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欧阳锋所授的方法,先将自己身上的毒液逼出大半,然后伸左掌和小龙女右掌相抵,助她驱毒。
且说郭芙、耶律齐等被困于石室之中,众人因从溪底潜入,身上携带的火折尽数浸湿,难以着火,黑暗中摸索了一会,那里找得着出路?五个人无法可施,只得席地而坐。武三通越想越怒,不住口的咒骂李莫愁阴险恶毒。郭芙本已十分的焦急愁闷,让武三通骂个不停,更是烦躁,忍不住说道:“武伯伯,那李莫愁阴险恶毒,你又不是今天才知,怎么你毫不防备?这时再来背后痛骂,又有何用?”武三通一怔,竟是不能回答。武氏兄弟和郭芙重会以来,各怀心病,当和耶律兄妹、完颜萍等在一起之时,大家有说有笑,但从不曾相互交谈,这时武修文听她出言抢白父亲,忍耐不住,说道:“咱们到这古墓中来,是为了救你妹子,既然不幸遭难,大家一起死了便是,你又发什么小姐脾气……”他还待要说,武敦儒道:“文弟!”武修文这才住口。
他说这番话时心意激动,但话一出口,自己也是大为诧异。他从来对郭芙千依百顺,那里敢有半分冲撞,那知今日居然疾言厉色的数说她起来?郭芙也是一怔,待要还嘴,却又觉说不出什么道理,想到不免要生生闷死在这古墓之中,从此不能再见父母之面,心中一痛,黑暗中也看不清周遭物事,双手靠在一块什么东西上面,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武修文听她出声哭泣,心中过意不去,说道:“好啦,是我说得不对,跟你陪不是啦。”郭芙道:“陪不是有什么用?”哭得更加厉害起来。她顺手拉起手边一块布来,醒了醒鼻涕,猛地发觉,原来是靠在一人的腿上,拉来擦鼻涕的竟是那个人的袍角。
郭芙一惊,急忙坐直身子,她听武三通父子都说过话,那三人都不是坐在她的身边,只有耶律齐始终默不作声,那么这人自然是他了。郭芙羞得满脸通红,嗫嚅着道:“我…
…我……”耶律齐忽道:“你听,这是什么声音?”四人侧身倾听,却听不到什么。耶律齐道:“嗯,嗯,这是婴儿啼哭之声,郭姑娘,那定是你妹子了。”这声音隔着石壁,细若游丝,若不是他耳音特强,决计听不出来。耶律齐站起身来,走了几步,那哭声登时减弱。他心中一动:“婴儿的哭声既能传到,这石室或有什么通气之处。”当下留神倾听,要分辨这哭声自何处传入。
他向西走几步,哭声略轻,向东退回,哭声又响了一些,但斜趋东北,哭声听得更是清晰,于是走到东北角上,伸出长剑,在石墙上轻轻刺击,刺到一处,空空空的声音微有不同,似乎该处特别薄些,他还剑入鞘,双掌抵住石块向外一推,却是毫不动弹。耶律齐吸一口气,双掌力推,跟着使个“黏”字诀,掌力一收,砰的一声,那石块竟尔被他掌力吸出,掉在地下。郭芙等惊喜交集,齐声欢呼,奔上去你拉我扳,又起出了三块石块。此时身子已可通过,众人鱼贯钻出。郭芙循声寻去,到了一间小小的石室,黑暗中听那孩子哭得极响,当即伸手抱起。
这婴儿正是郭襄,杨过为了救助小龙女,又和李莫愁对敌,错过了喂食的时刻,因此她哭得甚是厉害。郭芙竭力哄她,又拍又摇,但郭襄饿狠了,越哭越凶,郭芙不耐烦起来,将妹子往武三通一送,道:“武伯伯,你给瞧瞧有什么不对了。”
