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太愚蠢。
马空群目光慢慢地在他们脸上扫过,忽然笑了笑,道:“因为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
地方,你才能看得见灰尘,因为你若看不见那样东西,往往就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他慢慢地接着道:“其实无论你看不看得见,灰尘总是存在的。”
愚蠢的问题,聪明的答案。
但却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要忽然说出这句话来,所以也没有人开口。
所以马空群自己又接着道:“世上还有许多别的事也一样,和灰尘一样,它虽然早
在你身旁,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所以就一直以为它根本不存在、”他凝视着云在天和花
满天,又道:“幸好阳光总是会照进来的,迟早总是会照进来的……”
花满天垂首看着面前剩下的半碗粥,既没开口,也没有表情,但没有表情却往往是
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站起来,道:“派出去巡逻的每一队人,大半是我属下,我得去替他们料理
后事。”
马空群道:“等一等。”
花满天道:“堂主还有何吩咐?”
马空群道:“没有。”
花满天道:“那等什么?”
马空群道:“等一个人来。”
花满天道:“等谁?”
马空群道:“一个迟早总会来的人。”
花满天终于慢慢地坐下,却又忍不住道:“他若不来呢?”
马空群沉下了脸,一字字道:“我们就一直等下去好了。”
他沉下脸的时候,就表示有关这问题的谈话已结束,已没有争辩的余地,所以大家
就坐着等。等谁呢?
就在这时,他们已听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然后就有条白衣大汉快步而入,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见。”
马空群道:“谁?”
大汉道:“叶开。”
马空群道:“只有他一个人?”
大汉道:“只有他一个人。”
马空群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特的微笑,喃喃道:“他果然来了,来得好快。”他
站起来,走出去。
花满天忍不住道:“堂主等的就是他?”
马空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沉声道:“你们最好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但这次你们却不必一直等下去,因为我一定很快就会回
来的。”
万马堂若说你们最好留在这里,那意思就是你们非留在这里不可。这意思每个人都
明白。
云在天仰面看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眼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仿佛还在体味着马空
群那儿旬活的意思。
公孙断紧握双拳,眼睛里满布血丝。
今天马空群竟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这为的是什么呢?
花满天却在问自己,叶开怎么会突然来了?为什么而来的?马空群怎么会知道他要
来?
每个人心中都有问题,只有一个人能解答的问题。
这个人当然不是他们自己。
阳光灿烂。
叶开站在阳光下。
只要有阳光的时候,他好像就永远都一定是站在阳光下的。他绝不会站到阴影中去。
现在他正仰着脸,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白绫大旗,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马空群已走
过来。
马空群已走过来,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脸,去看那面大旗。
大旗上五个鲜红的大字:“关东万马堂。”
叶开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一面大旗,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天天都将它升上去?”
马空群道:“是。”
他一直都在凝视着叶开,观察着叶开面上的表情,观察得很仔细。
现在叶开终于也转过头,凝视着他,缓缓道:“要让这面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
是件容易的事。”
马空群沉默了很久,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的确不容易。”
叶开道:“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容易事?”
马空群道:“只有一样。”
叶开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骗自己。”
叶开笑了。
马空群却没有笑,淡淡接着道:“你要骗别人虽很困难,要骗自己却很容易。”
叶开微笑着,道:“但一个人若能自己骗自己,他日子就会过得愉快些。”
叶开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骗目己?”
马空群道:“不能。”
叶开道:“所以你日子过得并不愉快。”
马空群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叶开看着他面上的皱纹,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伤感之色。这些皱纹都是鞭子抽出
来的,一条藏在他心里的鞭子。
栅栏里的院子并不太大,外面的大草原却辽阔得无边无际。人为什么总是将自己用
一道栅栏圈住呢?
他们不知不党的同时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门。
晴空如洗,长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间却仿佛带着种浓烈的悲怆之意。
马空群纵目四顾,又长长叹息,黯然道:“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叶开道:“死的全是不该死的人。”
马空群霍然回头,目光的的,盯着他道:“该死的是谁?”
叶开笑了笑,道:“有人认为该死的是我,也有人认为该死的是你,所以……”
马空群道:“所以怎么样?”
叶开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停下脚步,看着他,面上并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
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几匹失群的马,也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
马空群突然纵身,掠上了一匹马,向叶开招了招手,就打马而去,他似已算准叶开
会跟去。叶开果然跟去。
这地方本已在天边,这山坡更似在另一个天地里。
叶开来过。
马空群要说机密话的时候,总喜欢将人带来这里。
他好像只有在这里才能将自己心里围着的栅栏撤开去。
石碑上仍有公孙断那一刀砍出的痕迹。
马空群轻轻抚着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轻抚着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样。
是不是因为这墓碑总要令他忆起昔日那些惨痛的往事?
良久良久,他才转过身。
风吹到这里,似也变得更凄凉萧索。
他鬓边的白发已被吹乱,看来仿佛苍老了些。
但他的眼睛却还是鹰隼般锐利,他盯着叶开,道:“有人要你来杀我?”叶开点点
头。
马空群道:“但你却不想杀我?”
叶开道:“你怎么知道?”
马空群道:“因为你若想杀我,就不会来告诉我了。”
叶开笑了笑,也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马空群道:“你想必也已看出,要杀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叶开沉吟着,道:“你为何不问我,是谁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道:“我不必问。”
叶开道:“为什么?”
马空群冷冷道:“因为我根本就从未将那些人看在眼里。”
他慢慢接着道:“要杀我的人很多,但值得重视的却只有一个人。”
叶开道:“谁?”
