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约莫一盏荼时分,那道人匆匆从俞岱岩房中出来,低声叫道:“清风、明月!到这边来。”便有两个道僮走到他的身前,叫了声:“师叔!”那道人道:“预备软椅,三师叔要出来。”两名道僮答应了。张无忌在武当山上住过数年,那知客的道人是俞莲舟新收的弟子,他不相识,却识得清风、明月两个道僮,知道俞岱岩有时出来,便坐在软椅之中,由道僮抬着行走。见二僮走向放软椅的厢房,当下悄悄跟随在后,一等二僮进房,突然叫道:“清风,明月,认得我么?”
二僮吓了一跳,凝目瞧无忌时,依稀有些面熟,一时却认不出来。无忌笑道:“我是无忌小师叔啊,你们忘了么?”二僮登时忆起旧事,心中大喜,叫道:“啊,小师叔,你回来啦!你的病好了?”三个人年纪相若,同在山上之时,常在一处玩耍,翻觔斗、豁虎跳、斗蟋蟀、捉田鸡,无所不为。无忌道:“清风,让我来假扮你,去抬三师伯,瞧他知不知道。”清风踌躇道:“这个——不大好吧!”无忌道:“三师伯见我病愈归来,自是喜出望外,高兴还来不及,那里会责骂于你。”二僮素知自张三丰祖师以下,武当六侠个个对这位小师叔极其宠爱,他病愈归山。那是天大的喜事,他要开这个小小的玩笑,逗俞岱岩病中一乐,自无伤大雅。明月道:“小师叔怎么说,就怎么办吧!”清风当下笑嘻嘻的脱下道袍、鞋袜,给无忌换上了,明月则替他挽起一个道髻,片刻之间,一个翩翩公子,变成了眉清目秀的小道僮。
明月道:“你要冒充清风,相貌不像,就说是观中新收的小道僮,清风跌跛了腿,由你去替他。那你叫什么名字?”无忌想了一想,笑道:“清风一吹,树叶便落,我叫扫叶。”清风拍手道:“这名字倒好——”三人正说得高兴,那道人在房外喝骂:“两个小家伙,嘻嘻哈哈的捣什么鬼,半天不见人出来。”无忌和明月伸了伸舌头,抬起软椅,迳往俞岱岩房中。
无忌和明月扶起俞岱岩,放在软椅之中,只见俞岱岩脸色极是郑重,也没留神抬他的道僮是谁,只听他说道:“到后山小院,见祖师爷爷去。”
清风应道:“是!”转过身去,抬着软椅前端,无忌抬了后端,俞岱岩只瞧见清风的背影,便瞧不见无忌。空相随在软椅之侧,同到后山,那知客道人不得俞岱岩召唤,便不敢同去。张三丰闭关静修的小院在后山竹林深处,修篁森森,绿荫遍地,除了偶闻鸟语之外,竟是半点声息也无。
清风和无忌抬着俞岱岩来到小院之前,停下软椅,俞岱岩正要开声求见,忽听得隔门传出张三丰苍老的声音道:“少林派那一位神僧光临寒居,老道未克远迎,还请恕罪。”呀的一声,竹门推开,张三丰缓步而出。空相心头微微一惊:“他怎么知道来访的是少林僧人?”但随即想起:“想必那知客道人早已命人前来禀报,张三丰老道故弄玄虚。”俞岱岩却知师父近年来武功越来越是博大精深,从空相的脚步声中,已可测知他的武学门派、修为深浅。但猜他是空闻、空智,空性少林三大神僧中的一位,却是猜错了,想是空相少出寺门,外界均不知少林派中有这样一位武学高手。张无忌的内功此时已在空相之上,由实返虚,自真归朴,不论举止、眼光、脚步、语声,处处深藏不露,张三丰反听不出来。他见太师父虽然红光满面,但白须白发,此之八九年前分手之时,着实已苍老了几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忍不住眼泪便要夺眶而出,急忙转过头去。
只听空相合什说道:“小僧少林空相,参见武当前辈张真人。”张三丰稽首还礼,道:“不敢,大师不必多礼,请进说话。”五个人一起进了小院,但见室内板桌上一把茶壶,二只茶杯,地下一个蒲团,壁上挂着一柄木剑,此外一无所有。空相道:“张真人,少林派惨遭千年未遇之浩劫,魔教突施偷袭,本派自方丈空闻师兄以下,或殉寺战死,或力屈被擒,仅小僧一人拚死逃脱。魔教大队人众,正向武当而来,今日中原武林存亡荣辱?全系于张真人一人之手。”说着放声大哭。
饶他张三丰百年修为,猛地里听到这个噩耗,也是大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才道:“魔教竟然如此猖狂,少林寺中高手如云,不知如何竟会着了魔教的毒手?”空相道:“空智、空性两位师兄率同门下弟子,和中原五大派结盟西征,围攻光明顶,不知如何失手,尽遭擒获——”张无忌暗暗心惊,寻思:“敌人究竟是谁?怎地这等厉害?”只听空相续道:“这日山下报道,远征人众大胜而归,方丈空闻师兄得讯大喜,率同合寺弟子,迎出山门,果见空智、空性两位师兄带领西征弟子,回进寺来,另外还押着数百名俘虏。来人到得大院之中,方丈问起得胜情由,空智师兄唯唯否否,空性师兄忽地叫道:“师兄留神,我等落入人手。众俘虏尽是敌人——”方丈惊愕之间,众俘虏抽出兵刃,突然动手。本派人众一来措手不及,二来无一人携带兵刃,赤手空拳的御敌,大院子的前后出路均已被敌人堵死,一场激斗,终于落了个一败涂地,空性师兄当场殉难——”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张三丰心下黯然,说道:“这魔教如此歹毒,行此恶计,又有谁能够提防?”
