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只说得一声:“是!”慈恩已施展轻功,向前急冲,他不识谷中盘旋曲折的道路,杨过却新来不久,一路指点,直奔向交手激斗之处。
四人奔到邻近,只见七八名绿衣弟子各执兵刃,守在一丛蜜林之外,那兵刃声从密林中传将出来,却不见恶斗之人,那些绿衣弟子突见又有外敌攻到,发一声喊,分自两翼包抄,要将敌人逼入密林,待奔到近处,认出杨过和小龙女的面貌,呆了一呆,一齐住足。
领头的一名弟子上前两步,按剑说道:“主母请杨相公赴襄阳干事,大功已成么?”他所说的大功已成,自是指行刺郭靖夫妇了。杨过不答他的问话,反问道:“林中何人相斗?”那绿衣弟子不答。侧目凝视,不知他此来是友是敌。杨过知他心意,微笑道:“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公孙夫人安好?公孙姑娘安好?”那弟子听他如此说,心中敌意去了几分,道:“托福,主母和姑娘都好。”慈恩听说妹子安好,心中一喜,身子微微一颤。那绿衣弟子又问:“这两位大和尚是谁?各位和林中的四个女子可是一路么?”杨过道:“四个女子?那是谁啊?”那弟子道:“四个女子分作两路闯进谷来,主母传令拦阻,她们大胆不听,现已分别引入情花坳中。那知她们一见面,自己却斗了起来?”
杨过听到“情花坳”三字,不禁吃了一惊,一时猜不出这四个女子是谁,倘是黄蓉、郭芙、完颜萍、耶律燕,她们四人怎会相互斗殴?于是说道:“便烦引见一观,小弟若是相识,当可劝其罢斗,一同叩见谷主。”那弟子心想反正这四个女子已然被困,让你见识一下,也可知我绝情谷的厉害,于是引着四人走进密林。只见林内低漥之处,长满了彩色缤纷的花朵,四个女子分作两对,正自激斗。
杨过和小龙女一见四人相斗的情景,都是大为心惊,小龙女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四个女子立足之处,是一片径长两丈的圆形草地,外边却密密层层的围满了情花,不论从东南西北那一个方位出来,至少都有二来丈的地面上生满情花。世上便是轻功再强之人,也决不能一跃而出,甚即或是跃至半路也是难能。一灯和慈恩不知这情花的厉害,还不以为异,杨龙二人却一见之下便为那四个女子担心。小龙女道:“是师姊!她还比咱们先到。”向南而斗的两个女子,一个正是李莫愁,另一个却是她的弟子洪凌波。两人手中各持长剑,想是李莫愁的拂尘在古墓中折断后,仓卒间不及重制。
和她们相敌的两个女子一个手持柳叶刀,另一个的兵刃似是一管洞箫,两人身形婀娜,步法迅捷,武功也自不弱,但和李莫愁相抗,总是不及。杨过心道:“是她们表姊妹俩?”顷刻间洪凌波身子一侧,穿黄衫的少女回过头半面,另一个穿浅紫衫的少女跟着斜身,正是程英和陆无双。
四人局处在径长两丈的草地之中,那便似擂台比武或是斗室恶斗一般,地形有了限制,不能踏错半步,这么一来,武功较差的更是处处缚手缚脚。好在李莫愁兵刃不顺手,而程英自得黄药师真传后,将若干武学精义转授了表妹,数月来两人进展甚速,加上洪凌波对陆无双顾念昔日之情,不肯猛下杀手,因此程陆虽处下风,却还在勉力支持。
杨过问那领头的绿衣弟子道:“他们四人好端端的,怎会闯到这圆圈中去打架?”那绿衣人甚是得意,傲然道:“这是公孙谷主布下的奇径。奸细一进情花坳,咱们在进口处用情花一堆,那里遇能出来?”杨过急道:“他们都已中了情花之毒么?”那绿衣人道:
“就算未中,也不久了。”杨过心想:“凭你们的武功,怎能将李莫愁逼入情花坳中?啊,是了,定是使出带刀的渔网阵绝恶的法门。倘若程陆二人再中情花之毒,世上已是无药可救。”于是朗声说道:“程姊姊,陆姊姊,小弟杨过在此。你们身周花上有刺,剧毒无比,千万小心了。”
李莫愁早已瞧出情花模样诡异,那些绿衣弟子既用花树拦路,料得其中必有缘故,因此一入情花坳后,便低声嘱咐洪凌波小心,须得和花树离得远远的。程英和陆无双也是极为乖巧伶俐,如何看不出来?四个人虽不知这些花树中有什么古怪,但想其中不是安着什么陷阱,便有毒箭暗器,因此相互恶斗之际,始终不敢碰触花刺,这时听杨过一叫,四个人中两人大喜而两人心惊,对身周的花树都是备加畏惧。四个人向草地中心一挤,刀剑相交,近身而搏,斗得更加凶了。程英和陆无双是为报灭门的血仇,李莫愁却想只有杀了两人,将她们作为垫脚石,铺在情花之上,方能踏着她们身子出去。杨过和小龙女之来,原使她大吃一惊,好在中间有情花隔着,他们不能进来援手,于是厉声喝道:“凌波,你再不出全力,自己的性命要送在这儿了。”洪凌波自幼对师父极是害怕,听她这么大声一喝,忙应道:“是!”剑上加劲,并力向程英刺去。这一来,陆无双手上稍松,程英却大见紧迫。
