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顺着东边各屋,飞跃了过去,等到灯光亮处,再一看,只见东间灯火果然未熄,只因那窗上有一重粉红色窗帘,所以远远看去,不太光亮。正待窜落张望,倏见那西火巷之中,似有一盏灯球闪动,忙向翠娘一打手势,在房上伏好,翠娘一见,也向第四进鸱角后面一闪,不一会,果有两个丫环,掌着一盏灯球走进角门,一个提着一个食盒,一个提着酒壶,直向上房东间走去,苏仲元乘着两人进了屋子,疾忙身子一长,四面略一瞻顾,便使了一个倒卷珠帘,从檐际垂了下去,就着窗隙向里一望,只见那室内却是一间卧房,正中由承尘上挂下来一盏羊角明灯而外,靠着窗户的书桌上,还高烧着一枝绛烛,靠着书桌坐着一个五十不足四十有余的清瘦小老头儿,正捧着一枝水烟筒在抽着,身上马褂已经脱去,只穿一件宝蓝贡缎长袍,外面罩着玄色贡缎小坎肩儿,另外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一身艳服,正坐在他身侧,捻两个粉拳,在他背上轻轻捶着,两个丫头一进房,便打开食盒,在那中间灯下,一张小几上,放下四个碟子,一壶酒,又取出两付杯筷放好,方道:“回大人,酒菜已经取来,您和姨太太请用吧。”那人把头一点,便站了起来,一手托着水烟袋,一手扯着那少妇玉臂笑道:“我这几天因为圣驾南巡,又恐那老海盗父女来行刺,不得不起早睡迟,却累你也陪着,这未免太对不过你了,今夜且稍吃上两杯便睡吧。”
那妇人把嘴一抿道:“累倒没有什么,不过我跟大人全是当的好差事,上次无辜差我去伺候那强盗丫头,遭了多少没趣不说,如今又跟着您,担惊受怕的,这日子到底到什么时候才了咧。要依我说,我们并没有亏待那老海盗父女,人心是肉做的,我们又没有害他,他便来,也有话说,终不成就这样糊里糊涂,把您杀了,这不枉担心事吗?”
那人忙道:“你知道什么?这老海盗父女连皇上全敢刺,还在乎我吗?”
接着又微慨道:“其实这次我只据那程子云的话入奏,并不知道太湖底细,却不知是谁,竟连主持人是前明长公主也打听出来,如非祖宗有德,恰好那怪物得讯在前,我已奏闻他父女现已藏身太湖,那说不定,便要圣怒不测,我又何尝能打听出什么来,果真那丫头找来可不是天大的冤枉?”
那少妇又道:“那么这密奏皇上的,到底是谁咧?既然他敢请皇上调兵去剿,万一拿不着人,不也该是一个欺君大罪吗?”
苏仲元这才知道,那人果然是曹寅,那妇人即是前此笼络翠娘的曹姨太太,接着又听曹寅道:“这个我也打听过,据随侍内监说,这几天只有一位丁忧在籍的御史,曾奉皇上召见,垂询了不少事情,或许是这一位说的亦未可知。”
那姨太太一面替他斟上酒,一面又道:“这位御史又是谁咧?这也就多事得很,他难道就不怕那强盗丫头去找他吗?”
曹寅一面在上首坐下,一面又道:“其实这也是大家推测之词,却未必便是这人说的,他姓王,双名维贤,祖父、父亲全是前明的大官,本人又是由皇上征召起用的,平日对—般遗老也颇有往来,所以大家全疑惑是他密奏的,我是没有什么难过,本省督抚却已把他恨透,此番水陆两军前往进剿,如果真的毫无所得,那便也够他受的咧。”
说着便命那姨太太在身边坐下,又笑道:“我这两天真烦透了,今夜忙了一个晚上,才将一封信写好,已经又累得腰酸背痛,这份活罪却没处去说咧。”
苏仲元听得分明,暗想,那王维贤对太阳庵各人并无往来,却缘何会知道长公主的事,这就奇怪咧,正想着,再看时,那姨太太已经坐向曹寅膝上,一仰脖子笑道:“你又写什么信,随来师爷就有好几位,为什么不让他们写去,这不自己找罪受吗?”
曹寅一手搂着她,一手举杯呷了一口酒,又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这是给十四王爷的信,焉能假手旁人,果真是可以由老夫子代笔的那我还犯得着自己写吗?”
说着,双方神态渐趋狎亵,苏仲元不耐再看,连忙身子向上—翻,向翠娘把手一招,又附耳数语,翠娘不由一笑,从剑囊中,掣出那口盘龙剑,一个饥鹰扑食,直窜向下面院落当中,抡剑在手,便向屋中走去,猛一掀那东间软帘,一声娇叱,接着喝道:“曹寅老儿,你这该死的奴才,竟敢在那鞑虏面前将我父女卖了,如今姑娘来了,还不快来受死?”