马空群道:“我本来也不能断定这人究竟是你还是傅红雪。”
叶开道:“现在你已能断定?”
马空群点点头,瞳孔似在收缩,缓缓道:“其实我本来早就该看出来的。”
叶开目光闪动,道:“你认为那些人全是被傅红雪杀了的?”
马空群道:“不是。”
叶开道:“不是他是谁?”
马空群目中又露出痛恨之色,慢慢地转过身,眺望着山坡下的草原。
他没有回答叶开的话,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说过,这地方是我用血汗换来的,
绝没有任何人能从我手上抢去。”
这句话也不是回答。
叶开却像是已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些特殊的意义,所以不再问了。
天是蓝的,湛蓝中带着种神秘的银灰色,就像是海洋。
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在这里看来已渺小得很,旗帜上的字迹也已不能辨认。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本来若觉得一件事非常严重,但若能换个方向去看看,就会发现这件事原来也没
什么了不起。
过了很久,马空群忽然说道:“你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吧?”
叶开几乎忍不住要笑了。
他当然知道马空群有个女儿。
马空群道:“你也认得她?”
叶开点点头,道:“我认得!”
马空群道:“你认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她很好。”
他的确认为她很好。有时她虽然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但内心却还是温柔而善良
的。
马空群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转身盯着叶开,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被问得怔住了,他从未想到马空群会问出这句话来。
马空群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叶开苦笑道:“我的确有点奇怪。”
马空群道:“我问你,只因为我希望你能带她走。”
叶开又一怔,道:“带她走?到哪里去?”
马空群道。”随便你带她到哪里去,只要是你愿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带她去,这
里的东西,无论什么你们都可以带走。”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带她走。”
马空群道:“因为···因为我知道她很喜欢你。”
叶开目光闪动,道。”她喜欢我,我们难道就不能留在这里?”
马空群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缓缓道:“这里马上就有很多事要发生了,我不愿意
她也被牵连到里面去,因为她本来就跟这些事全无关系。”·~、叶开凝视着他,忽然
长长叹了口气,道:“的确是个很好的父亲。”
马空群道:“你答不答应?”
叶开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慢慢地转过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没有回答马窒群的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说过,这里就是我的家,我
既已回来,就不愿再走了。”
马空群变色道:“你不答应?”
叶开道:“我不能带她走,但却可以保证,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都绝不会被
牵连进去。”
他眼睛里发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因为那些事本来就跟她毫无关系。”
马空群看着他,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去。”
酒在桌上。
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人的痛苦,但却能使你自己骗自己。
公孙断紧握着他的金杯,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喝酒,现在根本不是应该喝酒的时候。
但这杯酒却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满天和云在天在看着他,既没有劝他不要喝,也没有陪他喝。他们和公孙断之间,
本就是有段距离的。
现在这距离好像更远了。
公孙断看着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孤独。
他流血,流汗,奋斗了一生,到头来换到的是什么呢?什么都是别人的。、。
自己骗自己本就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自大;一种是自怜。
一个孩子悄俏地溜了进来,鲜红的衣裳,漆黑的辫子。
孩子虽也是别人的,但他却一直很喜欢。
因为这孩子很喜欢他——也许只有这孩子才是世上唯一真正喜欢他的人吧?、他伸
手揽住了孩子的肩,带着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来偷口酒喝了?”
孩子摇摇头,忽然轻轻道:“你……你为什么要打三姨?”
公孙断动容道:“谁说的?”
孩子道:“三姨自己说的,她好像还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状,你最好小心些。”
公孙断的脸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马空群今天早上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和以前不同了。
当然不是真的明白,不过是他自己觉得已明白了而已。
这远比什么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开了孩子,沉声道:“三姨呢?”
孩子道:“出去了。”
公孙断一句话都没有再问,他已经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他冲出去的时候,看来就像是一只负了伤的野兽。
云在天和花满天还是坐着没动。
因为马空群要他们留在这里。
风吹长草,万马堂的大旗还在远处迎风招展。
砂子是热的。傅红雪弯下腰,抓起把黄沙。
雪有时也是热的——被热血染红的时候。
他紧握着这把黄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里。
然后他就看见了沈三娘和翠浓,事实上,他只不过看见了两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
她们都骑着马,马走得很急,她们的神色看来很匆忙。
傅红雪垂下头。他从来没有盯着女人看的习惯,他根本从未见过沈三娘。
两匹马却已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他脚步并没有停下,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脚再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阳光照在脸上,他的脸却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种从不溶化的冰雪。
谁知马上的女人却已跳了下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傅红雪还是没有抬头,他可以不去看别人,但却没法不去听别人说话的声音。
他忽然听到这女人在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吗?”
傅红雪整个人都似已僵硬。
他没有看见过沈三娘,但却听见过这声音,这声音在阳光下听来,竞和在黑暗中同
样温柔。
那温柔而轻巧的手,那温暖而潮湿的嘴唇,那种秘密而甜蜜的欲望……本来全都遥
远得有如虚幻的梦境。
但在这一瞬间,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部变得真实了。
傅红雪紧紧握着双手,全身都已因紧张兴奋而颤抖,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但他的
确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他终于抬起头,终于看见了那温柔的眼波,动人的微笑。
他看见的是翠浓。
她带着动人的微笑,凝视着他,沈三娘却像是个陌生人般远远站着。
翠浓柔声道,“现在你总算看见我了。”
傅红雪点了点头,喃喃他说道:“现在我总算看见你了。”
他冷漠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火一样的热情。
在这一瞬间,他已将所有的情感全都给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