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与法王等一伙同来,闹到这个地步,按理法王应当开言说情,但他只是微微冷笑,始终袖手旁观。公孙谷主不知他的用意,还道他讥笑自己对付不了杨过,心想道:“终须让你见见水仙幽谷中的手段。”双手又是击了三下,十六名绿衫弟子交叉换位,将包围圈子缩小了几步。
杨过见四张渔网慢慢逼近,一时却也彷徨无计,心想:“以周伯通这等武功,尚被渔网擒住,我却如何对付,何况他是只求脱身,将樊马二人掷入网中,即能乘机兔脱,我可是个偏偏要留在谷中。”祇听绿衫弟子中有人撮唇作哨,四张渔网又相互交叉,或横或竖,或平或斜的变换形状。
(十二集完)
四九:一往情深
杨过曾见绿衫弟子以渔网擒拿周伯通,确是变幻无方,极难抵挡,其阵法之精,与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可说是不分上下。那渔网忽大忽小,张将开来有丈许见方,持网者藏身网后,要破阵法,定须先行攻倒持网的缘衫弟子,但只要一近身,先就为渔网所擒。竟是无从着手,但见十六个人愈迫愈近,杨过一时想不出应付之道,只得展开身形,在大厅中奔驰来去,以古墓派的上乘轻功,纵横飘忽,不与对手正面相斗,却令敌人捉摸不到自己身子所在。
他四下游走,十六名弟子却不跟着他转动,只是逐步缩小圈子。杨过脚下奔跑,眼中凝神察看阵法的破绽,见对手变了几次方位,已膲出这渔网乃是模仿蜘蛛结网捕虫之法,那蜘蛛藏身极密,总要待敌人先行落入网中,这才出手捕捉,心想:“除了用暗器伤人,再无别法。”滴溜溜一个转身,手中已扣了一把玉蜂针,见西边四人走近,左手一扬,四枚金针却向南边四人掷了过去。
他这玉蜂针离手伤人,百不失一,何况相距极近,眼见四人要一齐中针,不料四名绿衫弟子一见他扬手,将渔网一举,叮叮叮叮四声轻响,四枚金针尽数被渔网吸住。原来编织那渔网所用的金丝铁丝之中,有一剖份带有极强的磁性,如此一张大网,不论敌人暗器如何厉害,自是尽数挡住。
杨过满拟一击成功,那料到这渔网竟有这许多妙用,百忙中向公孙谷主瞪了一眼,心想他创制得出这种兵刃,果然是个极厉害的劲敌。心知再发暗器也是无用。右手往怀中一揣,放回金针,正待再想破解之法,东边的渔网已兜近身边,掌阵者一声呼哨,眼前金光闪动,一张渔网已从右肩斜罩下来。杨过身形一挫,待要从西北逸出,北边与西北的渔网同时凑拢。杨过暗叫:“罢了,罢了!我落入这贼谷主手中,不知将受何等折辱?”忽听南边持网人中娇声叫道:“啊哟!”杨过回过头来,只见公孙绿萼摔倒在地,渔网一角软软垂下。
这正是渔网阵的一个空隙,杨过身法快极,如一枝箭般激射而出,钻出了包围,但见公孙绿萼连声呼痛,却向他使个眼色,叫他赶快逃出谷去。杨过心中一动,暗想:“她舍命救我,情意自极可感。但我这一出谷去,姑姑定然与这贼谷主成婚,今日拼着被他擒住,身受千刀之苦,也决不出谷。”他当真是一往情深,死而无悔,站在厅角,双目瞪着小龙女,心想自己在这倾剧之间已大历艰辛,难道你竟是无动于中么?
