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僧狞笑道:“谁来听你这瞎子胡说八道。”他一开口说话,张无忌立时辨认了出来,那日光明顶上他身处布袋之中,曾听成昆长篇大论的说话,对他语音记得清清楚楚。此刻他虽故意逼紧喉咙,身形容貌更是乔装得十分巧妙,但语音终究难变。张无忌纵身一跃,截断了他的后路,说道:“圆真大师,成昆前辈,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不以本来面目示人?”
成昆乔装改扮,潜伏在人丛之中,始终不露破绽,那知当黄衫女子制服周芷若之际,他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偏生谢逊双眼盲后耳音特灵,对他又是记着铭心刻骨的血仇。就谢逊而言,这一声咳嗽不啻是个晴天霹雳,立时便将他认了出来。成昆在寺中暗伏了大批党羽,今日原想挑得与会群雄自相残杀,逼出屠龙刀的下落,害死谢逊,最后更谋害空闻、空智,自己接任少林寺方丈之位。那知他的计谋虽巧,每一件事到头来都是另生变故,无不事与愿违。他见张无忌挡住去路,知道事已败露,长身大喝:“少林僧众听者:魔教捣乱佛地,藐视本派,众僧一齐动手,格杀勿论。”他手下党羽纷纷答应,抽出兵刃便要上前动手。
空智忍气已久,一直顾念着师兄安危,只得受本寺叛徒挟制,此刻听圆真号令僧众与明教动手,情知一场混战下来,本寺僧众不知将受到多大的损伤,权衡轻重,空闻一人事小,阖寺僧众的性命事大,当下喝道:“少林弟子不得莽撞。空闻方丈已落入这叛徒圆真手中,众弟子先擒此叛徒,再救方丈。”霎时间峰顶上乱成一团。
混乱之中,张无忌见周芷若委顿在地,脸上充满沮丧失望,心下大是不忍,当即上前解开她的穴道,扶她起身。周芷若一挥手,推开他的手臂,迳自跃回峨嵋群弟子之间。
只听谢逊朗声说道:“今日之事,全自成昆与我二人身上所起,种种恩怨纠缠,须当由我二人了结。师父,我一身本事是你所授;成昆,我全家是你所杀。你的大恩大仇,今日咱们来算个总帐。”成昆见空智不顾一切的出声号令,终究少林寺中正派者多而自己党羽较少,看来接掌少林方丈职位的图谋,终究也归镜花水月,到头来一场空幻,何况明教与渡厄等三僧若是联手,更难抵敌。他心思机敏,一计不成,二计又生,心想:“谢逊作恶多端,我若制服了他,大可将一切罪行尽数推在他的头上。他的武功皆我所授,他双眼又盲,难道我还对付他不了?”于是说道:“谢逊,江湖上有多少英雄好汉,命丧你手。今日更招引明教的大批魔头,来少林扰乱佛门福地,与天下英雄为敌。我深悔当年传授了你武功,此刻非得清理门户、整治一下你这欺师叛祖的逆徒不可。”说着大踏步走到谢逊面前。
谢逊高声道:“四方英雄听者,我谢逊的武功,原是这位成昆所授,可是他逼奸我妻不遂、杀我父母妻儿。师尊虽亲,总亲不过我亲生的爹娘。我找他报仇,该是不该?”四下里群雄轰然叫道:“该当报仇,该当报仇!”成昆一言不发,呼的一掌,便向谢逊头上劈了过去。谢逊头一偏,让过顶门要害,拍的一响,这一掌打在他的肩头。谢逊哼的一声,并不还手,说道:“成昆,当年你传我这一招『长虹经天』之际,说道若是击中敌身,便当运混元一气功伤敌,为什么不运功啊?是不是年纪老了,无功可运了?”原来成昆知己知彼,明白谢逊的武功极是了得,第一招只是虚招,没料到居然对方竟是不闪不躲,一击而中。但他这一招上全没用上劲力,是以谢逊并未受伤。
