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就是我老师,陆老先生?”
及老博士笑道:“不错!就是他,说来你不信,我们两个从小就在一起打滚长大的,他小时候的家境不如我,心里一直不痛快,后来他读书有了出息,偏偏我又不走那条路,他就永远没法子压下我去。”
谭意哥道:“陆老师不会那么气量窄吧。”
及老博士道:“当然!我波说他是个小器的人,不过从小就受了人压制,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所以他一直要跟我计较,也只是跟我而已,他封别人可是宽大忠厚得很,前些日于,我们一块儿喝酒,谈起这个,他自己都承认了。”
谭意哥笑了笑,觉得这两个老人很有意思,他们经常是好好吵吵,吵吵好好,原来从小就是冤家了。
略加整理,她又傍着及老博士,徐徐回去,及老博士很高兴,一边走,一边指着许多他儿时嬉乐的所在,这个小坡是他跟陆象翁打架的地方,那颗树是两个人爬过的……
来到屋里,桂花才红着脸来侍候,及老博士骂道:“你这小表头,我才开了你一句玩笑,你就借机会偷懒跑了,害得我们两个替你收拾东西。”
别花的脸更红了,而且急得向他们两人直摆手,大概是怕给她娘听见了挨骂,及老博士也笑着不再说了。
别花感激地过去,捧着一个雕花的瓦盆道:“谭姑娘,我把在蜈蚣穴中抓到的那头蛐蛐儿给你放在这盆里了,真好,又大、又精神,满头满身通红,比老太爷抓到的那一头还要神气多了。”
及老博士听得不服气道:“那倒不一定,这可不是凭着个儿大、卖相好看就管用的,要拿出真本事来。”
别花笑道:“老太爷,这一头是跟蜈蚣同穴的,您自己说过的,凡是跟蜈蚣蛇蝎那些毒虫同穴的蛐蛐儿,一定特别勇猛,这下子可没说的了。”
及老博士笑笑道:“我过去是说过那话,不过我逮到的那头也不差啊。”
别花笑道:“我爹进城去了,大概也快回来了,等一会儿就斗上一次好了,我爹还养着几盆好蛐蛐呢。”
及老博士笑道:“你爹把蛐蛐儿看得像命一般的,你敢乱动他的东西吗?”
别花道:“以前是不行的,他都是自己照顾,碰都不肯让我碰一下,但一交白露之后,城里也不再斗虫了,他就不管了,那几盆虫都交给我管着呢,其实也没什么好管的,最多着等候养老送终罢了!”
说着大家洗了手,桂花还带着谭意哥到屋里更了衣,她自己钓得的那尾小鲫鱼,已经换了个更大的白瓷缸儿,飘了十来茎的水草,养在桌子上。谭意哥看见那鱼儿在水间俯仰浮沉,十分得意,不禁看得兴味盎然。
忽然在水草堆里,冒出一个瓜子般大的小虫,在水中钻来钻去游得不算快,也不算慢,引得那条鱼在后面追逐,追了一阵,小虫像是游得累了,沉到缸底,缩成圆圆的一堆,停在水下不劝了,就像块石头子儿似的。
谭意哥觉得很有意思,伸手进去捞了出来,就着亮光一看,居然是个小小的蚌壳。
这一发现,乐得她像什么似的,忙把那蚌壳又给放回水中,然后大声叫着:“桂花!别花!快来呀!”
别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跑了来,谭意哥指着鱼缸道:“我……我的鱼缸里有一个歪歪儿(川湘荆楚等地对蚌壳的别称)。”
别花看了一下才笑道:“大概是夹在水里带进来的,才这么一点点大,不会碍事的,谭姑娘要是不喜欢,我就替你捞出来丢掉。”
谭意哥连忙道:“不!不!我喜欢极了,刚才我还看见它在游水呢!好快!好快!连鱼都追不上它。”
别花笑道:“歪歪儿是用它壳里的两根管子,喷出水来游行的,有的时候,它在水边晒太阳,也是张开了壳,有虫经过,还会喷水把虫打下来呢。”
谭意哥惊道:“真的啊,它看得这么准?”
及老博士刚好跨进来接口道:“它没有眼睛,是不会看的,完全是靠灵敏的感觉而活动,不过比有眼睛的还精呢,人还没走到它身边,它就把壳合起来了。”
读意哥道:“老爷子也来了。”
及老博士笑道:“你叫的那声音,十里外都听见了,我怎么能不来瞧瞧,还是你娘好,,她说你的叫声里是一片高兴,大概又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了。”
谭意哥不好意思地辩道:“本来就新鲜嘛,以前我再也没想到蚌蛤是把两片亮子张开竖起来走路的。”
及老博士笑道:“不那样走路还怎么走的,难道也像是螺丝一样,拖着两片壳在地上爬不成?”
