的,老爷子,我已经把地买好了,有一幢瓦房,一口水井,一个池塘,还有十几亩菜园子,一畦花圃,现在是让人在管着,我准备过几年,意哥也收了,娘儿俩就到那儿去住下来莳花、种菜、养鱼过日子。”
及老博士笑道:“听起来日子很逍遥,但是真到你去做起来,就感到苦了,十几亩菜园子,光是浇水就够你累了,你以为这是简单的。”
丁婉卿道:“我知道,我们娘儿俩都不是干苦活儿的人,也不真指着那片菜园子做活计,只是排遣一下时间而已,一切大多数还是要雇长工来做的,我自己私蓄有一点,意哥这两年,也着实地赚下一点,只要不特别浪费,这辈子的温饱是够了。”
及老博士道:“那就好,你已经置下产来就算了,否则我打算把这片田庄送给你们的。”
丁婉卿道:“那怎么敢当呢,老爷子,这是您的祖产,您怎么能够给别人呢?”
及老博士轻叹道:“一栋祖屋,几亩薄田,收成还不够付给李忠一家子的工钱,年年都在贴钱,虽然赌得有限,我那媳妇已经打算给卖了,我立刻就给了她一顿臭骂,然后我把家产都分好了,只要我一死,他们就各领各的份子走,这栋祖产是我自己留下的。”
他走近丁婉卿,有点腆地道:“婉卿,如果我年纪轻一点,我是很想把你接回家来的,可是我想想这一大把年纪,不是白白地耽误了你的青春……”
丁婉卿感动地道:“谢谢你,老爷子,我这一辈子已经不打算再嫁入了。”
“为什么?婉卿,你的年纪还不算大,如果说找个适当的人家,把你当元配结发取饼去,那倒还不容易找,只是四十多岁,丧偶的光棍还很多,至少还有二三十年的风光日子呢。”
丁婉卿苦笑道:“老爷子,我如果有意思从良,老早就嫁了,我实在是有苦衷。”
“婉卿究竟是什么,你在我面前有什么好隐瞒的?”
丁婉卿欲语又休,及老博士道:“我也约略知道一点,你在风尘中多年,都极少有留宿的客人,是不是因为有什么暗疾?”
丁婉卿凄然道:“暗疾倒是没有,只不过是痛苦留下来的痕迹而已,我是从小因为父亲犯了事,被发配为官妓的,我性子又倔,脾气又硬,再加上人又笨,整天就是在鞭打中过日子长大的,慢慢等我开了窍,也习惯了,可是已经留下了一身的鞭痕。”
及老博士骂道:“该死!懊死!这些官窑中的老鸨子居然如此狠心,那儿这样作贱人。”
丁婉卿叹道:“都是一个样的,不是官窑中的鸨母,对买进来的小女孩子又何尝善待过,那些人我真是想不透,她们自己也是从那种生活里出来的。为什么一旦自己作了妈妈,就忘记从前的受罪日子,甚至想把当年所受的委屈,发在别人身上似的。”
及老博士道:“正是这种心,妇人无知,又不是她们亲生的女儿,自然更不知道痛惜了,所以我常说,意哥跟着你,真是它的福气,一直就把她当成凤凰似的呵护大的,没受过一点委屈。”
丁婉卿苦笑道:“那孩子天生绝顶聪明,跟着谁也不会受委屈,谁也会把她当宝贝的,只不过别人是当作一棵摇钱树,我则是真把她当作女儿。”
“这就是天壤之差了,婉卿,你说不嫁人,就是因为身上有几条鞭痕?”
“不是几条,是几十条,交叉纵横,而且当时又没人懂得调理。不知道渗进了什么,变成又黑又花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这无损你的美好性情,善解人意,温柔懂事,种种美德啊!那些男人难道会如此没眼光?斤斤计较那些个?”
