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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过将人板面具往脸上一戴,喝道:“你丑还是我丑?”藏边五丑的相貌个个生得难看,但也不是怪异绝伦,那一个“丑”字,倒是指他们的行径而言的居多。这时见杨过双手在脸上一抹,突然变了一副容貌,脸皮腊黄,神情木然,竟如坟墓中钻出来的僵尸一般,五丑面面相觑,无不骇然。
杨过慢慢退回到石梁中心,使个“金鸡独立势”,左足立地,右足朝天踢起,在晓风中轻轻摆动,极是得意。五丑心中嘀咕:“丐帮中那里钻出来这一个少年英雄?”他们不敢冲向石梁,聚首商议:“咱们守在这里,输流下山取食,不出两日,定教他饿得筋疲力尽。”当下四人一字排在桥头,由二丑下山搬取食物。
双方僵持半日,杨过不敢过去,四丑不敢过来。到中午时分,杨过盘膝坐下,自行回首看洪七公时,只见他与一日之前的姿势丝毫无变,心想:“他若是睡着,睡梦中翻一个身也是有的,如此一动不动,只怕真的死了。再挨一日,我饿得力弱,更加难以抵敌,不如立即冲出,还能逃生。”他缓缓站立起来,又想:“他说要睡三日,我还是不能舍他而去。”当下强忍饥饿,闭目修习内功,不再瞧五丑吃饭。
到第三日上,洪七公仍与两日前一般卧着,杨过越看越是疑心,暗想:“他明明死了,我固执不去,是为愚信,再饿得半日,他们不必动手,我自己就饿死了。”拿起石梁上的雪块,吞了几团,肚中空虚之感稍见和缓,心想:“我对国不能尽忠,对父母不能尽孝,又无兄姊妹以尽友悌,这个‘信’字,好歹要守他一守。”又想:“古时尾生与女子相约,候于桥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涨,尾生不肯失约,抱桥柱而死,自后此人名扬天下。
我杨过遭受世人轻贱,若不守此约,更加不齿于人,纵然死了也要守他三日。”
心念一决,这饥饿之苦,而易忍了。这一日一夜贬眼即过,第四日一早,杨过走到洪七公身前,一摸他的身体,仍旧冰冷,不禁叹了口气,向他作了几揖,道:“老前辈,我已尽了三日之约,可惜前辈不幸身故。弟子无力守护前辈遗体,只好将你拋入深谷,免受奸人折辱。”当下抱起他的身子,走向石梁,要将他拋入万丈深渊之中。
就在此时,五丑见他离开天桥,只道他难忍饥饿,欲待逃走,五人使个眼色,一齐飞奔过来。杨过拘着洪七公抢上去时,最先的大丑已奔到石梁中心。杨过大喝一声,将洪七公往石梁下一拋,向大丑冲了过去。
突然间头顶一阵劲风过去,一个人从他头顶窜过,站在他与五丑之间,笑道:“老叫化这一觉睡得好痛快啊!”
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这一下杨过大喜过望,五丑惊骇失色,原来洪七公被杨过掷出石梁,他在将要跌落之际,突伸长臂在石梁上一按,从杨过头顶跃过。只见他左手划个半圆,右手一掌推出,正是他生平得意之作“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此时大丑逃避已然不及,明知这一招不能硬接,却也只得双掌一并,招架他这一掌。
看官,想洪七公这一招威震天下,藏边五丑武功再高十倍,也难招架得了,但洪七公此时掌法已练到出神入化之境,强弱大小,收发自如,当下只用了一成威力。但大丑已感双臂发麻,胸口疼痛。二丑见他势危,生怕他被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双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强,二丑向后一仰,险险摔倒。
四丑站在其后,伸臂相扶。洪七公这一掌之力,又传了过来,接着四丑传三丑,三丑又传到最后的五丑身上。这五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转瞬之间,就要被洪七公单掌之力,一鼓击毙。杨过在旁看得目眩神骇,桥舌难了。洪七公笑道:“你们五个恶贼,平时作恶多端,今日给老叫化一掌打死,想来死也瞑目。”五人扎定马步,鼓气怒目,要合五人之力,与他单掌相抗,只觉前面压力越来越重,胸口烦恶,喘气也感困难。
就在这紧急当口,只听铎,铎,铎几声响处,山角后一人以头为足,转了出来,正是西毒欧阳锋。杨过失声大叫:“爸爸!”欧阳锋恍若未闻,跃到五丑背后,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撑,一股大力,通过五人身上一路传了过去。洪七公见殴阳锋斗然出现,也是大吃一惊,听杨过叫他“爸爸”,心想原来这小子是他儿子,怪不得如此本事,只觉手上一沉,对方的力道透了过来,急忙加劲反击。
自华山二次剑之后,十余年来洪七公与殴阳锋从未会面。殴阳锋神智虽然胡涂,但逆练九阴真经,武功愈练愈怪,愈怪愈强。洪七公曾听郭靖、黄蓉背诵过真经中的一小部分,与自己竟有武功一加印证,也是大有进境,究竟正胜于逆,虽然所知不多,却也不输于西毒。两人数十年前武功难分轩轾,此后各有际遇,今日在华山第三度相逢,一拼功力,居然仍是不分上下。就可怜藏边五丑在天下两大高手之间,昏昏沉沉,全身冷一阵、热一阵,呼吸紧一阵、缓一阵,比经受任何酷刑,更要惨上万倍。