曹寅本就怀着一肚子鬼胎,惟恐鱼家父女寻他,一闻此言不由惊得呆了,手中酒杯先是当啷一声落在地下打得粉碎,再抬头一看,只见翠娘一脸杀气,劲装仗剑而来,只在那椅上抖颤不已,那曹姨太太一声惊呼,竟吓得粉脸焦黄晕了过去,直瘫在曹寅身上,旁侍二婢,虽然想走,那两条腿却做不得主,一步也动不得,一个直挫了下去,一个便似木人一般呆在那里,翠娘见状,又冷笑了一声,秀眉直竖,用宝剑一指道:“你这厮不是要拿我父女邀功吗?如今我已来了,你瞧着办吧。”
曹寅越发害怕,勉强挣出一声:“饶命。”打算起来,却也苦于一双腿,却全软了,又有一个姨太太倒在身上,翠娘见状忙又一抖那剑道:“这口宝剑本来是你送我的,如今却又须用你这奴才试试锋利如何咧?”
曹寅一看那剑果然是自己所赠,连忙挣扎着道:“女侠不必误……误……误会,我……
我……并没有对……对……对皇上说……说什么。”
翠娘又冷笑道:“你还赖什么?我早已打听好了,你既着程子云到太湖去窥探我父女下落于前,又密奏鞑酋玄烨,派遣水陆两军拿我父女于后,事实俱在,还有什么说的,难道我还冤屈你不成?”
曹寅惊悸之余,忙又道:“那……那……那程子云虽然曾到太……太……太湖去,却非我主使,至至……至于派兵前往,我……我……我更……更不知道,还请明……明……明察。”
翠娘见他期期艾艾简直说不出话来,不由好笑,忙将宝剑一起,又娇喝道:“我不听这一套,你既敢做,为什么又装成这个脓包样儿?”说罢,劈面就是一剑砍下,曹寅不由叫声啊哎,向后一仰,连曹姨太太带那张椅子全倒了下去。
苏仲元在窗外看得分明,连忙大喝道:“翠娘且慢动手,我还有话问他。”,说着一连两纵,便也掀帘而入,再看时,那曹寅和姨太太已经吓得双双昏死过去,再看那书桌上却放着一封写好的信,正是专人送向北京十四王府的,封皮兀自未封,再打开一看,却是叙明鱼老逃往太湖,已由皇上派兵搜剿的事,底下又附了一行小字是:“案关谋逆,圣怒不测,周浔了因等人闻在年宅,此诚天假良机,奴才以为此案一破,不但雍邸所邀各人必一网打尽无疑,即年遐龄父子亦罪有应得,而雍邸更有口莫辩,此王爷洪福也。”
苏仲元看罢,连忙揣了起来,一面索过翠娘手中那口宝剑将曹寅发辫割去大半截,连曹姨太太的一个大髻子也削了下来,放在书桌上将剑仍还翠娘,乘着现成笔墨,取过一张花笺,大书道:“足下本亦汉人,乃竟认贼作父,甘为鹰犬,此神人共愤在所必诛,姑念所言不尽虚诬,权且割发代首,今后如仍怙恶不悛,则毋谓吾剑不利。”
写罢用那两截断发,向上一压,又向翠娘道了一个走字,两人便一同出房上屋而去,这房中四人,只有一婢,人尚清醒,等他两人走了好半会,方才惊叫出来,只无奈这上房之内,除曹寅和一妾二婢之外,并无男仆伺候,夜深人静,全都睡熟,那丫头又不敢出去,只在房中叫着,一时哪里会有人听见,转是曹寅不久便悠悠醒来,睁眼一看,翠娘已不在身边,那丫头却力竭声嘶,瞪大了眼睛,张着双手在叫着,只不见外面有什么动静,连忙一下撑了起来,转不令声张,等一问经过,才知道,自己晕过去之后,又来了一个老丐,竟将自己发辫和姨太太松髻削去,还留有纸条,不由又吓得几乎晕了过去,忙又扶着那丫头,走向书桌一看,果然在半条辫子和一个大髻底下压着一张信笺,那一笔字,连真带草,写得龙蛇飞舞,便一时书家也不过如此,再看那措词,更不由一抹额汗,长长的嘘了一口气,暗说一声侥幸,将那张花笺折好收了起来,又和那丫头,用冷水将姨太太和另外一个丫头喷醒,心中转安定得多,只姨太太自将一个大髻子割去,已成了小尼姑,痛定思痛,不由痛哭不已,曹寅一再安慰,并允第二天便托人渡江,到扬州寻巧手匠人做一个假髻套上,方才暂忍悲声,这一闹外面天色已是大明,曹寅索性不睡,着人去请程子云商量,却不料那花厅前后门全关着,竟无法进去,等了好久,又不见他出来,那曹升只有据实禀明。曹寅闻讯,又疑程子云也出了事,方才命人破门进去查看,恰好程子云已经出来,一闻此言,不由暗自说声惭愧,但表面不动声色,转向曹升道:“真的有这事吗?怎么俺一点也不知道咧?”
