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面茶的接过银票一瞧,双眼一瞪,也没见说一句说,挑起担子就往外走。
李员外这才赶紧上前,抢回了地盘。
“这块地还真值钱哪。”小果朝着李员外嘻嘻笑道,一面又走回他昨天租来的那家小吃
店。
***掌灯时分。
不再顾忌,更没心虚,这次“鬼捕”铁成功堂而皇之的走进小北街“燕”大少奶奶的
家。
来了总是客。
钱老爹与燕大少奶奶在“鬼捕”上过香,祭拜过后就想让客。
“鬼捕”摸着下巴壳,有些不知趣道:“嫂夫人,我有一不情之请。”
略显憔悴,燕大少奶奶含感情道:“人既死,一切褒贬毁誉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我更
不想多说什么,如果你想见他,他就在灵堂后面,可让老爹陪着你。”
“谢谢。”
“不,我没理由阻止你,更没资格阻止你,所以你也不用谢我。”
“哪里,二少身后一切还全是靠你料理,却是我们这些做朋友的没能帮上什么忙。”
“我不敢居功,这里仍是姓燕的祖产,他身后更是钱老爹一手包办。我不妨明说,人一
死我就该离开燕家的,没走,是为了等你,于私于公你必然有许多话想要问,不过我仍是句
老话,能说的我说,不能说的你这‘鬼捕’就得多费心去探查了。你有你怀疑的理由,我也
有我不能说的原因,你是他知心过命朋友,我更是他的至亲兄嫂,不情之处,也需你的谅
解。”
说不出的滋味最不是滋味。
“鬼捕”就有这种感觉,然而太多的疑点又非得这个女人来释疑,很不想开口问,又不
得不问。
“燕大少真的死了吗?”
“你头上有颗虱子。”
问的突然,答的荒唐。
问的失礼,答的却是无礼。
愈是聪明的人,有时往往愈是糊涂。
“鬼捕”居然真的伸手往脑上去摸。
当然他摸不到什么,因为他本就快成了秃子。
于是他的脸红了。
说笑话的人,要自己不笑才是个好笑话。
大少奶奶若无其事,表情冷艳的瞅着这一幕。
***本来嘛,明明人家已成了寡妇快一年了,冒失的去问她你丈夫真的死了吗?这人不
是呆子,就是个疯子。
有哪个女人愿做寡妇?又有哪个女人会不认得自己的丈夫?就算有怀疑,这也不是随便
可问的一句话,毕竟这句话和“你有没有偷人?”这句话相差无几。
“鬼捕”既不是呆子,更不是疯子。
也无怪乎,燕大少奶奶会不着痕迹的损他了。
***总算是句答复。
也好在黯淡的灯光遮掩住了“铁捕”红似猴儿屁股的老脸。
连钱老爹也佩服他那涵养,暗叹道:“这可真是两肋插刀。”
***“你四岁的儿子燕行真是他下毒致死的?”
“铁捕”又再问了一句。
“不是。”
才刚问完,“铁捕”已发现自己又再犯了同样的错误,正懊恼着不知会得到什么样的反
应。这两个字,却如二记闷雷直击得自己眼冒金星。
愕然的张着口。
***你可见过一个老太婆在人潮里,被个冒失鬼从后头施暗手,偷摸了一把屁股的表
情?如果看过,那这正是“鬼捕”现在的表情。
谁也没想燕大少奶奶的回答竟是这两个字。
钱老爹也傻住了。
“我也不知行儿之死这件事怎么扣在他的头上?这纯粹是个误会。行儿是在事情发生当
天的早上死的,不错是毒发而死的,可是却不是让人下毒,而是食物中毒。”
这是个误会?多么可怕的误会!