洪七公或重或轻,连试几次掌力,每一次均被殴阳锋在彼端用足力化解,接着他足上加劲,也难使洪七公退让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时哈哈大笑,向后跃开。
那藏边五丑身上的压力骤失,不由得摇摇晃晃,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被洪七公与殴阳锋两股大力前后来回交逼,六脏六腑均受重伤,筋骨松软,已成废人,就是七八岁的小儿,也已难抵敌。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贼,总算你们大限未到,反正今后再也不能害人,快快给我滚吧。”藏边五丑脚步踉跄,相携相扶的慢慢去远,当日的凶相霸气,永不复返。
殴阳锋翻身正立,斜眼望着洪七公,依稀相识,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什么名字?”洪七钆一听,又见他脸上神色迷茫,知他十余年中前发疯之后,始终未曾痊愈,于是说道:“我叫殴阳锋,你叫什么名字?”殴阳锋心头一震,觉得“殴阳锋”这三字果然好熟,但自己叫什么名字,实在想不起来,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喂,我叫什么名字?”洪七公哈哈笑道:“你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快回家想想吧。”殴阳锋怒道:“你一定知道,你跟我说。”洪七公道:“好吧,你名叫臭蛤蟆。”蛤蟆两字,殴阳锋是十分熟悉的,听来有些相似,但细细想落,却又不是。
他与洪七公是数十年的死仇,憎恨之心深藏于胸,此时虽不明所以,但自自然的见到他就生气。洪七公见他呆呆站着,目中忽露凶光,暗自戒备,果然听他大吼一声,恶狠狠的扑将上来,当下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龙十八掌的掌法。当下拳来掌去,襟带朔风,足踏寒冰,两人在那华山之巅的石梁之上,一场龙争虎跃好斗,两边是万丈深渊,只要稍有差失,那就有粉身碎骨之祸。因此上招招是性命相拼,比之以前两次华山论剑的仅赌胜负,凶险又自不同。二人此时都已是垂墓之年,武功虽练到炉火纯青的境地,精力究竟已不若当年。
因此这番比拼,主要不在赌赛劲力的大小,而是各欲以精奥的招数取胜。这一下可便宜了旁观的杨过,因劲道功力只有对敌者方能感到,掌法招数却显示于外,杨过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明明白白。
当年洪七公和殴阳锋在桃花岛比武,郭靖在旁边看,因而悟得许多武功的妙谛。若论聪明智能,杨过胜于郭靖何止十倍,一个绝顶聪明,一个资质愚鲁,二人实有天渊之别。
杨过熟识玉女心经与九阴真经,比之郭靖当年,武功根基也已不大相同。其时郭靖尚且受惠不浅,此日杨过自然获益更多。二人初交手之时,杨过见地势险恶,生怕殴阳锋掉下山谷,但打到后来,有时见洪七公形势窘迫,不知不觉竟也盼他转危为安,须知殴阳锋是他义父,二人情谊极深,但洪七公举止之中,却有一股至刚至大的正气,令人衷心钦服,肃然起敬。
拆了数百招之后,杨过见二人虽遇凌厉无伦之招术,每能化险为夷,当下不再挂虑二人安危,潜心记忆双方所使的奇妙武功。九阴真经乃天下武术总纲,杨过早已熟习于胸,此时见二人所使每一招与真经要义暗合,不由得惊喜交集,心想:“真经中平平常常一句话,原来能有这许多推衍变化。”
堪堪拆到千余招,二人武功未尽,但年纪老了,都感气喘心跳,手脚不免迟缓。杨过叫道:“两位打了半日,想必肚子饿了,咱们饱吃一顿再比如何?”洪七公听到一个“吃”字,立即退后,连叫“妙极,妙极!”杨过早见五丑用竹篮携来大批冷食放在一旁,于是奔去提了过来,开篮一看,但见冻鸡冻肉,白酒冷饭,一应俱全。洪七公那里与他们客气,抢过一只冰鸡,连骨带肉,咬得格格直响。
杨过拿了一块冻肉给殴阳锋,柔声道:“爸爸,这些日子你在那儿?”殴阳锋瞪着眼睛道:“我在找你。”杨过胸口一酸,心想:“原来世上也有如此真心爱我之人。”抱着他的手臂,说:“爸爸,这位洪老前辈是好人,你不要跟他打架了。”殴阳锋指着洪七公,道:“他,他是殴阳锋,殴阳锋是坏人。”杨过见他神智失常,心中很是难过。洪七公哈哈笑道:“不错,殴阳锋是坏人,殴阳锋该死。”殴阳锋望望洪七公,又望望杨过,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脑海中乱成一团,竭力要想记忆些什么,但终于记不起来。