但见小龙女仍是低首垂眉,不作一声。可是在她心中,伤痛犹胜杨过。一个肆无忌惮的吐露心事,虽然难受,尚可发泄,一个却是默默无言,满腹情怀,纵是杨过亦不见谅。
公孙谷主击掌二下,四张渔网倏地分开,他向公孙绿萼冷冷的道:“你干什么?”公孙绿萼道:“我脚上突然抽筋,痛得厉害。”公孙谷主早知女儿对杨过已然钟情,以致在紧急当口放了他一条生路。只是有外人在座,不便公然发作。冷笑一声,道:“好,你退下。十四儿补她的位置。”公孙绿萼垂首退开,一个头上用丝线结着两个小辫儿的少年应声而出,过去拉住了渔网。公孙绿萼向杨过偷瞧一眼,目光中大含幽怨之意,杨过暗自歉然,心道:“姑娘的盛情,只怕我杨过今生难以补报了。”
公孙谷主又击掌四下,十六名弟子突然退入内堂,杨过怔了一怔,心想:“难道你认输了?”
他正自奇怪,一回头,却见公孙绿萼脸上极是惊惶,连使眼色,命他急速出谷,瞧这神情,竟似有大祸临头一般,杨过微微一笑,反而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忽听得内堂叮叮当当一阵轻响,十六名弟子转了出来,手中仍是拉着渔网。
众人一见渔网,无不脸上变色,原来四张渔网已经换过,网上遍生倒钩和匕首,精光闪闪,极是锋利,任谁被网兜住,全身中刀,绝无活命之望。马光祖大叫:“喂,谷主老兄,你用这般歹毒家伙对付客人,要不要脸?”公孙谷主指着杨过道:“非是我要害你,我几次三番请你出去,你偏生要在此捣乱,在下最后良言相劝,快快出谷去吧。”
马光祖见了这四张渔网,饶是他素来胆壮,也不由得肉为之颤,听得那网上刀钓互撞而发出叮当之声,更是惊心动魄,站起身来拉杨过的手道:“杨兄弟,这种歹人,远而避之为妙,你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杨过眼望小龙女,瞧她有何话说。
小龙女心感公孙谷主活命之恩,又见他荒谷幽居,正是避开杨过最适当的处所,这才答允委身。与他相处数日之后,觉他气度沉穆,识见渊博,实不似个乡居孤陋之士,兼之文武全才,也不禁微感倾心,暗想陪着他过一辈子,也就是了,岂知冤家路狭,杨过这人竟是躲避不了。此时见到谷主取出带有刀钩的渔网,心中已想到了一个“死”字,只待杨过一被渔网兜住,自己也就扑在渔网之上,与他相拥而死。她想到此处,心下反而泰然,觉得人世之间的愁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带着微笑。
她这一番曲折的心事,杨过却那里明白,心想自己遭受极大危难,她居然还笑得出,心中一痛,又比适才更甚,就在这伤心、悲愤、危急交迸之际,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下任何决断均是迅捷异常,也不再想第二遍,径自走到小龙女身前,微微躬身,说道:
“姑姑,过儿今日有难,须借金铃索与掌套一用。”
小龙女只想着与他同死之乐,此外再无别种思念,听了他这句话,当即从怀中取出一只白色手套,递了给他。杨过缓缓接过,凝视着她的脸,说道:“你现在认了我么?”小龙女柔情无限,微笑道:“我心中早就认你啦!”杨过精神大振,颤声问道:“那你决意跟了我去,不嫁给这谷主啦,是不是?”
