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谷的女谷主便是令妹了。”慈恩道:“不错。我那妹子她可好么?”杨过颇觉难以回答,那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断筋脉,成为废人,实在说不上个“好”字。慈恩见他迟疑,道:
“我那妹子大胆任性,若是遭了孽报,那也不足为奇。”杨过道:“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残疾,身子倒是挺安健的。”慈恩叹了口气,道:“隔了这许多年,大家都老手。……嗯,她一向只和她二哥说得来……”说到这里,呆呆出神,追忆前尘往事。
一灯大师知他尘缘未断,适才所以悔悟,只因临到生死关头,恶念才突然消失,其实心中的孽根却未除去,将来万一再遇极强的外感,只怕又要发作,自己能否活得到那么长久,到那时再来维护感化,一切全凭缘法了。杨过见一灯瞧着慈恩,眼光中流露出怜悯之情,心中忽想:“一灯大师武功不在他弟子之下,他不肯还手,定是寓有深意。适才我这出手,只怕反而坏了事。”忙道:“大师,弟子愚不解事,是否错了,请大师指点。”一灯道:“人心难知,他便是真的将我打死了,也未必便此能悟,说不定陷溺更深。你救我一命,怎会是错?老衲深感盛德。”他转头望着小龙女,道:“小娘子如何毒入内脏?”
杨过听他一问,似在沉沉黑暗之中突然见到一点亮光,忙道:“她受伤后正在打通关脉治疗,岂知正在此时中了喂有剧毒的暗器。大师可能慈悲救她一命?”说着不由自主的双膝跪地。一灯伸手扶起,道:“她怎地打通关脉?”心中奇怪:“难道世上除了我的一阳指神功,尚有打通关脉疗伤的法门?”杨过道:“她逆运经脉,又有寒玉床及弟子在旁相助。”一灯听了他的解释,已明其理,不由得啧啧称奇,道:“那位欧阳兄当真是天下奇人,他开创逆运经脉之法,从此武学中另辟了一道蹊径。”他伸指搭了搭小龙女双手的腕脉,脸现忧色,半晌不语。
杨过怔怔的瞧着他,只盼他能说出“有救”两个字来。小龙女的眼光却望着杨过,她早便没想到能活至今日,见杨过心情沉重,只为自己担忧,缓缓的道:“生死有命,岂能强求?过儿,忧能伤人,你不要太过关怀了。”一灯自进木屋以来,第一次听到小龙女说话,听她这几句话不但清亮温柔,而且心情平和,达观知命,倒是不禁一怔。他本想这个姑娘小小年纪,定为自己生死忧急万状,那知说出话来,竟是一个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他不知小龙女自幼便受师父教诲,灵台明净,少受物羁,他心想:“这一对少年少妇可说是人间龙凤,男的武功如此了得,女的有此修为,更是不易。我生平所遇之中,只有郭靖、黄蓉夫妇,方能和他们互争雄长,我那些弟子无一能及。唉,只是她中毒之深,我受伤后又使不出一阳指的神功。”于是微一沉吟,说道:“两位年纪虽幼,却是修为深厚,老衲不妨直言……”杨过听到这里,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双手冷冰。
只听一灯续道:“这位小夫人剧毒透入重关,老衲倘若身未受伤,可用一阳指功夫助她毒质暂不发作,然后寻觅灵芝仙草,为她解毒。如今嘛……好在小夫人内力深厚,老衲这里有药一颗,服后保得七日七夜平安。咱们到绝情谷去找到我师弟……”杨过拍腿站起,叫道:“啊,不错,这位天竺神僧治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必有法子解毒。”一灯道:“倘若我师弟也不能救,那是大数使然。世上有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便死了,小夫人成亲嫁人后方始不治,也不为夭。”他说到这里,想起了当年周伯通和刘贵妃所生的那个孩子,只因自己由妒生恨,坚不肯治,终于丧命。
而那个孩子,却是慈恩打死的。
当年他并不知道,直到慈恩皈依佛祖后,拜他为师,将昔年恶行都忏侮了出来。一灯对此事没半句埋怨责备,但他内心不免想到,自己一生不幸,都是因慈恩击死那孩子而起。
