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又是一愕,但随即会意,心想:“人心险诈,一至于斯。当你负伤自疗之际,我出力助你,此时你却来害我。”金轮法王见他脸上失神落魄,眼中却露出恨恨之意,心下盘算:“他已与我翻脸成仇,留着此人,将来定是大患,乘着今日除去,那是最妙不过。”于是拱手向谷主与那白衣女子笑道:“今日欣逢两位大喜,自当观礼道贺,只是老衲和这几位朋友末携薄礼,未免有愧。”谷主听他说肯留下参与婚礼,心中大喜,向那女子道:“这几位都是四方武林中的高人,只要请到一位,已是莫大的脸面,何况请到了……请到了……”他本想说“六位”,但觉杨过少年轻浮,武功想必平平,适才见他与周伯通动手,一招就跃下地来,实无出奇之处,不能将他列于“武林高人”之数,但若将他除外而说“五位”,未免又过着痕迹,于是微一沉吟,接口道:“请到了这众位英雄。”于是将法王等名号逐一说了,给每个人吹嘘几句,最后说到杨过时,只说:“这位姓杨。”就没接下文。
法王心中暗笑:“这位谷主气派不小,瞧他布渔网擒拿老顽童,武功智谋都是极强,可是器量却小。杨过和小龙女说了这几句话,他就耿耿于怀。”只见那少女听到各人名号时只微微点头,脸上木然,似对一切全萦怀,对杨过也是略一点头,绝无异样。
杨过满脸胀得通红,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谷主说甚么话,他是半句也没听见。尼摩星、尹克西等本来不知他的渊源,也道他认错了人,内心羞愧,均未注意。只有公孙绿萼站在父亲背后,杨过这一切言语举止,没半点露过她的耳目,心中尽自思量:“晨间他手指给情花刺伤,随即遭遇相思之痛,瞧他此时情形,难道我这位新妈妈竟便是他意中人么?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又难道这一行人到我谷中,原来为我新妈妈而来?”她侧头打量那白衣女子,见她脸上既无喜悦之意,亦无娇羞之色,实不似一个将作新嫁娘之人的模样,心下更是犯疑。
杨过胸口闷塞,如欲窒息,但他生性虽易激动,却是个极聪明极伶俐之人,心想:“姑姑既然执意不肯认我,或是她另有图谋,我当别寻蹊径试探真相。”于是站起身来,向谷主一揖,朗声说道:“小子有一位尊亲,与谷主的新夫人容貌极是相像,适才不察,竟致误认,还请勿罪。”这几句话说得雍容有礼,立时改颜相向,还了一揖,道:“认错了人,那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他顿了一顿,笑道:“天下竟有第二人如她这等容颜,那不仅巧合,也是奇怪之极了。”言下之意,是说普天之下,那里能再寻她一个这般美貌的女子?
杨过道:“是啊,小子也是觉得十分奇怪,小子冒昧请问尊夫人高姓?”古时女子本来决不轻易与外客相见,成亲吉日更不会见客,但金轮法王等或是西域胡人,或是江湖异流,绝不拘泥俗礼,见那白衣女子出来,也不以奇,只是觉得她在喜日尚衣素服,有些不伦不类而已,此时听杨过当面动问女子姓氏,却均觉不免过份。
公孙谷主微微一笑,道:“她姓柳。尊亲可也姓柳么?”杨过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干么要改姓柳?”突然心念一动,啊,为的是我姓杨。心中念头这么一转,手指上又剧痛起来。公孙绿萼见到他忍不住的痛楚神情,甚有怜惜之意,眼光始终不离他的脸庞。杨过竭力忍痛,突然间又想到一事,脱口而出:“请问谷主,尊夫人排行可是第二?”公孙谷主一怔,问道:“你怎知晓?”
四八:洞房花烛
杨过微微一笑,道:“小子也只是胡猜而已。”原来他突然想到了唐人小说中龙女牧羊、柳毅传书的故事,心想龙女与柳氏原有渊源,如此则眼前之人千真万确必是姑姑,决非认错旁人。公孙谷主向他凝视半晌,又向那白衣少女望了一眼,只见她低头垂眉,一声不晌响,心中起疑,待要出言相询,但想眼下外人众多,此事待婚礼之后慢慢再问不迟,于是话到口边,却又缩回。他忍住话不问,杨过却又启口道:“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谷主如何与她结识?”
