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咬着牙,慢慢地站起来。
他左腿先迈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来。
他走得更慢,因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薛大汉突然道:〃你想走?〃
傅红雪道:〃我……我已该走了。〃
薛大汉道:〃你欠的酒帐呢?〃
傅红雪闭着嘴。他无法回答,也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前三天的帐,我可以请你,但后面的十一天…〃
那少女立刻接着道:〃后面十一天的帐是二千八百五十两。〃
薛大汉道:〃你听见没有,二千八百五十两,你不付清就想走?〃
没有回答,还是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你是不是没钱付帐?好,留下你的刀来,我就放1走!〃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耳畔仿佛响起了一声霹雳。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溃。
薛大汉脸上却带着种恶毒的狞笑,现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过了多久,傅红雪才从他紧咬着的齿缝中吐出九个字:〃谁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薛大汉大笑。
这句话如果是你以前说我也许还会相信,只不过现在…
现在怎么样?
现在你已不能说这句话,已不配说!
傅红雪霍然回头,连眼睛都已变成血红,可是他总算看到了薛大汉的真面目。
薛大汉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头!〃
留下你的头!
原来薛大汉对傅红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为了等着说这句话。
原来这本就是个阴谋。
刀还在手里,傅红雪还是随时可以拔出来。
可是他已完全丧失了那种一刀致人于死的自信,那么奇妙的自信。因为他的勇气、尊严
和自信,都已倾入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汉已站起来,就像是个巨神般站了起来。
难道现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声音中不但充满讥消,而且充满自信。
因为他很了解傅红雪的武功,更了解傅红雪这些天来失去了些什么。他已有把握。
这种把握正如傅红雪一刀刺入袁秋云胸膛时的把握一样!
他知道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于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别人就得死在他
刀下的情况完全一样。
这是种多么可怕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谁造成的?是怎么样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红雪没有拔刀。他不能拔刀。
因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里,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血,痛苦、悔恨、羞辱、愤怒。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跟那卒夫走入客栈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死又如何?
爱情和仇恨同时消灭,生命也同时消灭,岂非还落得个干净?
一个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还要活着,那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也不值得。
他已决定拔刀!
黄昏。
秋云低垂,大地苍茫。
傅红雪已准备拔刀。
但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笑。
是路小佳在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出现在窗口,正伏在窗台上笑。
他的笑声中,仿佛永远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和嘲弄之意。
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来纵然还有一线希望,现在希望也已完全断绝。
路小佳带着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王,你们难道就准备在这里拼命?〃
薛大汉道:〃杀人难道还要选地方?〃
路小佳道:〃当然要。〃
他微笑着,又道:〃我杀人比你们内行,我可以保证,这里绝不是杀人的地方。〃
薛大汉道:〃你要替我们选个地方?〃
路小佳点点头,道:〃这花园里就不错,你们无论从什么地方倒下去,我保证都一定倒
在花下。〃
暮霭苍茫,花丛间仿佛笼上了一层轻纱。
但这美丽的庭园中,此刻却像是忽然充满了凄凉萧索之意。
路小佳一翻身,坐在窗台上,悠然道:〃秋天的确是杀人的好天气,我一向喜欢在秋天
杀人的。〃
薛大汉道:〃只可惜今天已用不着你动手。〃
路小佳微笑道:〃自己没有人可杀时,看着朋友杀人也不错。〃
薛大汉道:〃我保证你一定可以看得到。〃
路小佳道:〃我相信。〃
他转过头,带着微笑,看着傅红雪,又道:〃其实今天被杀的人本不该是你。〃
傅红雪就站在花径尽头,听着。
路小佳道:〃老薛的武功刚猛凌厉,虽然已是一流高手,但你的刀却似有种神秘的魔
力,你本来可以杀了他的。〃
沉默。
路小佳道:〃可是现在己不同了,因为你对自己都已没有信心,你的刀又怎么会对你有
信心?〃
还是沉默。
路小佳道:〃现在你已不栩信你的刀,你的刀也已不再相信你,所以你已必将死在老薛
手下。〃
傅红雪握刀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看看你这么样一个人被别人杀死,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但这也不能怪别人,只能怪
你。〃
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一个人若想要报仇,就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一个人若想在
江湖中活得长久,也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何况你爱上的只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傅红雪只觉得心又在收缩,忽然道:〃一个人若想活长久,话也不能说得太多。〃
路小佳笑道:〃这倒是句老实话,今天我的话实在说得太多了。〃
他捏碎粒花生,剥开,抛起,忽又笑道:〃但你的话却说得太少。〃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已接住了花生,慢慢咀嚼,道:〃你本该问问他,为何要杀你的。〃
傅红雪道:〃我不必问。〃
路小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已知道。〃
路小佳道:〃你知道什么?〃
傅红雪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一字字道:〃我知道他必定也是那天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路小佳忽然大笑,道:〃今年他还不到三十,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你为何不算算他的年
纪?〃
傅红雪怔住。
路小佳道:〃只不过你既然可以为你的父亲复仇,他当然也可以为他的父亲杀了你。〃
傅红雪终于明白。
薛大汉虽不是白家的仇人,他父亲却无疑是的。
这一切阴谋,只不过是为了阻止傅红雪去杀他的父亲。
谁能说他做错了?