眼见洪凌波长剑刺向后心,她举箫一挡,李莫愁的长剑已疾如闪电般向她咽喉刺到。
陆无双抢上,提刀横架,李莫愁冷笑一声,长剑微晃,飞起一腿,踢中她的手腕。陆无双拿捏不定,柳叶刀脱手飞出,跌入了情花丛中。李莫愁长剑闪动,向程英连刺三剑,程英招架不住,向后急退。
她要再退一步,左脚便得踏入情花丛中,陆无双惊叫:“英姊,不能再退。”李莫愁微笑道:“不能再退,那便上前罢!”说着斜后让开了一步。程英明知她决无善意,但自己所站之处实在过于危险,当即跟着踏前,李莫愁冷笑道:“好大的胆子!”长剑抖动,闪出十余点银光,剑尖将她上半身尽数罩住了。
杨过在外瞧得明白,知道这是古墓派剑法中的厉害招数,叫作“冷月窥人”,若是不懂得这一招的来龙去脉,十九会尽力守护上身,那么小腹上非中剑不可,眼见程英举箫在自己胸前削下,忙从地下拾起一块石子,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间,飕的一声,弹了出去。这枚石子去势甚急,直取李莫愁仅有的独目。便在此时,李莫愁的剑尖蓦地下指,离程英的小腹已不过数寸。她斗见石子飞到,倘是送剑杀了程英,那么自己一只眼睛都不剩了,心下又急又怒,回剑一挥,当的一声,将石子击开。
杨过所用的手法,正是黄药师所授的弹指神通功夫,只因他火候未到,只能声东击西,引敌回救。幸好李莫愁自丧了一目之后,对余下的那只眼睛保护得特别周密,否则一剑杀了程英,再低头闪避,也未必便来不及。倘是黄药师亲自出手,这颗石子必是击在李莫愁剑上,将长剑震落或是荡开,那便万无一失。但也亏得黄药师当时传了杨过这手功夫,他暮年收的得意弟子方得保全了性命,纵然如此,杨过和程英都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李莫愁身经百战,最后随机应变,心想杨过守护在外,虽然不能进入情花丛中,但若不住以石子遥掷,也是艰于应付,只见程英适才这一死里逃生,本来白嫩的面颊吓得更是全无血色,知她心神未定,于是喝道:“又来了!”长剑一抖,仍是这一招“冷月窥人”
。程英学了乖,知她这一招攻上盘是虚而攻中盘是实,当即箫护丹田。那知李莫愁之攻入,诡变百出,剑尖果然指向她的丹田,跟着欺近身去,左手食指伸出,一指点中了她胸口的“玉堂穴”。程英一呆,李莫愁一脚横扫,先将陆无双踢倒,跟着足尖又点中了程英膝弯外侧的“阳关穴”。这几下变招兔起鹘落,快速无比,霎时之间程陆二人一齐跌倒,杨过便欲相救,也已措手不及。
洪凌波惊呼一声,叫道:“师父!”李莫愁摐起程英背心,奋力远拋,跟着又将陆无双掷出,说道:“凌波,踏在她二人身上……”话犹未毕,只见杨过纵身而入,伸左臂接住程英,跟着又向前一跃。程英胸口与腿上虽然被点了穴道,双臂无恙,当即一把抱住了陆无双,叫道:“杨大哥,你……”霎时之间,胸口热血上涌,她对杨过本是一往情深,此时见他不惜踏入情花丛中,舍身相救,更是难以自己。
原来杨过一见程陆二人被掷向花丛,而且一远一近,已知李莫愁的毒心,要以她二人作垫脚石,当下不及多所思虑,便即纵入相救。他接住二人后倒退跃出,将她们轻轻放在地下。程英左腿麻木,膝中一软,立足不稳,小龙女伸手给她解了穴道。三位姑娘一齐望着杨过,只见他裤脚给毒刺扯得稀烂,小腿和大腿上鲜血淋漓,不知有多少毒刺伤了他。
程英眼中含泪,陆无双急得只说:“你……你……不用救我,谁教你这样?”杨过朗声一笑,道:“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一点少一点没什么不同。”
但人人都知道,毒深毒浅实是大有分别,他这么说,只是安慰眼前这三位姑娘而已。
程英含泪不语,陆无双却又叫了出来:“傻蛋,你……你的右臂呢?怎么断了?”小龙女和程陆二人并不相识,但见她们相貌俊秀,心中本就好感,又见她们对杨过极是关怀,顷刻间已将她二人当作是最好的朋友看待,微笑道:“你怎么叫他傻蛋,他可不傻啊?”陆无双“啊”的一声,歉然道:“我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她和程英对望一眼,道:“这位姊姊是?”杨过道:“那就是……”程英接口道:“那定是小龙女前辈了。”
陆无双道:“是了,我早该想到,这般仙女一般的人物。”程陆二人以前见杨过对小龙女情深一往,心中不能说不含妒念,此刻一见,越看越觉她清丽绝俗,不由得自惭形秽,二人心中均想:“我怎能和她相比?”