曹升忙道:“不但程老爷不知道,如非玉兰那丫头是我妹妹又亲眼看见,便连我们也不知道,大人早吩咐过不许声张咧。”
程子云忙将头一点道:“你赶快去请贵上出来,就说俺在这里恭候便行了。至于他愿不愿意声张,那又是一回事,他如不愿声张,俺也决不问他。”
曹升去后,不多会曹寅便走了出来,程子云一面迎着,一面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那条辫子,虽然觉得略形短些,却不十分看得出来,曹升跟在身后,却把手连摇,又连连使着眼色,程子云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神色之间,却被曹寅看了出来,连忙遣去曹升,一面道:
“程兄夜来竟毫未惊觉吗?小弟又出了大乱子咧。”
说着,忙将夜来经过一说,一面道:“这些人实是防不胜防,幸而小弟尚未十分开罪,那封信也只叙明经过而已,否则今天便无法再与程兄相见了,此事却如何说法咧?尤其是十四王爷面前,小弟因为程兄一说,早有两封信出去,全用程兄之计,请王爷借此扳倒雍邸,先将那年家父子和周浔了因等人除去,如果事发被这些人知道,便不知又出如何怪异,小弟实在吓怕了,还望有以教我才对。”
程子云不由默然半晌方道:“你那信已递出吗?这却还须设法才好,否则这些人真不好对付,尤其是周浔那老儿狡诈百出,只一被认定策由我们所献,那便是不了之局咧。”
曹寅见他如此说法,愈加慌急道:“小弟一切均系依程兄之命而行,信上也曾说明程兄现在已由敝寓前往太湖,如果王爷不察,得信即行密奏,皇上正在盛怒之下,万一据奏即行传旨着雍邸交人,那纸决包不住火,这本帐岂不是要算到我们头上来。”
程子云连忙摇头道:“你可别完全扯到俺身上,这主意虽然是俺出的,俺却没有着你孟浪写信出去,果真俺有这把握,自己早写信给王爷,也用不着到太湖去丢人咧。”
曹寅闻言忙道:“难道程兄在太湖也着人手吗?何妨且对小弟实说咧。”
程子云不由脸上一红把脑袋连摇道:“俺怎么会着人手,所言丢人,不过指徒劳仆马而已。”
接着又道:“那两封信能设法追回吗?要不然却真不妥咧。”
曹寅也摇头道:“这两封信,全是附着六百里加急的文书递出,怎么追得回来,程兄还须为我另行筹策才好。”
程子云沉吟半晌道:“如今只有另行追上一封信去,说明皇上已有旨着江南总督派兵进剿,等有斩获,再请王爷决定,或可将事情缓了下来亦未可知,此行只好等太湖搜剿如何,由俺再赶回北京去,向王爷面陈一切再定行止,否则却无别法子。”
曹寅思维再四,只有依言,又写了一封信,仍由驿递发了出去,好在自从康熙皇帝到了江南之后,每日皆有加急羽递,还不至太慢,从这次之后,程子云竟将狂态收起一大半,那曹寅又因皇上不时均有询问,在宅时极少,程子云也不出去,只有用酒来消遣,一连四五天过去,这天曹寅方从外面回来,便屏退从人道:“如今进剿太湖的水师已有确讯回来了。”
程子云忙道:“消息如何咧,拿获一二首要没有?”
曹寅摇头道:“不但一个匪类没有拿着,据那去的统领说,那湖中诸山全极其平静,所有居民均系土生土长,大家务农打渔为业,连一个形迹可疑的全没有,至于前明长公主隐藏在内,那更是谎言,如今已由各山里正绅董取具并无匪类的切结回来,不过查得鱼家父女那条船,则确已由太湖向浙东开去,如今已经行文令饬各地一体严缉,这场事算已过去咧。”
程子云忙道:“如何?俺的话不错罢,委实那湖中平静已极,俺固然上了那老叫化的当,却想不到连官兵也扑了个空,这个消息到底是谁奏闻上达天听的,如今也许要带上点不是咧。”
曹寅忙又悄声道:“这人也算遭了报应,已经死咧。”
程子云忙一拍大腿道:“难道皇上因为他所言不实,已经处死吗?这人又是谁咧?”
曹寅摇头道:“当今皇上再圣明不过,他如不死,也许会问罪亦未可知,不过他却是自己急病死的,在死前还有遗折,自承误听流言,致增圣虑,向皇上请罪咧。”
接着又笑道:“此人姓王,本来是苏州人,双名维贤,是个丁忧在籍的御史,因为他是一个博学鸿词科出身,所以皇上特地召见垂询民隐,偶然问及这江南一带素多前明东林复社党人,有无滋事不逊情事,他便以前明长公主潜藏太湖,阴谋不轨相对,皇上最不放心的便是这些朱明遗孽,这才传旨派兵入湖搜剿,但他奏对之后,方才回到苏州,使得一个中风毛病,自知不起,又深悔不应以巷里流言上达天听,特地力疾写下一封遗折托地方官代为入奏请罪,如今皇上倒非常悼念,不但没有加罪,反而给了恤典,这也真是异数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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