成昆左手一引,右手一掌拍出。谢逊身子一斜,仍不还招。成昆连环踢出,拍拍两响,谢逊胁下连中两腿。这两腿的劲力却是厉害无比,饶是谢逊体格粗壮,可也禁受不起,哇的一声,一大口血喷将出来。无忌急叫:“义父,还招啊!你怎能尽受打不还手。”谢逊身子摇晃了几下,苦笑道:“他是我师父,受他两腿一掌,原也应该。”
成昆心中暗叫:“倒霉,倒霉!我只道他对我仇深似海,一上来就是拚命,早知他还让我三招,我可得痛下杀手了。”见谢逊这一掌来得凌厉,当即左手一引,卸开他的掌力,身子转了半个圈子,已旋到他的身后,欺他眼不物,一掌无声无息的从他背后按了过去。谢逊便如亲眼所见,反足踢去,成昆轻轻一跃,从半空中如一只老鹰般扑击下来。他年已古稀,身手之矫捷竟是丝毫不输于少年。谢逊双手上托一弹,成昆下击之势被阻,又弹了上去,在半空中轻轻一个回旋,又扑击下来,身法之美妙,实是罕见。
两人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转瞬间便拆了七八十招。谢逊双目虽然不能见物,却占了一个便宜。要知他一身武功全是成昆所授,他的拳脚成昆固所深悉,而成昆各种招数,谢逊也无不了然于胸。事过数十年,二人内功修为俱各大进,但武功上拳脚的招术,仍是本门的解数。谢逊不必用眼,便知自己这一掌过去,对方将如何拆招,而跟着来的一招,多半是那几种变化中的一种。加上他年纪比成昆小了十余岁,气血较壮,冰火岛上奇寒酷热的锻炼,于内力修为大有好处,因之最初一百余招中,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谢逊与成昆仇深似海,苦候数十年,此刻方始交上了手,张无忌本来料他定要不顾性命的扑击,与成昆斗个两败俱伤,那知谢逊一招一式,全是沉稳异常,将自己门户守得极是严密。无忌初时略觉诧异,又看了数十招,当即领悟,成昆武功之强,实是不输于渡劫、渡难等三僧,谢逊若是上来便逞血气之勇,只怕支持不到五百招以上。他师徒二人于对方功夫修为,自是知己知彼,谢逊心中仇恨越深,手上越是谨慎,生怕自己先毁在成昆手下,报不了父母妻儿的血仇。
堪堪拆到二百余招,谢逊大喝一声,呼的一拳击出。崆峒派的常敬之叫道:“七伤拳!”只见谢逊左右双拳连继续击出,威猛无俦,崆峒诸老相顾骇然。这七伤拳乃是谢逊从崆峒派盗得拳谱而学成,但拳上威力之强,远过于崆峒嫡派的唐文亮、常敬之之诸老。成昆左掌一带,待他又是一拳击到时,右掌平推出去。拍的一响,拳掌相交,谢逊须发俱张,威风凛凛的站着不动,成昆却是连退三步,旁观群雄中许多人都喝起采来。原来谢逊与成昆结仇经过,江湖上传闻已遍,众人虽恼恨他出手太辣,滥伤无辜,但也觉他所遇太惨,不免寄以同情之心,旁观人众一大半是盼他得胜。
只见谢逊抢上三步,跟着又是呼呼两拳击出,成昆还了两掌,复退三步。无忌暗叫:“不好!成昆用的是少林九阳功,那是他拜空见神僧为师后学来的功夫,成昆深悉其中关键所在,故示以弱,却将少林九阳功使将出来。谢逊每一拳打出,成昆受了他拳力的七成,以少林九阳功化解,其余三成却反激回去。谢逊呼呼打出十二掌,成昆连退数十步,外表看来似是谢逊大占上风,其实内伤越受越重。”