耶律齐伸手在桌上摸索,摸到了一只烛台,跟着又摸到火刀火石,当下打火点烛。众人在沉沉黑暗之中闷了半日,眼前突然光明,都是胸襟一爽。武三通究竟生过儿子,听了郭襄这种哭法,知是为了肚饿,见桌上放有调好了的蜜水,又有一只木雕的小匙,于是搯了一匙蜜水喂她。蜜一入口,郭襄果然止哭。耶律齐笑道:“若非小郭姑娘饿了大哭,只怕咱们要死在那石室里了。”武三通恨恨的道:“这便找李莫愁去。”各人拉断木桌木椅的脚儿,点燃了当作火把,沿着甬通前行。每到转角之处,武敦儒使用剑尖划了记号,生怕回出时迷失道路。
五人进了一室又是一室,高举火把,寻觅李莫愁的踪迹,昔年王重阳举义抗金失败,便在终南山上和部属鸠造这座大墓,墓中暗藏器械兵甲,以为徐图再起之资,因此这座坟墓内里辟有无数石室,所耗工程极巨。王重阳数次起事不成,积贮耗尽,最后心灰意懒,才在墓中隐居,耶律齐等见了这座古墓的规模,心下均是惊诧不已,万想不到一条小溪之下,竟会隐藏着如是宏伟的建构。待行到小龙女的卧室,只见李莫愁的拂尘断在地下,旁边另有两枚冰魄银针。郭芙以布裹手,拾起银针,笑道:“待会我便用这毒针,还敬那魔头一下。”
且说杨过以内力助小龙女驱逼毒质,眼见她左手五只指尖上微微渗出黑水,只须再有一顿饭时分,便可见功,忽听得甬道中脚步声响,共有五人过来。杨过暗暗吃惊,心想总是当此紧急关头,便有敌人来袭,李莫愁一人已是难以应付,何况更有五人?小龙女关脉初通,内力不固,若不立即将毒质驱出,势必侵入要穴,即或一时不死,也难捱过一年半载。正自彷徨无计,突见远处火光一闪,那五人行得更加近了,杨过伸臂抱起小龙女,跃进压在李莫愁之上的那空棺之中,伸掌推拢棺盖,只是不合笋头,以防难以出来。
他二人刚躲入石棺,耶律齐等随即进入棺室。五人见这室中放着五具石棺,都是一怔,心中隐约均觉这事太过巧合,大是恶兆。郭芙忍不住道:“哼,咱们这儿五个人,刚好有五口棺材!”杨过和小龙女在石棺中听到小龙女的声音,两人均感奇怪:“原来是她!”
耶律齐已听到石棺中的呼吸之声,心想李莫愁躲在棺中,必有诡计,这次不能再上她当,于是做个手势,叫各人四下里圈住。郭芙见棺盖和棺身并未合拢,从那缝中望进去,尚可见到衣角,料定必是李莫愁躲着,哈哈一笑,喝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左掌将棺盖一推,两枚冰魄银针便激射进去。
杨过虽抱了小龙女躲在石棺之中,左掌仍是不离开她的手掌,要乘着这生死系于一线之际,赶着将毒质驱出她的体内。他听来者五人之中,有一人乃是郭芙,虽觉奇怪,却是心中一宽,料想她还不致乘人之危,伤害小龙女性命,因此一声不响,全心全意的运功驱毒。那知郭芙竟将他二人误认作了李莫愁,这两枚银针发出,相距既近,石棺中又无空隙可以躲闪,杨龙二人齐叫:“啊哟!”一针射中了杨过大腿,另一针射中小龙女左肩。
郭芙银针发出,心中正自得意,却听得石棺中竟传出一男一女的惊呼之声,他心中怦然一跳。也是“啊哟”一声叫了出来。耶律齐左腿飞出,砰彭一响,将棺盖踢在地下。杨过和小龙女巍巍的站起身来,火把光下但见二人脸色苍白,相对凄然。郭芙还不知自己这次所闯的大祸,更甚于砍断杨过一臂,心中只是略觉歉仄,上前陪罪道:“杨大哥,龙姊姊,小妹不知是你两位,发针误伤,好在我妈妈有医治这毒针的灵药。当年我的两只雕儿给李莫愁银针伤了,也是妈妈给治好的。你们好端端的躲在棺材之中?谁又料得到是你们呢?”