只见空相伸手解下背上的黄布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层油布,再打开油布,赫然露出一颗首级,环眼圆睁,脸露愤怒之色,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师。张三丰、俞岱岩、张无忌都识得空性面目,一见之下,不禁“啊”的一声,一齐叫了出来。空相泣道:“我舍命抢得空性师兄的法体,张真人,你说这大仇如何得报?”说着将空性的首级恭恭敬敬放在桌上。伏地拜倒。张三丰凄然躬身,稽首行礼。
张无忌想起光明顶上此武较量之际,这位空性神僧慷慨磊落,豪气过人,实不愧为堂堂少林派的一代宗师,不意惨遭奸人戕害,落得身首分离,心下甚是难过。他性情温和,转过了头,不敢多看空性的首级。张三丰见空相伏地久久不起,哭泣甚哀,便伸手扶他,说道:“空相师兄,少林武当本是一家,此仇非报不可——”他刚说到这个“可”字,只听得砰的一声响,空相双掌一齐击在他小腹之上。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张三丰武功之深,虽已到了从心所欲、无不如意的最高境界,但那能料到这位身负血仇、远来报讯的少林高僧,竟会对自己忽施袭击?在一瞬之间,他还道空相悲伤过度心智迷糊,昏乱之中将自己当作了敌人,但随即知道不对,小腹上中的掌力,竟是少林派外门神功“金刚般若掌”,但觉空相竭尽全身之劲,将掌力不绝的催送过来,脸白如纸,嘴角却带狞笑。
张无忌、俞岱岩、明月三人蓦地见此变故,也都惊得呆了。俞岱岩苦在身子残废,不能上前相助师父一臂之力,张无忌年轻识浅,在这一刹那间,还没领会到空相竟是意欲立毙太师父于掌底,两人只惊呼了一声,便见张三丰左掌挥出,拍的一声轻响,击在空相的天灵盖上。这一掌其软如绵,其坚胜铁,空相登时脑骨粉碎,如一堆湿泥般瘫了下来,一声也没哼出,便即毙命。须知张三丰过百年的修为,功力通神,空相虽是当代武林中一流高手,却也经不起他这轻轻一掌。
俞岱岩忙道:“师父,你——”只说了一个字,较即住口,只见张三丰闭目坐下,片刻之间,头顶冒出丝丝白气,知他正以上乘内功疗伤。猛地里张三丰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无忌在旁见着,心下大惊,知道太师父受伤着实不轻,倘若他吐出的是紫黑瘀血,那么凭他深厚无此的内功,三数日即可平复,但他所吐的却是鲜血,况是狂喷而出,那么脏腑已受重伤。在这霎时之间,张无忌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是否立即表明身份,相救太师父?”便在此时,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那知客道人到了门外,听他步声急促,显是心情十分慌乱,却是不敢贸然进来,也不敢出声。俞岱岩道:“是藏玄么?什么事?”那知客道人藏玄说道:“禀报三师叔得知,大批敌人到了观外,都是穿着魔教的服色,要见祖师爷爷,口出污秽言语,说要踏平武当派——”俞岱岩喝道:“住口!”他生怕张三丰听到了之后分心,激动伤势。
张三丰缓缓睁开眼来,说道:“少林派金刚般若掌的威力果是非同小可,看来非得静养三月。伤势难愈。”无忌心道;“原来太师父所受之伤,比我所料的更重。”只听张三丰又道:“明教大举上山,乃是有备而来。唉,不知远桥、莲舟他们平安否?岱岩,你说该当如何?”俞岱岩默然不语,心知武当山上除了师父和自己之外,其余三四代弟子的武功都不足道,出而御敌,只有徒然送死,今日之事,只有自己舍却一命,和敌人敷衍周旋,经师父避地养伤,日后再复大仇,于朗声说道:“藏玄,你去跟那些人说,我便出来相见,请他们在三清殿上小坐片刻。”藏玄答应着去了。
张三丰和愈岱岩师徒相处日久,心意相通,听俞岱岩这么说,已知通他的用意。说道:“岱岩,生死荣辱,无足介怀,武当派的绝学却不可因此中断。我坐关十八月,得悟武学精要,一套太极拳和太极剑,此刻便传了你吧。”俞岱岩一呆,心想自己残废已久,那里还能学什么拳法剑术?何况此时强敌已经入观,那里还有余暇传授武功,只叫了声:“师父!”便说不下去了。