他用的方法也许不正当,但一个人若要阻止别人去杀他的父亲,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没
有人能说他是不对的。
薛大汉一直没有开口,他已将全身真力全都运达四肢。
那巨大的身躯,看来似乎又已高大了些。
他用的兵器是柄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看来这一斧之力,连山石都难以抗拒。
傅红雪长长吸了口气,道:〃好,现在你已不妨出手了。〃
薛大汉冷冷道:〃我让你先拔刀,还是一样可以杀你。〃
突听一人大喊:〃你若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
声音虽嘶哑,仍是动听的。
一个人从花径那头急奔了过来,很少有人在奔跑时还能保持那种优美的风姿。
可是她梳理光洁的鬓发已凌乱,脸上的焦急和恐惧也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小伙子在后面追来,想拉她。
你何必管人家的事?
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翻身一掌掴倒在地上。
薛大汉和路小佳却很惊异,同时失声道:〃是你!〃
他们实在想不到来的这女人竟是翠浓,更想不到这种女人竟肯为傅红雪死。
在这一瞬间,最惊讶、最痛苦、也最欢喜的,当然还是傅红雪。没有人能了解他此刻的
心情,也没有人能形容得出来。
翠浓已奔过来,挡在他面前。
薛大汉道:〃你来干什么?〃
翠浓道:〃我不能看着他死。〃
薛大汉冷笑道:〃你能保护他?〃
翠浓道:〃我不能,但我却能比他先死。〃
薛大汉道:〃你真的肯为他死?〃
翠浓道:〃否则我为何要来?〃
薛大汉道:〃那时你为何要走呢?〃
翠浓道:〃因为……因为那时我以为他讨厌我,看不起我,我以为他根本不想要我。〃
她目中忽然涌出泪珠,接着道:〃但现在我才知道,他是真心喜欢我的,以前他对我那
种样子,只不过因为他天生的怪脾气。〃
薛大汉冷笑。
翠浓流着泪,道:〃现在我也明白,只要他是真心喜欢我,我也真心喜欢他,其他的事
全不重要,何况……这些天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也知道。〃
她用力咬住嘴唇,又道:〃若不是为了我,就凭你们,又怎么敢这样子对他?〃
薛大汉冷笑道:〃你难道真要我杀了你?〃
翠浓道:〃当然是真的,他若因我而死了,难道我还能活得下去?〃
薛大汉道:〃很好,那么我就成全了你。〃
突听傅红雪道:〃等一等!〃
薛大汉冷冷道:〃难道你也要抢着先死?〃
傅红雪不再回答,不再说话。
他已不必再说话,因为他的态度已说明了一切。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又完全变了。他的心本是紧紧收缩着的,就像是一团被人揉在掌
心的纸。
一个人的心若已碎了,他纵然还有力量,也不愿再使出来,无法再使出来。人类所有的
一切,本就是随首心情而变化的。酒并不能真的毁了他,真正毁了他的,是他内心的痛苦和
绝望。
现在他的心已开展。他的态度忽然又变得充满了自信,因为他已知道他所爱的人并没有
背叛他,他握刀的手又变得出奇的镇定。
薛大汉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他也知道现在若不能杀了这个人,以
后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
他狂吼一声,冲了过去,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已化作了一阵狂枫。
花被震碎了,残花在斧风中飞起。然后风声突然停顿。残花慢慢地飘下来……
铁斧高举在那里,动也不动,薛大汉的人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傅红雪的人已到了他面前,就站在铁斧下,他的刀却已刺入了薛大汉的心脏,只剩下一
截漆黑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还在手里,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得透明。
薛大汉手里的大铁斧终于落下来,他眼珠已凸出,瞪着博红雪,就像别的那些死在傅红
雪刀下的人一样,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不信。
可是他现在已必须相信,这个人,这柄刀,的确有这种神秘的魔力。
傅红雪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手里的刀。
呛
薛大汉还没有倒下去,却忽然长长地吐出了口气,仿佛是悲哀,叹息。
我本来想把你当做朋友的。
这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然后他就倒下去,倒在花下。
傅红雪还是没有看他,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冷漠的眼睛里竟也露出种悲伤的表情。
我本来并不想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