谭意哥道:“那倒不是,在以前,我从未想到蚌壳会行走的,总以为他们是固定生在那儿、只会开阖壳盖,然后随着潮水流动。”
别花笑道:“其实在庙会时,有很多人化装成蚌精,背上糊了两片壳,走动时把壳张开,也差不多就是那个样子,谭姑娘应该看过的。”
谭意哥笑道:“看过,可是我没想到蚌蛤真正行动的情形也是那个样子,只以为是人装成那个形相而已。”
及老博士道:“总有点谱才装成那样子,虽是游戏之作,总也得像个样子才对呀,怎么可以随便想如何就如何呢。像那个虾精,可不是曲着身子,一蹦一跳走的,迎神赛会中,虽不免有神话穿插附会,但还是有根据的。”
谭意哥道:“老爷子,那龙宫会里的龟将军可是直着两条腿走路的,但我没瞧见过乌龟能用两条腿站着走。”
及老博士被她问住了,不禁大笑道:“说得妙,说得妙,就是那一样不太合理的,居然被你挑出来了。”
谭意哥道:“岂只那一样,还多着呢,那黑鱼精也生了手脚满地乱走,就更为荒唐,正因为有着那么多的不合理,我才当作神话看,再说当初发明把蚌精装扮成那个样子的人,自己也不一定知道蚌壳是怎么走路的。”
别花笑道:“这话有理,谭姑娘今天是赶巧了才看得见,以我们乡下而言,看见蚌儿游行的就没几个,我也是有一回在荷花缸里看到个小蚌壳才知道的,可是我爹跟我爷爷都不信蚌壳会游泳,说他们活了这么大都没见过。”
及老博士笑道:“你们都有理,我老头子反倒没理了,好在我总算还见过一点世面,晓得蚌壳是怎么个走的,否则岂不叫你们这两个小毛丫头给比下去了!奇怪!别花儿,你爷爷跟你爹是从小在乡下长大的,他们怎么连蚌壳游水都没见过?”
别花道:“逼我就不知道了,他们说没见过,大概就是真的没见过,否则也不会骂我胡说了。”
谭意哥道:“逼我倒相信,蚌壳的胆子极小,感应又灵敏,略有惊动就合上了壳不动了,只有在它自认安全时才自在地行动,见到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再说蚌壳只在水中才会行动,一般略大的蚌壳竖起来,总要在很深的水中才会游行,有那种小蚌壳才会在一点浅水中游行,他们没有闲心,弄个小蚌壳在缸里玩玩,自然不可能看得见了,若是在水里,即使看见了蚌儿在游行,也不会想到是蚌壳的。”
别花道:“可不是,小蚌壳在水里游时,根本看不见背上的壳,又薄又透明,就跟河水是差不多颜色,我也等他停下来时,碰巧注意到。”
及老博士道:“意哥,怎么任何事情到了你嘴里,总有一番道理呢,就是你不知道的事,在了解一点头绪后,立刻就能说的头头是道,比别人都懂得深了。”
谭意哥笑道:“天下事无二理,殊途而同归,由常理度之,总是差不多的。”
说着丁婉卿高兴,不禁笑道:“你们这爷儿俩也是的,又野又疯,下了车就没停过,这会儿天已经黑了,怎么还没完没了的!”
及老博士道:“我们正在讲道理呢。”
丁婉卿笑道:“再大的道理也没吃饭重要,除非你们讲道理能把肚子讲饱了,当初孔老夫子有个学生颜回,就是为了学道理,学得三餐不继,纵然博得老夫子满口称赞,又有什么用呢?三十岁头上就撒手而去,都是教道理给害的,他要是不去学读书明道理,至少不会穷死饿死。”
及老博士大笑道:“婉卿,你这番话叫孔老夫子听见了,也能把他给活活气死。”
丁婉卿道:“本来就是嘛,他说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想他是在陈蔡断粮挨饿的时间不够久,要是多饿他几天,他很可能就说不出这番话来了。”
及老博士道:“他说的是人臣之节,可不是妇人之节。”
丁婉卿笑道:“人臣之节是那些士大夫们的事,他们再不济也不会挨饿,这分明是跟我们女人过不去,我知道我们这种人是不配谈什么节操,可是我觉得要一个女人为了守那一点节,就要活活饿死,实在是没道理的事。”
及老博士笑道:“你是从那儿听来的这些怪理论?”
丁婉卿道:“是两个读书人在我那儿高谈阔论,大谈贞操之道,听得我实在火了,忍不住蔽了他们一顿,同时也训他们说,你们要求女子守节,自己就该守义,抛下老婆在家挨冷清,跑到我这儿来饮酒享乐,居然还好意思大说节义之道。这种人难道还不应该骂骂他们?
及老博士笑道:“骂得好,骂得好,这种口是心非的伪君子,遇上了我老头子,照样也会骂他们一个狗血淋头。我知道你今天一定表演几道拿手好菜,所以才来催我们吃饭去,再不走,恐怕连我们也要挨骂了。”
于是大家笑着向听中走去,果真已摆了一桌子的好菜,一尾鲤鱼是用辣椒豆酱红烧的,两条鲫鱼穿了汤,还有几条梭子鱼则用油炸得黄脆脆的香气扑鼻。
及老博士一看就乐了,道:“难怪你催得急,这三道鱼可都是要趁热吃的,一冷就变味了;来!来!”
