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接过谢逊手中的舵来。谢逊累了一晚,自到舱中休息。殷素素坐在张翠山身旁,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顺着北斗星的斗杓,找到了北极星,只见座船顺着海流,正向正北飘行,说道:“五哥,咱的船是在不停的向北啊。”张翠山道:“是啊,最好是向西,那么咱便有回归家乡之望。”殷素素出了一回神,道:“若是它无止无息的向东,不知会到那里。”张翠山道:“向东是没有尽头的海,只须飘浮得七八天,咱们没清水喝——”殷素素陶醉在目前的初恋滋味之中,不愿去想这种煞风景的事,说道:“我听人说过,东海上有一座仙山,山上有长生不老的仙人,我们说不定便到了仙山岛上,遇到了美丽的女仙——”她抬头望着天上的银河,说道:“说不定这船飘啊流啊,到了银河之中,于是我们看见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张翠山笑道:“我们便把这艘船送给了牛郎,他想会织女时,便可坐船渡河去见她,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方能相会。”殷素素道:“将船送了给牛郎,我和你要相会时坐什么啊。”张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间海底,咱俩都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何必要渡什么银河?”殷素素嫣然一笑,脸上便似开了一朵花,拿着张翠山的左手,轻轻抚摸。
两人沉迷在许许多甜美的念头之中,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觉得一句话也不必说,过了良久良久,张翠山低头望了她一眼,只见她双目中泪光莹莹,脸有凄苦之色,讶道:“你想起了什么?”殷素素低声道:“在人间,在海底,我或许能和你在一起,但将来我二人死了,你会上天,我——我——我却要入地狱。”
张翠山道:“胡说八道。”殷素素叹了口气道:“我自己知道的,我这一生做的恶事太多,胡乱杀的人不计其数。”张翠山心中一惊,隐隐觉得自己跟她邪正殊途,实非良配,可是一来倾心已深,二来在这九死一生的大海洋中,又怎能计及日后之事?安慰她道:“以后你改过迁善,多积功德,常言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殷素素默然,过了一会,忽然轻轻唱起歌来。
她唱的是一曲“山坡羊”,元时曲调盛行,那“山坡羊”的曲子,自南至北,到处皆歌,只是词句各有不同而已,只听她唱道:“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猛听得谢逊舱中大声喝采:“好曲子,好曲子,殷姑娘,你比这个假仁假义的张相公,可合我心意多了。”殷素素道:“我和你都是恶人,将来没有好下场。”张翠山低声道:“倘若你没有好下场,我也跟你一起没有好下场。”殷素素惊喜交集,只叫得一声:“五哥!”再也说不下去了。
次日天刚黎明,谢逊用狼牙棒在船边打死了一条十来斤的大鱼,三个人饿了两日,虽是生鱼,也吃得津津有味。那狼牙棒上生有钩刺,用以打鱼,可说是百发百中。船上虽无清水,但挤出鱼肉中的汁液,勉强也可解渴。海流一直向北,带着船只日夜不停的向北驶去。一到夜晚,北极星总是在船头之前闪烁,太阳总是在右舷方升起,在左舷方落下,连续十余日,船行始终不变。
气候却一天天的寒冷起来,谢逊和张翠山内功深湛,还可抵受得住,殷素素却一天比一天更是憔悴。张谢二人虽将自己外衣都给她穿上,仍是无济于事。张翠山瞧着她强颜欢笑,勇敢地与寒风相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眼看座船再北行数日,殷素素非冻死不可。那知天无绝人之路,这船突然驶到了一大群海豹之中。谢逊用狼牙棒击死几头海豹,三人剥下海豹皮披在身下,宛然是上佳的皮裘,还有海豹肉可食,三人心情都是大为欢畅。
这天晚上,三人聚在船梢上聊天,殷素素笑问:“世上最好的禽兽是什么东西?”三人齐声笑着道:“海豹!”便在此时,只听得丁冬、丁冬数声,极是清脆动听。三人呆了一呆,谢逊脸色大变,说道:“浮冰!”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几下,果然碰到一些坚硬的碎冰。
这一来,三人的心情立时也如寒冰,大家都知这船日夜不停的向北流去,越北越冷,这时海中出现了小小的碎冰,日后势必满海是冰,座船一被冻住,移动不得,那便是三人毕命之时了。这一晚三人只是听着丁冬、丁冬,冰块互相撞击的声音,一夜不寐。
次日黎明,海中冰块已有碗口大小,撞在船上,拍拍作响。谢逊苦笑道:“我痴心妄想,要研求这屠龙宝刀中所藏的秘密,想不到来冰海,作冰人,当真是名副其实,作了你两位的冰人。”殷素素脸上一红,伸手去握住了张翠山的手。谢逊提起屠龙刀,恨恨的道:“还是让你到万丈之下的龙宫中去,去屠你妈的龙去吧!”一扬手,便要将刀投下,但甫要脱手之际,总是舍不得,叹了口长气,又将宝刀放入船舱。
再向北行了四天,满海浮冰或如桌面,或如小屋,三人已知定然无幸,索性不再想生死之事。当晚睡到半夜,忽听得轰的一声巨响,船只剧烈震动。谢逊叫道:“妙得很,妙得很!撞上冰山啦!”