小龙女微笑点头,道:“我决意跟了你去,自是不能再嫁旁人啦。过儿,我自然是你的妻子。”她话中“跟了你去”四字,说的是与他同死,但杨过固然并未明白,旁人更是震惊无已。公孙谷主脸色惨白,双手猛击四下,催促绿衫弟子赶快动手。
十六名弟子抖动渔网,交叉走动。杨过听了小龙女这几句话,宛似死中复活,当真是勇气百倍,就算眼前是刀山油锅,他也不放在眼里,即当将刀枪不入的金丝掌套戴在左掌,右手绸带一抖,玲玲声响,绸带就如一条白蛇般伸了出去。那绸带末端是一个发声的金铃,但见绸带一伸一缩,金铃已击中南边一名弟子的“阴谷穴”回过来时击中了东边一名弟子的“曲泽穴”。那阴谷穴正当膝弯里侧,那人立足不牢,屈膝跪下,曲泽穴却是位处臂弯,被点中的手臂酸软,渔网脱手。
这两下先声夺人,金铃索一出手,渔网阵立即露出破绽,西边持网的四名弟子呆得一呆,攻上时稍形迟缓,杨过金铃索倒过来,叮铃铃声响,又将两名弟子点倒,但就在此时,北边那张渔网却已当头罩下,网上刀钩距他头顶不过半尺,用金铃索应敌已然不及。
杨过左掌翻起,一把抓住渔网,借力往外一抖,他手上戴着掌套,掌中虽然抓住匕首利钩,却是毫无妨碍。他自在深山中苦思数日,自创一家武功之后,临敌时举手投足,宛似行云流水,身随意到,绝无窒滞。此时抓着渔网一抖,那网儿斗然向四名绿衫弟子反罩过去。众弟子练过渔网阵法之时,只怕敌人漏网兔脱,没想到这渔网竟会掉头反噬。但见网上明晃晃的刀钩向自己头上扑来,他们素知这渔网厉害,同声惊呼,撤手跃开。那总角少年身手较弱,大腿上终于给渔网的匕首带着,登时鲜血长流,摔倒在地,痛得哭号起来。杨过笑道:“小兄弟,别害怕,我不伤你。”左手抖动渔网,右手舞起金铃索,但听得呛啷啷,叮玲玲,刀钩互击,金铃声响,极是清脆动听。
这一下神威犬震,众弟子那里还敢上前,远远靠墙站着,只是未得师父号令,不敢认输逃走,但虽不认输,却也是输了。马光祖拍手顿足,大声叫好,只是人群之中但有他一人喝采,未免显得寂寞,他叫了几声,瞪眼向法王道:“和尚,杨兄弟的本领不高么?怎么你不喝采?”法王一笑,道:“很高,很高,但也不必叫得这般惊天动地。”马光祖瞪眼道:“为什么?”法王见公孙谷主双眉竖起,慢慢走到厅心,再也不去理会马光祖说些什么。
公孙谷主听小龙女说了“我决意跟了你去”这七字八后,已知半月来一番好梦,到头来终于成空,心下虽然又是失望,又是恼怒,但想:“我若得不了你的心,也须得你的人。我一掌将这小畜牲击毙,你不跟我也得跟我,时日一久,终能教你回心转意。”他生性虽然严酷,是非之际,原也瞧得极是明白,但以小龙女是如斯明艳无伦的一个好女子,亲口答允相嫁,今日正是洞房花烛的好日子,偏偏横里跑出来一个杨过搅局,教他如何不怒?
杨过见他双眉越竖越高,到后来眼睛与眉毛都似直立一般,不知是那一派的厉害武功,心下也不禁骇然,一手提索,一手抓网,全神戒备。他知自己的生死存亡,小龙女的喜愁荣辱,全是在此一战,实是不敢有丝毫怠忽。
公孙谷主绕着杨过缓絧走了一圈,杨过也在原地慢慢转头,眼睛始终不敢离开他的眼光,见他越是迟迟不动手,知道一出手越是凌厉,只见他双手向前平举三次,铮的一响,双掌合拍。这一下响声却是大出众人意表,竟如两块铁板碰撞,铮铮然纯是金铁相击之声。杨过心中凛,退后了一步,公孙谷主右臂突然击出,一把抓住渔网向后一扯。杨过但觉这一扯之力大得异乎寻常,五根手指剧痛,只得松手。公孙谷主将渔网拋向厅角空着手的四名弟子,这才喝道:“退下!”