杨过服侍着殴阳锋吃一些食物,站起身来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辈,他是我的义父,你怜他身患重病。神智胡涂,别跟他为难了吧。”洪七公是个侠义之人,听他这么说,连连点头,道:“好小子,好小子。”那知殴阳锋突然一跃而起,叫道:“殴阳锋,咱们拳脚比不出胜败,再比兵器。”洪七公摇头道:“不比啦,算你胜就是。”殴阳锋道:“什么胜不胜的?我非杀了你不可。”回手折了一大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条棍棒,向洪七公兜头就是一杖。他的蛇杖当年纵横天下,厉害无比,现下杖头虽然无蛇,但这一杖击将下来,杖头未至,一股风已将杨过逼得难以喘气。
他急忙跃开躲避,看洪七公时,只见他拾起殴阳锋折下的一根短枝,当作短棒,二人已斗在一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间无双,但轻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精妙的棒法,此时他逐一使了出来。这一番拚斗,与适才比拼拳脚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见杖去有如神龙夭矫,棒来赛若灵蛇盘舞,或似长虹经天,或似流星追月,当真是:奔雷惊电挥杖手,翻江倒海舞棒人!只把杨过在一旁瞧得惊心动魄,如醉如痴。
三0:两败俱伤
二人杖去棒来,一直斗到傍晚,兀自难分胜败。杨过见地势险恶,满山冰雪极是滑溜,二人年事已高,若有差失,那可终身遗恨,大声呼喝劝二人罢斗。但洪七公与殴阳锋斗得兴起,那肯停手?杨过见洪七公吃食时的馋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动,或可收效,于是在山野间挖了好些山药、大薯,生火烤得喷香。洪七公闻到香气,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们吃东西要紧。”奔到杨过身旁,抓起两枚山药便吃,虽然煮得满嘴生疼,还是含糊着连声称赞杨过。殴阳锋跟着赶到,举木杖往他头顶劈下。洪七公却不避让,拾起一枚山药往他拋去,叫道:“吃罢!”殴阳锋一呆,顺手接过便吃,浑忘了适才恶斗之事。
当晚三人就在岩洞中睡觉,杨过想要殴阳锋回忆前事,提了几次,殴阳锋终是呆呆不答。有时他伸拳用力敲打自己脑袋,显是在竭力思索,但茫无头绪,十分苦恼。杨过生怕他越想越是疯得厉害,当下劝他静静安睡,自己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思索二人的拳法掌法,越想越是兴奋,起来悄悄依样比拟,但觉奥妙无穷,练了半夜,直到倦极才睡。
次晨一早,杨过尚未十分清醒,只听得洞外呼呼风响,夹着吆喝纵跃之声,急忙奔出,只见洪七公又与殴阳锋斗得难分难舍。杨过叹了口气,心想:“这两位老人家返老为童,越来越是孩儿气了。”静静坐在一旁,暗记二人的杖法棒法,但觉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条理分明,殴阳锋的家数却是难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占得上风,却被他倏便怪招,重又打成平手。
话休絮烦,二人日斗晚睡,一连斗了六日,各自神困力倦,几欲虚脱,但始终不肯容让半招。杨过寻思:“若再恶斗下去,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晚待殴阳锋睡着了,悄悄向洪七公道:“老前辈请借洞外一步说话。”洪七公跟着他出外,离洞十余丈后,杨过突然跪倒,连连磕头,始终一句话也不说。洪七公一想,登时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怜殴阳锋身上有病,认输退让,仰天哈哈一笑,说道:“就是这么着。”倒曳木棒,往山下便走。
只走出数步,突闻衣襟带风,殴阳锋从洞中窜出,一杖横扫,怒喝:“老贼,你想逃么?”洪七公让了三招,欲待夺路而走,却被他杖风四八面拦住了,脱身不得。高手比武差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个相让之心,登时处处落在下风,狼狈不堪,数次险些命丧于他杖下,眼见他一杖疾进,击向自己小腹,知他这一杖尚有厉害后着,避让不得,当即横棒一挡。忽觉他杖上带着一股凌厉之极的内功,不禁一惊:“你要和我比内力?”心念甫动,敌人内力已逼着过来,除了也以内力招架,更无他策,当下急运功劲,与殴阳锋的内力相抗。
二人的武功练到这步田地,若是偶一疏神中了对方一杖一掌,纵然受伤,却也不致有其大碍,此时比拼内力,却已到了无可容让、不死不休的境地。二人从前数次比武,都因忌惮对方了得,自己并无胜算,决不敢轻易出此一着,生怕求荣反辱,枉自送了性命。那知殴阳锋浑浑噩噩,数日比武不胜,突然以内力相攻。
十余年前,洪七公恨西毒入骨,但此时年纪老了,火性已减,既见他疯疯癫癫,杨过又一再求情,实已无杀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