张三丰淡淡一笑,说道:“我武当开派以来,行侠江湖,多行仁义之事,以大数而言,决不该自此而绝。我这套太极拳、太极剑,与古来武学之道全然不同,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你师父年过百龄,纵使不遇强敌,又能有几年好活?所喜者能于垂暮之年,创制这套武功出来。远桥、莲舟、松溪、利亨、声谷都不在身边,第三四代子弟之中,除青书外并无杰出人材,何况他也不在山上。岱岩,你身负传我生平绝艺的重任。武当派一日的荣辱,有何足道?只须这套太极拳能传至后代,我武当派大名必能传之千古。”说到这里,神采飞扬,豪气弥增,竟是没将压境的强敌放在心上。
俞岱岩唯唯答应,知道师父要自己忍辱负重,以接传本派绝技为第一要义。张三丰至胸前左臂半环,掌与面对成阴掌,右掌翻过成阳掌,说道:“这是太极拳的起手式。”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下垂,手背向外,手指微舒,两足分开平行,接着两臂慢慢提起,跟着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口中叫着招式的名称:揽雀尾、单鞭、提手上势、白鹤亮翅、搂膝勾步、手挥琵琶、进步搬拦锤、如封似闭、抱虎归手、十字手——张无忌目不转晴的凝神观看,初时还道太师父故意将姿式演得特明缓慢,使俞岱岩可以着得清楚,但看到第七招“手挥琵琶势”之时,只见他左掌阳、右掌阴,目光凝视左手手臂,双双慢慢推出,竟是凝重如山,却又轻灵似羽,张无忌突然之间省悟:“这是以慢打快,以静制动的上乘武学,想不到世间竟会有如此奥妙的功夫。”他武功本是极高,一经领会,登时越看越是入神,但见张三丰双手圆转,每一招都含着太极式的阴阳变化。这是从中国固有哲理中变化出来的武学,与来自天竺达摩祖师的武功大异其趣,虽然未必便能胜过,但精微之处,却是决不逊色。
约莫一顿饭时分,张三丰使到上步高探马,上步揽雀尾,单鞭而合太极,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虽在重伤之后,但一拳术练完,精神反见健旺。他双手抱了个太极式的圆圈,说道:“这套拳术的诀窍是『虚灵顶劲、涵胸拔背、松腰垂臀、沉肩坠肘』十六个字,纯以意行,最忌用力,形神合一,那便是举术的最高境界。”当下细细的解释了一遍。俞岱岩一言不发的倾听,知道时势紧迫,无暇发问,虽然中间不明白之处极多,但只有硬生生的记住,倘若师父有甚不测,这些口诀招式总是由自己传了下去,日后再当由聪明才智之士领悟文中的精奥。张无忌所领略的可就多了,须知“乾坤大挪移法”根本之主旨实与太极拳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借力打力,虽然法门大异,却是殊途同归。张三丰的每一句口诀、每一记招式,他心中事先隐隐约约都是已然想到,一说出来,立时便有大获我心之感。
张三丰见俞岱岩脸有迷惘之色,问道:“你懂了几成?”俞岱岩道:“弟子愚鲁,只懂得三四成,但招式和口诀都记住了。”张三丰道:“那也难为你了。倘若远桥在此,当能懂得五成。唉,你五师弟悟性最高,可惜不幸早亡,我若有五年功夫,好好点拨于他,当可传我这门绝技。张无忌听他提到自己父亲,心中不禁一酸。张三丰道:“这拳劲首要似松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正要往下解释,只听有前面三清殿上传来一个苍劲悠长的声音,喝道:“张三丰老道既然缩头不出,咱们把他徒子徒孙先行宰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好啊!先一把火烧了这道观再说。”又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道:“烧死老道,那是便宜他。咱们擒住了他,绑到各处门派中游行示众,让大家瞧瞧这武学泰斗的模样。”
后山外院和前殿相距里许之遥,但这几个人的语声都清楚传至,足见敌人有意炫示功力,而功力确亦不凡。俞岱岩听到这等侮辱师尊的言语,心下大怒,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张三丰道:“岱岩,我叮嘱过你的言语,怎么转眼便即忘了?不能忍辱,岂能负重?”俞岱岩道:“是,谨奉师傅教诲。”张三丰道:“你全身残废,敌人不会对你如何提防,千万戒急戒躁。倘若我苦心创制的绝艺不能传之后世,那你便是我武当的罪人了。”俞岱岩只听得全身出了一阵冷汗,知道师父此言的用意,不论敌人对他师徒如何凌辱欺侮,总之是要苟免求生,忍辱传艺。
张三丰从身边摸出一对铁铸的罗汉来,给俞岱岩道:“这空相说道少林派已经灭绝,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