无忌心中焦急万分,这是义父一生梦寐以求的复仇机缘,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插手相助,但如此再斗得数十拳,谢逊势必呕血身亡。空智突然冷冷的道:“圆真,我师兄当年传你这少林九阳功,是教你用来害人的么?”成昆冷笑一声道:“我恩师命丧七伤拳下,今日我是为恩师报仇雪耻。”赵明突然大声说道:“空见神僧的九阳功修为在你之上,他为什么不能抵挡七伤拳?空见大师是否害在你这奸贼手里的。是你骗得他老人家出头化解冤孽,骗得他老人家挨打不还手。嘿嘿,你看,你看,你背后站的是何人,满脸是血,怒目指着你的背心,这不是空见神僧么?”成昆明知是假,但他作了亏心事后,总是内疚神明,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正在此时,谢逊又是一拳击到,成昆还了一掌,身子一晃,竟没后退,分心之下,真气走得岔了,被这一拳打得胸口气血翻涌,当即展开轻身功夫,在谢逊身旁游走,片刻后方调匀了气息。
赵明叫道:“空见神僧,你紧紧钉住他,不错,就是这样,在他后颈中呵些冷风。你死在徒儿手中,他也必死在徒儿手中,这叫做一报还一报,老天爷有眼,报应不爽。”成昆给她叫得心中发毛,疑心生暗鬼,隐隐似觉后颈中果然有阵阵冷风吹袭。其实这峰顶上终年山风不绝,加之他二人纵跃来去的打斗,后心自然有风。赵明见他微有迟疑之态,又叫:“啊,成昆,你回过头来看看背后。你不敢回头么?你瞧瞧地下黑影,为什么二人打斗,却有三个黑影。”成昆情不自禁的一低头,果见两个人影多了一个黑影,心中一窒,谢逊呼的一拳打了过来。成昆不及运神功化解,硬碰硬的还拳相击,砰的一响,二人各以真力相抗,都是身子一晃,向后退了一步。成昆这才看清,所多的那个黑影,原来是那株断折了的半截松树所投。
成昆久战谢逊不下,心中正自焦躁,暗想:“他是我徒儿,双眼又盲了,我竟然仍是奈何他不得,我的心腹在旁瞧着也是不服。眼下情势险恶,唯有制住这叛徒,一来可挟制明教,二来挑动与他有仇之人。如能逼问出屠龙刀所在,那是更好不过,否则至少也能自求脱身。”突然间见到断松的黑影,心念一动,移步换形,悄没声的向断松处退了两步。谢逊一拳击出,抢上两步,成昆又退两步,想要引他绊倒在断松之上。谢逊正待上前追击,张无忌叫道:“义父,小心脚下。”谢逊心中一凛,向旁跨开,便是这么稍一迟疑,成昆已找到空隙,一掌无声无息的拍到,正印在谢逊胸口,掌力一吐,谢逊向后便倒。
成昆一脚向他头盖上踹去,谢逊一个打滚,又站了起来,嘴角边不住流出鲜血,成昆寂然不动,一掌缓缓伸出。要知谢逊与他相斗,全仗熟悉招数,辅以听风辨形,此刻成昆一招得手,领悟到招数越慢,出手无声,谢逊便越是难以提防,这一掌慢慢移到谢逊面门,一按一翻,一掌又是打在他的肩头。谢逊身子一晃,强力撑住。群雄中许多人看得不服,纷纷叫嚷起来:“亮眼人打瞎子,用这等卑鄙手段!”成昆不理,又是缓缓一掌拍出。谢逊凝神顷听,他手掌略抖,立时举手招架,格开了这一掌。无忌见他满头黄发飞舞,嘴角都是鲜血,心下又愤又急,情知这般斗将下去,那是非死在成昆手中不可,只是谢逊一世英雄,在这当口自己若是出手相助,纵是杀得成昆,谢逊也是虽生犹死,英名尽行付与流水。他找住赵明的手,急道:“明妹,快想个计较才好。”赵明道:“你能偷发暗器,打瞎了老贼双目么?”无忌摇头道:“义父宁死也不肯让我做这等事!”