众人见他明明空手,双掌互击的声音已极是奇特,而肉掌拿住在渔网的刀钩之上,竟也不觉疼痛,无不大感骇异。公孙绿萼虽是他的独生女儿,也只知父亲武功极高,却也不知他有如此的功夫,只有大弟子樊一翁略知师父的真实本领,眼望杨过,心道:“你这小子今日可死得惨了。”
杨过渔网被夺,不容他再次抢到先手,绸索一抖,金铃抖动,分击他肩头“巨骨”与颈中“天鼎”两穴。此时公孙谷主胸口门户大开,双臂长伸在外,但杨过不敢贸然击他前胸大穴,先击他身上小穴以作试探。公孙谷主的武功竟是另成一家,对杨过的金铃击穴绝不理睬,右臂一长,倏向他臂上抓来,但听叮叮两声,“巨骨”与“天鼎”双穴齐中,他恍若不觉,呼的一响,手抓变掌,拍向杨过左乳。
杨过曾听小龙女、欧阳锋、洪七公、黄药师等武林好手讲研武功,知道一人内功练到上乘境内,当敌招袭到之际可以暂时封闭穴道,又如欧阳锋的异派武功,练得经脉倒转,周身大穴全部变位,但其时他头上脚上,身体也是移形。总是有迹象可寻。如公孙谷主这般对自己的点穴绝无反应,就好似身上不生穴道一般,这种功夫当真是罕见罕闻,心中一馁,不禁存了三分怯意。眼见他双掌翻起,手掌心隐隐带着一股黑气,拍到时风势逼人,心知厉害,一不敢正面与他硬接,一边续以金铃索与他缠斗,左掌回护住了全身各处要害。
一霎之间已拆了十余招,杨过全神招架,忽地心中一动:“这谷主的掌法却并不奇特,我曾在何处见过?”见他一掌轻飘飘当胸按来,似柔实刚,忙跃开数尺,叫道:“你识得完颜萍么?”原来他已瞧出这谷主的掌法,与完颜萍的武功是同一家数,只是以他功力之深厚,较之完颜萍纤纤弱质,自是相去不可道理计了。公孙谷主一掌按空,并不收招,手掌仍是伸出两尺,身形一晃却已纵到了杨过身前。常人出拳发掌,总是以臂使手,手臂一缩,一拳打出,但谷主这一招却是以身发掌,手掌不动,而以身子前纵之劲击向杨过。
这一招却非完颜萍所会,须知全身之力虽大于一臂,但用之发招,究嫌过于迟缓,公孙谷主这一掌却是威猛迅捷,兼而有之。杨过待要偏身闪避,已然不及,只得左掌挥出,硬接了他这一招。拍的一响,双掌相交,震得杨过退后三步,公孙谷主却站在原地不动,只是身子微微一晃。这一交掌一碰即分,杨过只感一股热气透过掌套透入左臂,不由得大惊:“姑姑这掌套连宝刀宝剑也伤它不了,这厮鸟的掌力恁地了得。”
公孙谷主虽稳住了身子,显是大占上风,其实杨过掌力反击,也震得他胸口一阵隐痛,大感讶异:“这小子年纪轻轻,竟接得住我这一招铁掌。如此跟他缠斗下去,未必能毙得了他,若是教他和我打成平局,一切全不用说了。”双掌连拍,铮铮作响。声音极是刺耳,说道:“姓杨的,谷主掌下留情,你明白了么?”
若是平常比武,原可说胜败已分,再打下去,杨过定然是有输无嬴,谷主说到这句话,他该当自认武功不及,但今日之事,心知如不拼个死活,他决不能平平安安的放小龙女与自己出谷。虽在危急之中,杨过对敌人仍是不改嬉皮笑脸的本色,哈哈一笑,道:“你若打死我,我姑姑焉能嫁你?你若打不死我,我姑姑仍是不能嫁你,你那里是掌底留情了?你这是轻不得,重不得,无可奈何之至。”
他这番猜测,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