公孙谷主心中也正想获知他未婚夫人的来历,心道:“这小子真的识得柳儿,也未可知。”当下说道:“杨兄弟所料不错。半月之前,我到山边采药,遇到她卧在山脚之下,身受重伤,气息奄奄,我一加探视,知她因练内功走火,于是救到谷中,用家传灵药助她调养。说到相识的因缘,实是出于偶然。”法王插口道:“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本是勉强不来的。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图报,委身以事了。那才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
他这番话似是奉承谷主,用意却是在刺伤杨过。
杨过一听此言,果然脸色大变,缓缓的道:“原来世上尚有灵丹妙药,可治柳姑娘之伤,我只道须用旁人之血助她才成呢。”
那白衣少女听了此言,突然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殷然。众人同声惊呼,一齐离席。
原来这柳姑娘正是小龙女的化名,她听了黄蓉一席话后,左思右想,长夜盘算,心想自己若与杨过结成夫妇,累得他终身受世人轻视唾骂,自己于心不安,若与他长自在古墓中厮守,日子一久,他必定会闷闷不乐,终于硬起心肠,悄然离去。但她对杨过实是情深爱重,所以毅然割绝,也是出于一片爱他的深意,一个人踽踽凉凉,在旷野穷谷之中漫游,一日独坐用功,猛地里情思如潮,难以克制,冲破经脉,引得旧伤复发,若非公孙谷主路过将她救起,已是丧身于荒山。
那公孙谷主丧偶已久,情欲早已淡泊,但一见小龙女文秀娇美,实是生平所难想象,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了十倍殷勤。此时小龙女心灰意懒,又怕自己若是洁身独居,定会管不住自己,终于重蹈覆辙,再去寻觅杨过,不免遗害于他,见公孙谷主情意缠绵,吐露求婚之意,当即一口答允,心想既为人妇,与杨过这番孽缘自是一刀两断,兼之这水仙幽谷外人罕至,料得此生与他万难相见。岂知天不从人愿,老顽童突然出来捣乱,竟将他引来谷中。
此日席上斗然与杨过相逢,她当真是柔肠百转,难以自已,心想:“我既答允嫁与旁人,还是装作与他不识,任他大怒而去,终身恨我。以他这般才貌,何愁无淑女佳人相配?如此我虽伤心一世,却免得他日后受苦了。”因此眼见杨过情急难过,她终是漠然不理,但心中伤痛,越来越是难忍,猛地里听他言道:“我只道须用旁人之血助她才成,”想起二人在古墓中相依为命,自己被赵志敬、尹志平激怒呕血,他不顾性命,将鲜血注入自己身内,这番情景真是刻骨铭心,一时间热血逆涌,一口哇了出来。
她脸色惨白,摇摇晃晃的站起,待要走入内堂,公孙谷主精通医理,忙道:“你坐着别动,莫再震动脉络。”转过头来缓缓向杨过道:“你出去吧,以后可永远别来了。”
杨过热泪盈眶,向小龙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尽可打我骂我,就是一剑将我杀了,我也是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认我啊?”小龙女低头不语,轻轻咳嗽了两声。公孙谷主见他激得小龙女吐血,早已恼怒异常,总算他涵养功夫极好,却不发作,低沉着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无情。”
杨过双目凝视着小龙女,那去理睬谷主,哀求道:“姑姑,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陪你,决不后悔,咱们一齐走吧。”小龙女抬起头来,眼光与他相接,只见他脸上深情无限,悉苦万种,不由得心中动摇,想道:“我这就随着他!”但当即想到:“我与他分手,又非出于一时意气,好好恶恶,前后已思虑周详,眼下若无一时之忍,日后贻他终身之患。”于是将头转过,长叹一声,说道:“我不认得你。你说些什么,我全不明白,你好好的走吧!”
这几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可是言语中充满着柔情蜜意,除了马光祖是个浑人,全无知觉外,厅上人人皆知她对杨过实怀深情,这几句话乃是违心之言。公孙谷主不由得醋意大作,心想:“你虽允我婚事,却从未听到有半句如此深情的言语。”侧目瞪了杨过一眼,但见他眉目清秀,英气勃勃,与小龙女确是一对少年璧人,寻思:“瞧来他二人或是一对情侣,只因有甚言语失和,柳儿愤而允我婚事,心中却未必就能忘情。”想到此处,目光中更露愤恨之色。
樊一翁对师尊最是忠心,自师母逝世之后,见到师父终日郁郁,心中代他难过,近来忽见师父救回一个美貌少女,而这少女又允下嫁,他心中的喜欢,竟是不逊于乃师,此时突见杨过出来阻挠,引得新师母呕血,师父却是一再忍耐,终于挺身而出,厉声喝道:“姓杨的,你识趣就快走,咱们谷主不喜你这等无礼的宾客。”杨过听而不闻,柔声又道:
“姑姑,你真的忘了过儿么?”樊一翁大怒,伸出手去往他背心上抓来,这一抓劲道用了十成,竟是想抓着他身子直甩出去。杨过全心全意与小龙女说话,一切全是置之度外,直至樊一翁五根手指碰到了他背心,这才惊觉,急忙运劲一缩,他五指抓空,只听嗤的一响,背上衣服给他抓去了一个大洞。
他见自己一再哀求,小龙女始终不理,心中越来越急,若是在古墓之中或是无人之处,自可慢慢求恳,偏生大厅上有这么多外人,而樊一翁又来喝骂,满腔怒火,全都出在他的身上,回头喝道:“我自与我姑姑说话,又干你这矮子什么事了?”樊一翁更是提高声音大声道:“谷主叫你滚出去,再不听话,莫怪你老爷手下无情。”杨过怒道:“我偏不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这里耽一辈子。就是我死了,尸骨化成灰,也是跟着她。”他这几句话自是说给小龙女听的。公孙谷主偷瞧她的脸色,只见她双目中泪珠滚来滚去,终于忍耐不住,一滴滴的溅在胸口鲜血之上。他又是含酸,又是担忧,向樊一翁做了个眼色,微一摆手,叫他猛下杀手,毙了杨过,索性断绝小龙女之念,再无后患。
樊一翁见到师父这个手势,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本来只想将杨过逐出谷去,叫他不敢再行啰唆,也就是了,想不到师父竟下杀人的号令,于是大声道:“今日虽是师父大喜的好日子,难道我就杀不得人么?”说着眼望师父,公孙谷主又是将手一摆,意思是说:
“不用顾忌什么吉日良辰,尽管毙了这小子便是。”樊一翁拾起纯钢大杖,在地下一顿,震得满厅嗡嗡发响,喝道:“小子,你当真不怕死么?”