忽然间日色渐暗,似乎乌云蔽天,有人叫了起来:“天狗吃太阳,天狗吃太阳!”无忌抬头一看,只见一轮红日缺了一片,正是日食之象。四下里喧声渐响,有的抬头望日,有的仍是目不转睛的凝神瞧着成谢二人打斗,有的心中惊恐,竟跪下来向着太阳磕拜。赵明叫道:“成昆老贼,你作恶多端,老天爷也不饶你,这不是示警惩罚于你吗?你今日寿元已终,死后上刀山,下油锅,万劫不得超生。”成昆本已心虚,但见四下里越来越黑,听赵明这么一叫,更是胆怯,双掌呼呼接连拍出,便欲脱身逃走下山,但谢逊一心报仇,于四周变故全不大理会,紧紧缠住了他,令成昆难以抽身。猛听得山峰下雄鸡喔喔而啼,片刻之间,太阳已全被月亮的阴影遮住,远远更传来兽吼犬吠之声。群雄虽均胆大,但身处空旷之地,陡遭天变,心中无不惴惴。这一次日蚀甚是奇怪,日光竟被遮得半点不露,人人眼前黑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张无忌握住赵明的手,虽是用力凝视,也已瞧不见谢逊和成昆相斗的情景。
这一日月无光,成昆登时成了瞎子,初时还隐隐约约的看到谢逊身形游动的影子,到得后来,竟如双眼蒙了一块厚厚的黑布。他急速后跃,只盼远离谢逊,但谢逊一招快似一招,黑影中只听得成昆“啊”的一声惨叫,胸口已被一招七伤拳击中。成昆究是老谋深算,知道自己一拳受伤不轻,若再后跃,只有连续中拳,黑暗中当即招数一变,以“小擒拿手”御敌。这“小擒拿手”原是黑暗中近身搏击之用,讲究应变奇速,不必用眼观看,手指、手掌、手臂、手肘任何一处碰到敌人身体,立时擒拿抓打、撕拍钩碰。谢逊大喝一声,也以“小擒拿手”对付。两人所使的武术招数并无分别,群雄只听得黑暗中呼喝连连,夹杂着拳掌与肉体相碰之声,迅如爆豆,想是两人均是全速相攻。
张无忌心中怦怦乱跳,暗想义父若是遭到凶险,便欲出手相救,也不可得,极目凝视,也是无法辨别二人的身形。
谢逊瞧不见天象奇变,但数招之间,已觉察到成昆拳脚之来,往往着于空处,再听到旁人大叫:“天狗吃太阳,天狗吃太阳。”登时明白了这中间的道理。他双眼已盲了二十余年,听声辨形的功夫早已练得烂熟,以耳代目,行之已惯。成昆却是陡然间成了瞎子,乱打乱拿,双方优劣之势,立时逆转。谢逊加速进击,心想日食之变片间便即过去,只须太阳稍露光芒,自己暂时所占的上风便即失却。成昆步步退后,谢逊则是着着进逼。成昆心中惊惧,饶是他平时老奸巨滑,但此刻心智失常,竟没有想到紧守门户,以待日食之过,只想黑暗中相斗于自己大大不利,务须及早料理谢逊,是以脚下不住倒退,两条手臂却是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小擒拿手”中的毒招狠着,加快的施展。
蓦地里谢逊双掌一分,抢击成昆胁下。成昆大喜,叫一声:“着!”右手食中二指,取向谢逊双手。这一招“双龙抢珠”,招式原非极奇,只是挟在“小擒拿手”中使将出来,却有极大的威力,对方侧头一避,他左手横扫一掌,非击中他太阳要穴不可。那知谢逊不闪不避,也喝一声:“着!”也是一招“双龙抢珠”使出,食中二指插向他的双目。成昆二指插中谢逊眼珠,脑海中如电光石火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