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苦笑,两个人伸开手臂,搂在一起,只觉脚底下的冰水渐渐浸上小腿,显是船底已破。谢逊叫道:“跳上冰山去,多活一天半日也好的。贼老天要我早死,老子偏偏跟他作对。”张殷二人跃到船头,眼前银光闪烁,一座大冰山在月光下发出青冷的光芒,显得又是奇丽,又是可怖。只见谢逊已站在冰山之侧的一块棱角上,伸出狼牙棒相接。殷素素伸左手在棒上一搭,和张翠山一齐跃上冰山。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只一盏茶时分,已沉得无影无踪。
谢逊将一块海豹皮垫在冰山之上,三人并肩坐下。这座冰山有陆地上一个小山丘大小,横广十七八丈,纵长约为五丈,比那座船是宽敞得多了。谢逊仰天清啸一声,说道:“在船上气闷得紧,正好在这里舒舒筋骨。”站起身来在冰山上走来走去,似乎很感新奇。那冰山上虽然滑溜,但谢逊足步沉稳,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张翠山知他故意跟“贼老天”挑战,便是死到临头,也是决不屈服。
那冰山顺着风势水流,仍是不停向北飘流。谢逊笑道:“贼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给咱们,迎接咱三人去会北极仙翁。”殷素素似乎只须情郎在她身旁,她便心满意足,便是天塌下来也全不萦怀。白天里银冰反射阳光,炙得三人皮肤也焦了,眼目更是红肿发痛。因此三人每到白天,便以海豹皮蒙头而睡,反而晚上起身捕鱼,猎取海豹。但说也奇怪,那冰山越是向北,白天越长,到后来每天竟有十个时辰是白日,黑夜却是一晃即过。张翠山和殷素素还只体皮疲困,面目憔悴,谢逊却是神情日渐失常,眼睛中射出异样的光彩,常自指手划脚的对天咒骂,胸中怨毒,竟自不可抑制。
一日晚间,张翠山因白天没有安睡,这晚拥着海豹皮倚冰而卧,睡梦中忽听得殷素素大声尖叫:“放开我,放开我。”张翠山一跃而起,在冰山的闪光之下,只见谢逊双臂抱住了殷素素,口中荷荷的,发出野兽的声音。张翠山这几日对谢逊的神情古怪,早便在十分耽心,却没想到他以武林前辈的身份,竟会对一个少女突施非礼,心中又惊又怒,纵身上前,喝道:“快放手!”
谢逊笑道:“咱们早晚是个死,还讲究什么臭规矩?姓谢的便在陆地之上,也早不信骗人的什么礼义廉耻,何况今日?”张翠山怒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跟你拚命了。”谢逊冷笑道:“她是你什么人,要你多管闲事?”口中这么说着,双臂一紧,殷素素“啊”的一声,又叫了起来。张翠山道:“她是我妻子,我是她丈夫。谢前辈,大丈夫生时光明磊落,死时慷慨自如,虽在这冰山之上,并无第四人知晓,可也别做出卑污之事,自愧于心。”谢逊哈哈大笑,说道:“我姓谢的从来不知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我见这姑娘生得美貌,今日便要占她身子,就算你是她丈夫,也给我站在一旁,乘乖的瞧着。你再多说一句话,我一掌先击你下冰山去。”
张翠山听他说出这等话来,叫道:“好,咱二人就拚一个同归于尽!”气凝右臂,呼的一掌往他后心拍去。谢逊左掌回过,还了一掌。张翠山身子一晃,冰山上实在太滑,站不住足,登时一交滑倒。谢逊飞起右足,便往他腰间踢去。张翠山变招也快,手一撑,身子跃了起来,伸指便点到他膝盖里穴道。谢逊不等这一脚的招式使老,半途缩回,右掌往他头顶拍落,左臂却又圈过将殷素素的纤腰抱住。
第十六回 南极仙境
殷素素左手双指倏出,往谢逊喉头水突穴点去。谢逊毫不理会,只是双足掌力,向张翠山脑门拍落。张翠山双掌翻起,接了他这一掌,霎时之时,胸口塞闷,一口真气几乎提不上来。殷素素虽在黑暗之中,认穴仍是极准,那两指点中在他水突穴上,实是不差分毫,岂知手指碰到他的喉头,又韧又硬,一弹便弹了出来,同时手指反而隐隐生疼。殷素素大吃一惊,心想便是练有最上乘金钟罩铁布衫功夫之人,也抵不住穴道上这两指之戮,此人居然能以潜力将自己手指反弹,武功之奇,当真是罕见罕闻。