丁婉卿苦笑道:“老爷子,可惜世上像你这种胸怀的人不多,我试过了几次,终于使我看透了人生。”
及老博士道:“婉卿!如果你不嫌弃我老,我倒是很希望能把你续弦入门。”
丁婉卿一震道:“老爷子!您这不是开玩笑吗?”
及老博士摇头庄然道:“不,不是开玩笑,是很认真地说话。当然,像我这个岁数,再也谈不到什么夫妻恩爱白头了,能有个三年五载,都是好事了……”
“老爷子,您又何必这样说呢?”
及老博士道:“婉卿!这是说正经的,不能客气,也不容虚伪。我呢,只希望能够在自己的风烛残年,能够有你这样一个知情着意的人为伴,使我能享一个安静舒适的晚年。至于你呢,婉卿,我要感到很抱歉了,大部分的家产,我都已经分析好了,没有分掉的,只有这一片田庄,几亩桑圃,当然亲自耕种养蚕,自赡自足是没有问题,但是我不能叫你受这种委曲。”
丁婉卿道:“老爷子我并不在乎什么委曲。”
及老博士摇手道:“你别打岔,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在城里还有五六处生意中的股子,都是对半折的,合起来也有个上万两银子,每年拆息,总在三四干上下,这一笔钱是我体己的私房,另外在我名下,还有二万两的存款,这笔钱可以名正言顺地归给你,我知道你不是个贪心的人,不会斤斤计较争产的,所以我如果要接你回来,在这个条件下,我的儿媳们都不会有什么话说。”
丁婉卿道:“老爷子,承您看得起,我是十分感激的,侍候您是我应该做的,也不必要什么条件了。”
及老博士道:“话不是这么话,我想我最能给你的,就是一个名份,及氏一族,在地方上还算个大族,我明媒正娶把你给娶回来后,就有你的一份地位,总比你们母女两人,茕独无依,受人欺侮时,也好有人帮你们撑撑腰。”
丁婉卿道:“老爷子,我知道,这是您有心在照顾我们,我是万分的感激,更谈不下什么愿意不愿意了,你也不是真要人侍候,因为我知道:您的儿子媳妇一再地想要为您置侧来侍候您的起居,是您自己拒绝的。”
及老博士笑道:“这一点说来,他们还算知道孝顺,所以你不必担心他们的反对。”
丁婉卿道:“只是怕他们容不得我这样身份的人。”
及老博士道:“这还由不得他们说话,而且也不太可能,因为你的贤慧能干,是人尽皆知的,早些年我常在你的闺中出入,他们还劝我把你接回家呢。”
“……那时我没答应,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不能耽误你的青春,可是一晃几年,你仍然没有嫁人之意,今天我问清了原由,才提出此请,你是怎么说?”
丁婉卿道:“老爷子,容我考虑一下好吗?”
及老博士道:“婉卿!这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只要你点点头,回去我就找人开始办事,而且叫陆象翁出来做媒,着着实实地风光一下,既为长沙留段佳话,也使你的名份更为敲实一点。”
丁婉卿道:“我要跟意哥商量一下,而且要等着她脱籍,总不能叫他项着现在的身份,跟着我吧?”
及老博士道:“跟她商量一下是应该的,我想她一定会赞成的,而且我想没人会反对的。”
丁婉卿道:“咦!意哥呢?这孩子跑到那儿去了!”
及老博士道:“在那边,追野兔去了。”
丁婉卿移头望去,但见林木森森,却没有人影,不由有点着急道:“老爷子,您快去看看,这孩子从没打过猎,性子又野,别迷了路就惨了。”
及老博士道:“没关系的,这片山并不深,我熟得很,随她迷失在那里,我都能找得到。”
丁婉卿手指远处的苍茫云山道:“那么深的山,您还说不深,山尖都已经高挂云表了。”
及老博士笑道:“那座山跟这座山之间,还隔着一道绝壁,下临百丈深谷,除非她长了翅膀,否则绝对无法过去,跑到绝壁前,她就会自己回头的。”
说归说,但还是不放心地跟了上去,丁婉卿也把马匹栓在树上,跟进去寻找了。
也不过那一下子说话的时间,谭意哥居然跑得不见了,两人找了将近半里路,在一处小土坡虚有几头野兔在草地上吃苜蓿,见到人影,一溜烟地钻进坡上的士穴里去了,然后伸个头出来看看。
及老博士大声叫了两遍意哥的名字,却是一点回音都没有。
丁婉卿急急道:“老爷子,是这儿吗?”