杨过满腔热血,在胸口滚来滚去,就要如小龙女一般,夺口而出。原来古墓派的内功极度讲究克己节欲,是以小龙女的师父传她心法之时,要她摒绝喜怒哀乐,到后来小龙女克制不住自己心情,以致数度呕血。杨过受小龙女传授,内功与她路子相同,此时手足冰冷,心想:“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喷鲜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他转念一想:“姑姑平时待我何等亲热,今日之事,中间定有别情,多半她受了这贼谷主的挟持。无何奈何,不敢认我。若我自残身躯,反而难与抗拒。”思念及此,雄心一振,决意拼命杀出重围,救护小龙女脱险,当下镇慑心神,气沉丹田,微微一笑,指向樊一翁道:“你这死样活气的山谷,小爷要来时你挡我不住,欲去时你也别想留客。”
众人见他本来情色激动,势欲疯狂,突然间神定气闲,均感奇怪。樊一翁为人不及乃师阴鸷险毒,实不欲伤他性命,钢杖一摆,一股疾风带得杨过衣袂飘动,喝道:“你到底出不出去?”公孙谷主眉头一皱,说道:“一翁,你怎地啰唆个没完没了?”樊一翁见师父下了严令,钢杖一抖,往杨过脚胫上叩来。
公孙绿萼素知大师兄武艺惊人,虽然身长不满三尺,却是天生神力,武功已尽得父亲所传,这柄钢杖下杀毙过不少极凶猛的恶兽。她昨晚虽见杨过在石屋中抵受火炙,内功有独到造诣,但瞧他年纪轻轻,决难敌得过大师兄九九八十一路泼水杖法,心想只要二人一交上手,再救他就是极难,虽见父亲脸带严霜,神色极怒,还是鼓足勇气,站出来向杨过道:“杨公子,你多耽无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法王等一齐向她望去,心中暗暗称奇,均想:“这杨过和我等同时进谷,却怎地偷偷和这女孩子结下了交情?”
杨过点头一笑,说道:“多谢姑娘好意。你爱不爱用长胡子编个扇条子玩?”公孙绿萼一怔,问道:“什么?”杨过道:“我拔下这矮子的胡子,送给你玩儿,好不好?”公孙绿萼大惊失色,心想这种玩笑也敢开,你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这水仙幽谷中规矩极严,她劝杨过这几句话,已是拼着受父亲重重一顿责罚,他胡说八道,脸上一红,再也不敢接嘴。
樊一翁身躯矮了,对自己的胡子向来极为自负,听到杨过出言轻薄,猛地拋下钢杖,纵上前来,喝道:“好小子,教你先吃我一胡子。”那长胡子随着喝声,已拂了过来。杨过笑道:“老顽童没剪下你的胡子,我来试试。”从背囊中取大剪刀,径自向他胡子上剪去,樊一翁胡子一甩,猛往他头顶击下,势道极是凌厉,杨过步子微挫,早已让开,那剪刀的刃口却回了过来。只听喀的一响,双刃合拢,樊一翁大惊,一个觔斗翻出,只要迟得瞬息之间,一丛胡子全给他剪断了。这一下真是惊的他非同小可,旁观众人也是不约而同“吁”的一声低呼。
要知杨过请冯默风打造这柄剪刀,原意是对付李莫愁的拂尘。想李莫愁以一对五毒神掌一柄拂尘纵横江湖,云帚上的功夫何等了得,杨过欲以大剪刀破她,事先早已设想周详,她拂尘如可卷,大剪便如何刺,拂尘如何击,大剪又如何挟。岂不料李莫愁并未斗到,竟在这水仙谷中遇上了这个胡子常兵器的矮人,真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了。杨过心中一乐,早已打定了主意:“你的胡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