其时她身子被谢逊紧紧抱住,右手被挟在他腋下,只有左手能得自由,点穴无效之后,寒冰的反光之中,但见谢逊双目血红,如要喷出火来。殷素素在这一霎之间,蓦地想起幼时跟随父亲到山中打猎,一只老虎受伤后负嵎而斗,目光中也正是这般豁出了一切的疯狂神色,事后想起,她常常觉得这只老虎很是可怜。这时她心念一动:“他平时吐属斯文,谦和有礼,虽然性情怪僻,却也是个允文允武的奇男子,今日突然举止乖张,看来是痛受刺激之下,头脑中有了病啦。”便在此时,眼前一亮,北方映出一片奇异莫可名状的彩光,于是柔声说道:“谢前辈,你安静一息。你瞧,这天边的光彩如何美丽!”谢逊顺着她手指瞧去,但见北边黑暗之中,射出无数奇丽无绝伦的光色,忽伸忽缩,大片橙黄之中夹着丝丝淡紫,忽而紫色愈深愈长,紫色之中,迸射出一条金光、红光。谢逊心头一震,走到冰山北侧,凝目望着这片变幼的光彩。原来他三人顺水飘流,此时已近北极,这片光彩,便是北极奇景的北极光了,中国之人,当时从来无人得见,饶是谢逊博览群书,也是不知其故。
张翠山挽住殷素素,两人心中兀自怦怦乱跳。这一晚谢逊凝望北极光,不再有何动静,次晨光彩渐隐,谢逊对昨晚之事心中羞惭,却也不再提起,眼光竟是连殷素素的脸一瞧也不瞧,言语举止之中,变得十分的温文。
如此过了数日,冰山不住北去,谢逊对老天爷的咒骂,又是一天天的狂暴起来,偶然之间,眼光中又闪耀出猛兽般的神色。张翠山和殷素素心意相通,虽然互相不提此事,但两人均是暗自戒备,生怕他又突然间狂性发作。
这一天算来已近戍时,但血红的太阳停在西边海面,良久良久,终是不沉下海去。谢逊突然一跃而起,指着太阳大声骂道:“连你太阳也来欺侮我,贼太阳,鬼太阳,我若是有一张弓,一枝长箭,嘿嘿,一箭射你个对穿。”突然伸手在冰山上一击,拍下拳头大的一块冰块,用力向太阳掷了过去。这冰块远远飞出数十丈,落在海中。张翠山和殷素素相顾骇然,心中均想:“这人好大的臂力,若是我,只怕一半的路程也掷不到。” 谢逊掷了一块,又是一块,虽是掷到七十余块,劲力竟是丝毫不衰,他见掷来掷去,跟太阳总是不知相距多远,暴跳如雷,伸足在冰山上乱踢,只踢得冰屑纷飞。殷素素劝道:“谢前辈,你歇歇吧,别去理这鬼太阳了。”谢逊回过头来,眼中全是血丝,呆呆的望着她。殷素素暗自心惊,勉强微微一笑。谢逊突然大叫一声,跳上来一把将她抱住,叫道:“挤死你,挤死你!”殷素素身上犹似套上了一个铁箍,而这铁箍还在不断收紧。张翠山忙伸手去扳谢逊手臂,却那里扳得动分毫?眼见殷素素舌头伸出,立时便要断气,只得呼的一拳,击在他背心正中的“神道穴”上。
那知这一拳击下,如中铁石,谢逊如野兽般荷荷而吼。双臂却抱得更加紧了。张翠山叫道:“你再不放手,我用兵刃了!”但见他理也不理,当即抽出判官笔,在他右肩“肩贞穴”、左手臂“小海穴”中重重的各点一点。谢逊也真了得,常人若是受这铁笔如此沉重的一点,双臂登时废了,但他只是一阵酸麻,倏地回过右手,抢过判官笔,远远掷了出去。
殷素素但觉箍在身上的铁臂微松,一矮身脱出了他的怀抱。谢逊左掌斜削,迳击张翠山项颈,右手却往殷素素胸口抓去。嗤的一响,殷素素裹在身上的海豹皮被他五指硬生生的扯下一块。张翠山知道自己若是纵身闪避,殷素素非被他再度擒住不可,当下便一招绵掌中的“自在飞花”想要卸去他的掌力,岂知手掌和他掌缘微微一沾,登时感到一股极大的黏力,再也解脱不开,只得鼓运内劲,与之相抗,但觉谢逊的手掌之中,传来一片炙热异常的气流,只烤得他心烦意乱,头晕脑胀。
张翠山和他比拚掌力,这次已是第三回,前两回中均无这般情形,若不是前两次中他并未使出这等古怪武功,那么这几日中他心神有异,武功竟自起了变化。谢逊一掌制住张翠山后,拖着他的身子,迳自向殷素素扑去。殷素素踪身跃开,她双足尚未落地,谢逊在冰上一踢,七八粒小冰块激飞而至,都打在她右腿之上。殷素素叫声:“啊哟!”横身摔倒。谢逊突然发出掌力,将张翠山弹出数丈。这一下弹力极其强劲,张翠山落下时已在冰山的边缘,那冰上甚是滑溜,他右足稍稍一沾,扑通一声,摔入了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