“嫂夫人,可否说得详尽些?”“鬼捕”如获至宝,惶急说道。
“当时堂上并未详加调查,或许县太爷,也或许文案师爷认为行儿毒发身亡想当然是他
所为,就连我也如此认为,证实行儿为食物中毒却是最近之事。”
“难道你就未去说明?你又如何证明是食物中毒?”“鬼捕”又问。
“木已成舟,死罪已定,多一条罪名、少一条罪名又怎样?至于行儿死因是我在无意间
翻阅到医书本草备要时才发现到是食物中毒。”
“怎么说?”“鬼捕”再问。
“记得那天早上他曾拿了一罐蜜给行儿当零食,而后我拿了一把生葱要行儿帮我至厨房
清洗。家中诸人甚爱生吃大葱夹饼,所以行儿也就吃了两棵生葱。不多久就面色发青死于后
院,一切征兆均显遭人毒毙,其真正原因却是蜂蜜与生葱造成的食物中毒。”
一番话,可把“鬼捕”与钱老爹二人听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这话从何说起,又有谁会了解蜂蜜与生葱配食居然会置人于死?就算大夫恐怕也不尽然
知道。
***要不是燕大少奶奶亲口证实,这行儿死因必定是套牢在二少的身上,无人能代其洗
清罪名。
虽然二少人已死,至少证明了他尚不是个丧尽天良、毒害亲侄儿的凶手。
然而,逝者已矣,这来者就算追着了又怎么样?***燕大少奶奶脸庞弥漫着一种让人看
不出来的神情,似在缅怀什么,又像懊悔着什么。
只是“鬼捕”的眼神全是疑惑与不解的紧盯着燕大少奶奶的脸上,就仿佛看一幅画已出
了神一样。
***蓦然的想到什么,燕大少奶奶发现周遭停顿的空气、眼里带起一抹不安也似掩饰什
么,湍湍道:“如你想去看他最后一面,你现在可以去了,我再也不会说什么了,因为你该
知道的都已知道,剩下的牵涉到个人的隐私,我没理由再告诉你。”
“我了解,最后容我一问,你绣花吗?”
这句话更让人莫名其妙。
钱老爹实在想不透过“鬼捕”到底是不是个正常人,也很想伸手去摸摸他的额头,看看
他是否在发烧。
前两句话失礼不说,这后一句更是疯狂,难道二少的案情和大少奶奶绣不绣花有关?
***好像很难回答,燕大少奶奶沉吟了许久。
“是女人大多会绣花,我是女人。”
“是不是也有的女人不绣花?”
“应该是有的。”
“谢谢你给我的答案,我想我们会再见面的对不?”
“我要走了,我也会等着你,洞庭湖,君山。老爹,‘回燕山庄’内要请下人们保持原
样,有人会再回来的。”
***“鬼捕”没去后面看燕二少最后的一面,在燕大少奶奶走出大门后,他就一直望着
门外想着许多问题。
有谁会再回“回燕山庄”?她自己?她不是回洞庭湖君山了吗?如果不是她,又会是
谁?燕大少?燕二少?她为什么要告诉自己她儿子的死因?她有必要帮二少洗清毒害侄儿的
罪吗?她刚刚在想着什么?又懊恼着什么?***“臭豆腐哟,臭豆腐哟——”
看到燕大少奶奶一出门,李员外也吆喝了起来,声音很大,也是二短声。
就在他的声音刚歇止时,眼前香风一阵,燕大少奶奶已坐在了椅子上。
“员外李,别人都这么叫你是不?麻烦你给我来一盘臭豆腐,泡茶不要了,臭不可闻已
够让人难过,再加上酸的话,我真不知要如何下咽。”
***李员外,又叫员外李,这只是道上的人方会如此称呼他。
现在他的圆脸已快成了长脸了,真后悔自己会听了“快手小呆”和“鬼捕”二个人的馊
主意,跑来乔装卖什么臭豆腐。这可好本为是监视人家的,殊不知早暴露了身份,应该在暗
处的却在明处。这不和耍猴戏一样吗?昨天那戴帽子的男人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今天就不
想再扮下去了,偏偏“小呆”和“鬼捕”这二个人说什么守了一晚上没见那人回来,应该不
会再有人发现的,这下子女主角上场,还要吃自己的豆腐,是卖还是不卖?***笑了。李员
外的脸又圆了,仍是那特有的笑容。
只因为他想到了自己从没见过哪一出戏演到一半就罢演了。
而且他也想到有个女人曾经对自己说过:“员外李,你可知道只要是女人,都会被你的
笑迷的说不出话来吗?”
所以他笑了。
“大少奶奶,你先坐会,豆腐嘛!老一点的香,我这就给你重新炸过。”
摆出一个自认最具代表的笑,李员外回道。
他却忘了一件事。
那就是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在哭的时候突然止住哭,而把哭改成笑了,“破涕而笑”只是
针对女人而言。
在他看到大少奶奶盈盈的坐在自己面前的一刹那,他没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实在比哭
好不到哪去,那么现在他又哪摆得出来那“迷死人”的笑容呢?***二位从未见过面的人,
尤其一男一女,又在这种情况下,似乎笑是最好的桥梁。
大少奶奶笑了,在看到员外李的笑容后。
什么是一笑倾城?李员外现在看到了。
男人和女人比笑容看谁笑的美岂不荒唐?所以李员外输了,输的目瞪口呆。
***“我的豆腐——已老了。”
“是吗?老一点好消化呢?”
“我是说你油锅里的豆腐。”
“我也是说我油锅里的豆腐。”
“你能告诉我,你卖豆腐的原因吗?”
“呢,只因为有人喜欢吃豆腐。”
“你能放弃吗?”