杨过睁大了眼睛望着一灯,心想:“此时能否治愈尚在未定之天,你却不能说一句安慰的言语。”小龙女淡淡一笑,道:“大师说得很是。”眼望窗外的大雪,幽幽的道:“这些雪花落下来,多么白,多么好看。过了几天太阳一出,每一片雪花都变得无影无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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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点了点头,心想她悟道之深,慈恩实在远远不及,转头望着慈恩,道:“你懂么?”慈恩点了点头,心想日出雪消,冬天下雪,这些粗浅的道理有什么不懂?杨过心中颇感烦扰,他和小龙女本来心心相印,对方即是最隐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和一灯的说话,自己却是隔了一层。似乎她和一灯相互知心,而自己反而成为外人,这种情境自他与小龙女相爱以来,那是从来没有的,不由得心中大感迷惘。
一灯从怀中取出一个鸡蛋,交给了小龙女,说道:“世上是鸡先有呢,还是蛋先有?”这是个千古无人能解的难题,杨过心想:“当此生死关头,怎地问起这种不打紧的事来?”小龙女接过鸡蛋一看,原来不是寻常的鸡蛋,却是磁器烧成的,但颜色形状无一不像。她微一沉吟,已明其意,道:“蛋破生鸡,鸡大生蛋,既有其生,必有其死。”伸手指在蛋壳上一击,磁壳应手而碎,滚出一颗丸药,金黄浑圆,便如一枚蛋黄。一灯道:“快服下了。”小龙女知道这药必甚贵重,于是放入口中嚼碎咽下。
次晨大雪兀自未止,杨过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灯的丸药虽说可续得七日七夜之命,但必须全力赶路,毫不耽搁,方能及时到达,说道:“大师,你的伤势不碍事么?”一灯其实伤得不轻,但想救援师弟、朱子柳和小龙女三人,都是片刻延缓不得的,当下袍袖一拂,说道:“不碍事。”一发足,已在雪地里窜出丈余。杨过等三人随后跟去。小龙女服了丸药后,祇觉丹田和暖,精神健旺,一展开轻功,已赶在一灯大师之前。慈恩吃了一惊,心想这位怯怯的姑娘原来武功竟也这生了得,昨晚单是杨过一人,自己已非对手,如她再出手相助,那更是不必说了。蓦地里好胜心起,腿下发劲,向前直追,一个是轻功天下无双的古墓派传人,一个是号称“铁掌水上飘”的成名英雄,霎时之间赶出数十步,在雪地中成为两个黑点。杨过性怕慈恩忽又恶性发作,加害于小龙女,当即追上相护。
他轻功本来不及二人,但内力既厚,脚下功夫自然而然的不同,初时和二人相距甚远,行到半个时辰后,前面二人的背影越来越是清晰。
忽听得身后一灯笑道:“小居士内力如此深厚,真是难得。师承是谁,能予见告么?”杨过微微一惊,他着力追赶前面二人,并没回头,祇道早将一灯拋得老远,岂知他竟是不声不响的紧跟在自己身后,于是脚步略慢,和他并肩而行,说道:“晚辈的武功是我妻子教的。”一灯奇道:“尊夫人可不及你啊?”杨过道:“近数月来晚辈不知怎的,忽地内力大进,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一灯道:“你可服了什么增长内力的丹药么?或者是成形的人参,千年以上的灵芝?”杨过摇了摇头,忽地想一事,道:“晚辈吃过数十枚鲜红色的果子,吃后力气登时大了许多,不知可有干系?”一灯道:“红色的鲜果?那可是比桃子略小,鲜甜无核的么?”杨过道:“正是无核的。晚辈当时十分奇怪,果子无核,怎能传种。”一灯道:“这果子是那里来的?”杨过道:“是一头大雕衔来给弟子的。”一灯叹道:“这真是旷世难逢的奇缘了,这鲜红色的果子叫做朱果,那比之千年灵芝,成形人参,可还要珍贵得多啊。这种朱果必定生长在危崖峭壁人所难至之处,或十年结一次实,或二十年结一次实,或数百年也不结一次。这头大雕,当真是神雕了。”杨过道:“那确是神雕。”心想:“如能再求雕兄衔几枚朱果给龙儿吃了,于她身子必定大有补益。但这位大师说,这朱果或数百年不结一次,不知将来是否能有此机缘?”
两人一面说话,足下毫不停留,又行数刻,和小龙女及慈恩二人更加近了。一灯和杨过相视一笑。原来他二人的轻功虽不及小龙女和慈恩,但长途奔驰,最后却决于内力而非决于轻功。再看前面两人时,小龙女又落后丈许,原来说到功力深厚,她自是不及慈恩了。疾行间转过一个山坳,杨过忽然指着前面道:“咦,怎地有三个人?”