及老博士道:“没错,我指点的方向一直过来,而且也只有这儿有兔子,这孩子别是跟我们开玩笑了。”
丁婉卿大声叫道:“意哥,你是躲在那儿,快出来吧,别再开玩笑了。”
喊到第三遍,她的声音已见凄厉,眼泪都落下来了。
及老博士连忙道:“你别喊了,她听见了一定早出来了,准是不在这儿,可是,又会上那儿去了呢?”
“是不是在前面的地方转了方向,折到别的山路上走了?”
及老博士道:“不可能,也根本没有别的山路,两边都是要树林子,又浓又密,空身一个人通过不容易,要就是过了坡到前面去了。”
“前面又是什么地方呢?”
“前面也是一片浅坡,直到悬崖边上,她要是真过去了,我们这么个喊法,她也该听见了。”
一面说,一面还是慢慢找了过去,忽而丁婉卿叫了起来道:“老爷子,您看有血!”
及老博士紧张地过去,果见草地上有几点鲜血,忙蹲下去,用手蘸了一点,仔细地看了一下,又放在口中舔了一舔,才笑道:“你放心,这是兔子的血。”
“老爷子,不会弄错吧?”
及老博士道:“绝不会,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宫廷御医,怎会连人血兔血都分不出来的,这绝不会是意哥的血,你放心好了。”
丁婉卿道:“假如是兔血,那就证明意哥一定到过这儿,看见了野兔,发箭射伤了野兔,然后追下去了。”
及老博士道:“很像!我们就在附近找找看,受了伤之后的兔子,血不会只留下这几滴的;我们顺着血迹往下追就行了。”
于是两个人很快地就在附近找到了第二处血迹,血滴尚新而未凝,证明了是有像丁婉卿所判断的那些事,两个人心中略定,也就一路很仔细地追了下去。
好在每隔十几步,总有一点血迹。而且还有一些地方留下了些断草折枝的现象,在在都证明了谭意哥确是由此而经过的,两个人就更放心了。
但是只不过找到了一点形迹而已,在没有看到人之前总是不太安心的。
就这么断断续续的找着找着,不觉已走下了里许路,丁婉卿又不安了,道“怎么还没有看到人呢?”
“你别急嘛,兔子受伤带箭而逃命,意哥是不甘心猎物走失而急追,双方都不会中止的,一定要等兔子血流多了,力竭倒地才能有个结果。”
“那么还可能跑多远出去呢?”
“这就很难说了,性子长的,三里五里也不一定。”
“意哥也能追下这么远吗?她的体力也支持不了呀!”
及老博士道:“在平时她也许体力不支,可是此刻情况不同,她一心只在追赶猎物,不但忘了路的远近,也忘了疲倦困乏,能追下多远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她的年纪轻、潜力厚,能发挥到什么程度谁也无法估计的。”
“这孩子也是的,也不怕别人着急,不声不响地就跑下去了。”
“也难怪她,我自己有过经验,年轻时,我为了追一头鹿,足足步行奔跑追下了四十余里,一直等到鹿力竭而倒地,我方感到疲倦,坐在那头鹿旁,累得再地无法举步了,足足又睡了一大觉,第二天才肩着死鹿走出来,家里都以为我失踪了,那时我母亲还在世,为我哭肿了眼睛,差一点就要上吊。”
及老博士一面回忆,一面解说着安慰她,指着目前那条路道:“我记得当初走的也是那条路,我射鹿的地方,也是发现野兔的地方,几年来,由于有人不断在这儿捕猎的缘故,像狐鹿之类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