“不行,只因为我自己也喜欢吃豆腐。”
“我愿意出五十倍的钱,买下你的摊位。”
“不,我还指望它卖出名呢!”
“你就真的那么死心眼?”
“是的,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并没有尝一口,燕大少奶奶站起身,笑容消失了,继之而起的却是一股冷煞,双手微微
颤动。
李员外却笑了,这次倒挺自然,或许大少奶奶不再笑,没得比了。
原来李员外的笑,还真挺“迷人”,也具感性。
笑归笑,李员外双手放在摊子上,眼睛却只注视着大少奶奶的双眼。
两个人僵立在那,空气也记住了。
气氛渐渐变得凝重,一股肃杀之气已把这摊子四周包围,良久——燕大少奶奶头上汗
珠,一颗颗直滴了下来。
李员外稍好,脸上的汗珠也只不过几颗沁在那可爱的鼻翼旁。
谁也不敢先动,更不敢乱动。
不敢先动的原因是因为两个人都感觉到先动并没有把握能制住对方,而且一击不中的后
果将遭致对方蓄势已久的反击,那反击可能才是真正致命的一击。
不敢乱动的原因则是怕一个微小的动作会给了对方有机可趁。高手的对决常常决定在一
个极微小的失误中,甚至于一次呼吸的不协调,身上任何部位一根神经末稍的抽搐,也都会
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
***看不到两个人的武器。
有时候看不到的武器,才是最可怕的武器。
何况高手并非要武器才能致人于死,举掌,踢腿,甚至一缕指风,一口内家真气,莫说
是人,就是十头牛也都可在须臾间要它们挺尸。
这就是高手的可怕处,因为高手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武器,无一处不可致人于死。
***“快手小呆”跳了起来,在他听到了李员外那两声短促的哈喝声后。
如狸猫般的他轻巧的穿了出去,却只见那燕大少奶奶非但没往这里走来,反而似乎和李
员外在那里闲话家常。
依靠在墙角,装出一付等人的模样。
这回他不敢再大意,昨天没能跟上那戴帽子的神秘人,晚上检讨战果时,可让李员外和
“鬼捕”好一顿嘟嚷。今天要再追丢了,非给那两个王八蛋糗得满街跑不可。
***小北街的小贩们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快手小呆”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自己是否应该赶过去看个究竟。
本来自己这个角度刚好可看清李员外的豆腐摊,现在那些卖东西的小贩们已围成了一道
人墙,恰好挡住了视线,看他们鼓噪的情形,莫不是那两个人干上了?“小呆”后悔了,后
悔早上怎不多拿二十张银票,把那些不知从哪出来的小贩们统统弄走,就像那卖面茶的癞子
一样。
***一张紧绷的弓,时间久了终会断弦。
李员外和燕大少奶奶此刻两人间的无形杀,就正像一张紧绷的弓,快要断弦的弓。
燕大少奶奶香汗淋漓。
李员外的笑容已快凝住。
就像两尊庙里的金童玉女塑像。
围观的人已感染了那令人颤栗的杀气,也被逼退了丈多远的距离,每个人的脸上表情全
罩了一层霜。
倏然——“叮”的一声。
一块铜钱落地声。
这一声不大,无疑的在这寂然无声的“战场”中,就像一声闷雷。
杀气一散,再要凝聚非一下子可成。
长吁一声,燕大少奶奶缓缓道:“员外李,我承认我杀不了你,或许你的状况好些,但
也非绝对的胜利。错过今日,我们总会再碰面,那时你将必然落败,我要走了,你是否要阻
拦我?”
李员外未答话,只摇了摇头。
回过身,燕大少奶奶走了。
临走前瞄向了那铜钱一眼,一个儒衫男人正弯腰拾起它。
李员外也看了一眼那男人,当两人目光相过时,那人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意。
人群散了,李员外仍愕在那里苦思着。
***“虽然没结果,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鬼捕”不知何时走到李员外身边说
道。
“你见到了?”
“当然,从你俩一开始我就看到了。”
“我是说刚才那个掉落铜钱的人。”
“见到了,一个读书人的模样是不?”
“我怀疑他是故意的。”
“何解?”
“当时的情形你既已看到,就该明白我和大少奶奶二人就像箭已上弦不得不发。最后的
结果我亦并无太大的把握能制胜,也有可能两败俱伤,你试回想一下,就连你都被当时的气
氛给震住了,又有谁能化解我们呢?虽然那人不愿看到我们有一方受伤,而不见痕迹的解除
了一触既发的局面,这人的功力、机智实在惊人,他是谁?为什么我总觉得好面熟,尤其那
笑容。”
“鬼捕”默然不语,也陷入了沉思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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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菊花的刺》
第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