原来在小龙女身后不远,又有一个人快步走着。杨过一瞥之间,便觉此人轻身功夫实不在小龙女和慈恩之下,只见他背上负着一件极大的东西,似是一双箱子,但仍是步履矫捷,和小龙女始终相隔数丈。一灯也觉奇怪,心想在这荒山之中,不意连遇高人,昨晚遇到的是一对少年英秀的夫妻,今日所见此人,却显然是个老者。
小龙女和慈恩相距渐远,慢慢落后,她听得背后脚声响,只道是杨过跟了上来,说道:“过儿,这位大和尚轻功极好,我比他不过,你追上去试试。”身后一个声音笑道:“你到这箱上来歇一歇,养养力气,不用怕那和尚。”小龙女听得语声有异,回头一望,只见一人白发白须,却是老顽童周伯通。他笑容可掬的指着背上的一口箱子,说道:“来,来,来!”这木箱正是重阳宫藏经阁中之物,想是装着全真教的道藏经书,他才这般巴巴的背负出来。小龙女微微一笑,尚未回答,周伯通突然身形一晃,抢到她的身边,一伸臂便托着她腰间,将她放到了箱顶。这一下身法既快,出手又奇,小龙女竟是不及抗拒,身子已在木箱之上,不禁暗自佩服:“全真派称天下武学正宗,果然有其过人之处,重阳宫的道人们打不过我,只是没学到其师门武功的精髓而已。”
这时杨过和一灯也均已认出是周伯通,只有慈恩生怕小龙女赶上,不停的向前直奔,不知后面已多了一人。周伯通迈开大步跟随其后,低声道:“再奔半个时辰,他脚步便会慢下来。”小龙女笑道:“你怎么知道?”周伯信道:“我跟他斗过脚力,从中原直追到西域,又从西域赶回中原,几万里跑了下来,那能不知?”小龙女坐在木箱之上,只觉平稳安适,远胜于骑马,低声笑问:“老顽童,你为什么帮我?”周伯信道:“你模样儿讨人欢喜,又不像黄蓉那么刁钻古怪。我偷了你的蜜糖,你也不生气。”
这样奔了半个时辰,果如周伯通所料,慈恩脚步渐慢。周伯信道:“去吧!”肩头一耸,小龙女的身子向前一飞数丈。她养足力气,纵身奔跑,片刻之间便从慈恩身旁越过了,侧过头来微微一笑。慈恩一惊,急忙加力。但两人的轻功本在伯仲之间,现下一个休憩已久,一个却是一步没有停过,相距越来越远,再也追赶不上。慈恩生平两大绝技自负天下无对,但一日一夜之间,铁掌输于杨过,轻功输于小龙女,不由得心中大为沮丧,但觉双腿软软的不听使唤,暗自心惊:“难道我大限已到,连一个怯生生的少女竟都追比不过?”他昨晚恶性大发,出手打伤了师父,此后即是怔忡不安,这时用足全力追赶小龙女不上,更是心神恍惚,但觉天下之事,全是不可思议。
杨过在后面看得明白,见周伯通暗助小龙女,终于胜过慈恩,颇觉有趣,当下加快脚步,走到周伯通身边笑道:“周老前辈,多谢你啊。”周伯信道:“这裘千仞好久没见他了,怎地越老越胡闹,剃光了头做起和尚来?”杨过道:“他拜了一灯大师为师,难道你不知道么?”说着向后一指。周伯通大吃一惊,叫道:“段皇爷也来了么?”回头遥遥望见一灯的身形,叫道:“出行不利,溜之大吉!”突然斜刺里窜出,往山谷的树林里一钻。杨过也不知“段皇爷”是什么,但见树分草伏,周伯通霎时间去得无影无踪,暗想:“这位奇人行事之怪,真是天下少有。”
一灯见周伯通躲开,缓步上前,但见慈恩神情委顿,适才的刚勇强悍,竟于突然间不知去向,说道:“你对胜负之数,还是这般勘不破么?”
八四:众女聚会
慈恩惘然不语,一灯道:“有所欲即有所蔽,以你武功之强,若不是一意争胜,岂能不知背后多了一人?”说到这里,忽听小龙女呼道:“你们快来看。”杨过等三人循声奔去,只见小龙女指着一株松树。那松树一边树皮削去了一片,画着一个向北的箭头,箭头下用针刺着几个字:“绝情谷向此去。”这几个字的针孔之中,隐隐透出黑色。杨过道:“这似是用李莫愁的冰魄银针所刺。”小龙女道:“正是。但我师姊从未去过绝情谷,不会识得路啊。”杨过沉吟道:“郭夫人和郭姑娘手中留得有冰魄银针。武大叔知道绝情谷的路径,这几个字或是他们一行人所留。”小龙女道:“写了给谁看啊?”一灯道:“我那姓朱的弟子颇有智计,他被困谷中,尚能传讯向我求救,说不定三通已知老衲也会赶去。”杨过点头道:“大师推测定然不错。”想到天竺神僧虽然被困,多半无恙,心中为之一宽。
四人加紧赶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一灯身上伤势加重,渐渐支持不住。杨过道:“大师还是暂且休息,保养身子为要,此去绝情谷已不在远,晚辈夫妇随慈恩大师赶去谷中,好歹也要救神僧和朱大叔出来。”一灯微笑道:“我留着可不放心。”
稍停片刻,又道:“只怕谷中变故甚多,老僧还是亲去的好。”慈恩蹲低身子,道:“弟子背负师父前往。”说着将一灯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时过后,一行人已来到谷口。杨过向慈恩道:“咱们是否要报明身分,让令妹出来迎接大师?”慈恩一怔,尚未回答,忽听得谷中隐隐传出兵刃相交之声。慈恩挂念着妹妹的安危,生怕她已和武三通等人交手,任谁一方伤了都是不好,说道:“咱们快进谷去,制止动手要紧。”一灯只说得一声:“是!”慈恩已施展轻功,向前急冲,他不识谷中盘旋曲折的道路,杨过却新来不久,一路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