程英自幼温雅斯文,陆无双却性子最急,又问:“杨大哥,你手臂到底是怎生断的?
伤势可全愈了么?”杨过道:“早就好了。是给人斩断的。”陆无双道:“是那个该死的恶贼?他定是使了卑鄙的奸计,是不是?是那万恶的女魔头么?”忽然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的道:“你这般背后骂人,难道便不卑鄙么?”陆无双等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说话的是个美貌少女,脸苦涂朱,眉如染黛,正是郭芙,她手按剑柄,怒容满面,身旁男男女女站着好几个人。
陆无双奇道:“我又没骂你。我是骂那斩断杨大哥手臂的恶贼。”刷的一响,郭芙长剑从剑鞘抽出了一半,说道:“他的手臂便是我斩断的。我陪不是也陪过了,给爹爹妈妈也责罚过了,你们还在背后这般恶毒的骂我……”说到这里,眼眶一红,心中竟是无限委曲。
原来武三通、郭芙、耶律齐、武氏兄弟等在小溪中避火,待火势稍弱,缓溪水而下,和黄蓉及完颜萍、耶律燕相遇。几个人一商量,决意赴绝情谷来。武三通识得路径,抄了近路,因此耶律燕、完颜萍等轻功虽然较弱,还是比一灯、杨过一行人早到了半日,只是他们在谷后遍寻天竺神僧和朱子柳被困之处不获,耽搁了不少时光。至于李莫愁师徒和程英姊妹之进入绝情谷,情形却又全然不同,前者是看了武三通沿途留下的标志,误打误撞而至,后者却是被周伯通童心大发而引来。
当下黄蓉、武三通等向一灯行礼,各人互相引见。程英从未见过黄蓉这位师姊,但久闻她的大名,心中一直十分钦仰,当下恭恭敬敬的上前磕头,叫了声:“师姊!”黄蓉从杨过口中,早知父亲暮年又收了一个女徒,这时见她丰神秀美,问起父亲消息,知他四方云游无定,但身体安健,更是欢喜。
守在密林旁的绿衣弟子见侵入谷中的外敌会合,声势甚盛,不敢出手阻拦,飞报裘千尺去了。
郭芙和陆无双怒目对视,虽不动手,心中均是互相憎恶。郭芙听母亲吩咐,竟要对程英长辈称呼,更是不喜,那一声“师叔”叫得异常的勉强。
杨过和小龙女却手携手儿,远远的站着。杨过瞧了眼小龙女臂弯中抱着的郭襄,说道:“龙儿,把这女孩儿还给她母亲吧。”小龙女举起郭襄,在她面颊上亲了亲,走上去递给黄蓉,说道:“郭夫人,你的孩儿。”黄蓉接了过来。这女孩儿自出娘胎后,直到今日,她方始安安稳稳的抱在怀里,这一份喜悦之情,自是不可言喻。杨过对着郭芙朗声道:
“郭家姑娘,你妹妹安好无恙,我可没拿她去换救命解药。”郭芙怒道:“我妈妈来了,你自然不敢。你若无此心,抱我妹妹到这里来干么?”
按照杨过往日的脾性,立时便要反唇相稽,但他近月来迭遭变故,这些口舌之争已不放在心上,只是淡淡一笑,便和小龙女携手走开,陆无双向郭襄看了一眼,对程英道:“这是你师姊的小女儿吗?但愿她长大以后,别要横蛮刁恶才好。”这句话显是讥刺郭芙,她如何听不出来,当即接口道:“我妹妹横蛮不横蛮,干你什么事?你说这话是什么用意?”陆无双道:“我又没跟你说话。横蛮刁恶之人,天下人人管得,怎能不干我事?”当年杨过救她性命,在陆无双心坎儿里,念兹在兹的便只有杨过一人,当同遭危急之时,陆无双竟将半截锦帕给了她,那便是舍却自己性命来回护他了,这时见他手臂被郭芙斩断,如何不又痛又怒!她不如程英般耐得住气,虽在众人之前,仍是发作了出来。
郭芙大怒,按剑喝道:“你这跛脚……”黄蓉喝道:“芙儿,不得无礼!”便在此时,只听得远远“啊”的一声大叫,众人回过头去,但见情花丛中,李莫愁将洪凌波的身子高高举起,这一声叫喊便是洪凌波所发。一灯、黄蓉、程英三起人忙于相互相会见,一时把李莫愁师徒忘了。陆无双惊叫:“不好,师父要把师姊当作垫脚石。”她自幼和李莫愁相处,深知她心肠毒辣,洪凌波虽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但遇到危难,也会狠心加害,以便自己得以逃生。众人一楞之间,只见李莫愁已将洪凌波掷出,摔在情花丛中,跟着飞身跃起,一纵数丈,左脚在洪凌波胸口一点,人又跃高。她武功也当真了得,双脚甩起,右手却抓住洪凌波又向后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