三个人坐了下来,丁婉卿还温了一壶乡下自酿的米酒,满满的给及老博士斟了一盅,他立刻就干了,谭意哥笑道:“老爷子,又没人找你拼酒,慢点喝嘛。”
及老博士笑道:“这是乡下的土酒,味道淡得跟水差不多,非要大口喝才过瘾,以前我一喝就是二三十斤的。”
谭意哥端起酒盅来,浅了一口,果然只有一点淡淡的酒味,也带着一点淡淡的甜味,倒是十分的爽口,于是也一仰脖子喝了下去道:“果然是要大口才得味。”
及老博士道:“这才是真正的老米酒,别看它味道淡,香醇爽口,后劲可大着呢,真要是醉了的话,两三天都不易醒,不过喝上个三两斤倒是绝对醉不倒的。”
丁婉卿笑道:“难怪我请李婆婆烫酒时,她就拿了这个大壶出来,我还说太多了怕喝不完,她说壶小了来不及烫新的,原来这酒是像蜜水似的,这么个好喝法。”
老少三个人都吃得很高兴,菜蔬是新鲜的,鱼也是新鲜的,吃来别有一番风味。
丁婉卿母女都喝了有两三斤酒,显得酒意盎然,再加上白天的旅途劳顿,很早就睡了。
一梦香甜,第二天清晨,她们是被鸡叫声催醒的,一看天已泛亮,连忙起身,才穿好衣服。桂花已经打好水给她们送来了,谭意哥一试水是热的,不由得笑道:“桂花,你倒真早,已经起身下灶火热汤了。”
别花笑道:“谭姑娘,我们起来老半天了,连早饭都煮好了,老太爷在等着你们吃早饭呢。”
谭意哥啊了一声,匆匆梳洗已毕,赶到外面,果然看见及老博士在院子里使拳踢腿,调弄身手,谭意哥在一边拍手笑道:“好功夫,老爷子,我不知道你还有一身好功夫呢?”
及老博士停下了拳脚道:“学医的人,总要会两手拳脚,也总练过一些吐纳运气之法,功夫未必见得好,但是火侯却够差不多了。六十五年来,我没闲过一天,那怕是刮风下雨,我都要在屋子里照练,只要能出来,我一定在屋子外,盘弄偶一刻光景,所以打从我懂事到现在,没病倒过一天,多半也是仗着这点工夫,你别瞧我年纪大,寻常小伙子十来个还不在我眼下。”
谭意哥笑道:“难怪长沙城里那些世家子弟,见了你一个个都乖得像老鼠见了猫,大概不单是为了你跟他们长辈认识,恐怕也在你手底下受过教训吧。”
及老博士笑道:“你怎么知道的,是那个多的嘴?”
谭意哥道:“没人说,我猜想出来的,他们在街上横行阔步,遇上别的人,他们吃得了的自然不在眼下,吃不了的,就避在一边打个照呼,唯独遇见您,来得及的赶紧回头跑,来不及的总也往两旁的店家里躲,唯恐被您看见似的,所以我知道他们一定在您手下吃了苦。
及老博士笑道:“不错!我是狠狠的教训过他们一顿,有一回我在街上碰到他们拦住了一个女孩子调笑,要脱那个女孩子的衣服……”
“该死!懊死!这实在是无法无天了……”
及老博士道:“论他们的本性倒也不太坏,那个女孩子也并不好看,只是生得很胖,像个泥菩萨似的,他们都喝了点酒,说要瞧瞧肉菩萨是怎么个样子……”
“那更该死,只为了自己的好玩,就不管人家死活了。”
及老博士笑道:“我倒不是为他们辩解,他们也不是真有什么坏心眼儿,只是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平时家中疏于管教,略为任性一点,刚好就教我给遇上了,平时他们对我也颇为客气的,那天大概有了酒意,居然不卖帐起来,斥我多管闲事,叫我滚开一点。”
读意哥道:“对尊长如此无礼,真该掌嘴。”
“不劳姑奶奶吩咐,我已经惩戒了,当时就给了他一巴掌,打掉了他两颗大牙。”
,谭意哥道:“打得好,打得好,您应该每个人都结结实实的赏他们两巴掌的。”
及老博士道:“我给他们的不止两巴掌,其他几个见我动了手,就一哄而上,欺我年老人单,那知道我这块老姜可不好吃,一顿拳脚下来,每个人都脸青鼻子肿,趴在地上不能动了。”
谭意哥道:“打得好,这下子可够他们受的了。”
及老博士道:“还没够、我当时就向人借了块板子,当街抓下每个人的裤子,重重的每个人赏下十板,直打得一个个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然后才通知他们家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