她只道自己断了杨过一臂,杨过却弄曲了她的长剑,算来双方可说已经扯平,何况爹爹妈妈又为此狠狠责骂过自己,心道:“我不来怪你,也就是了。”她这种人自幼处于顺境,旁人瞧在她父母脸上,处处趋奉于她,因此一向只想到自己,绝少为旁人打算。说到后来,倒似杨龙二人不该躲在石棺之中,以致累得她吓了一跳。她那知小龙女身中这枚银针之时,恰当体内毒质要顺内息流出,突然受到如此剧烈的一刺,五毒神掌上的毒质尽数倒流,侵入周身诸处大穴,这一来纵有灵芝仙丹,也已无法解救。李莫愁的银针虽毒,不过是外伤,但教及时医治,原本无碍,然毒质内感,却比外伤要厉害十倍。
小龙女在一杀那之间,但觉胸口空荡荡的宛似无物,一颗心竟如不知到了何处。她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眼望杨过,只见他眼光之中又是伤心,又是悲愤,全身微微发颤,便似一生中所受的忧患屈辱,尽数要在这时候发泄出来。小龙女不忍见他如此凄苦,轻轻道:
“过儿,咱们命该如此,也怨不得旁人,你别太气苦了。”伸手先替他拔下腿上银针,然后拔下自己肩头的毒针。这冰魄银针是她本师所传,和欧阳锋所传的五毒神掌毒性全然不同,本门的解药她是随身携带的,于是取出来给杨过服了一颗,自己服了一颗。杨过恨极,呸的一声,将解药吐在地下。郭芙怒道:“啊哟,好大的架子啊。难道我是存心来害你们的吗?我向你们陪了不是,也就是了,怎么发这般大的脾气?”
武三通见杨过脸上伤心之色渐隐,怒色渐增,又见他弯腰拾起地下的一柄黑黝黝的大剑,知道情势不对,忙上前劝道:“杨兄弟暂息怒气。咱们五人给李莫愁那魔头困在石室之中,好容易逃了出来,郭姑娘一时鲁莽,失手……”郭芙抢着道:“怎么是我鲁莽了?
你也以为是李莫愁的,否则怎地不作声?”武三通望望杨过,望望郭芙,不知如何劝说才好。
小龙女又取出一颗解药,柔声道:“过儿,你服了这颗药。难道连我的话你也不听了?”杨过张开口来,吞了下去。他听小龙女这般温柔缠绵的说了两句话,想起两人连日来苦苦在生死之间挣扎,到头来终成泡影,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跪倒地上,伏在石棺上放声大哭起来。武三通等面面相觑,心想杨过向来十分硬朗,不论什么事丝毫不肯屈辱,怎地今日中了小小一枚银针,便此痛哭起来?
小龙女伸手抚摸杨过的头发,说道:“过儿,你叫他们出去吧,我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她从不疾言厉色的说话,“我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这一句话,已是表示她最大的厌憎和愤慨。杨过站起身来,从郭芙起始,眼光逐一横扫过去,他虽怒极恨极,但终究知道郭芙发射银针实是无心之过,除了怪她粗心鲁莽之外,不能说她如何不对,何况纵然一剑将她劈死,也已救不了小龙女的性命。他提剑凝立,目光如炬,突然间举起玄铁重剑,当的一声巨响,火花一闪,竟尔将他适才躲藏在内的石棺砍为两段。
这一剑不单是力道沉雄绝伦,其中更蕴着无限伤心悲愤。郭芙和耶律齐等见他一剑竟有如斯威力,不由得都是惊得呆了。要知这石棺坚厚重实,乃是用花冈石凿成,一个石匠若要将之断为两截,非用大斧大凿穷半日之功不可。倘若杨过用的是开山巨斧或厚背大砍刀,犹有可说,长剑却自来以轻捷灵动为尚,便是宝剑利刃,和这种坚石硬碰也是非损即折,岂知这柄剑断石如泥,比砍破一口木棺还要爽利。
杨过见五人愕然相顾,厉声喝道:“你们来做什么?”武三信道:“杨兄弟,咱们是随郭夫人来找你啦。”杨过怒道:“你们来夺回她的女儿,是不是?为了这小小婴儿,你们忍心害死我的爱妻。”武三通惊道:“害死你的爱妻?啊,是龙姑娘。”他见小龙女凤冠霞帔,穿的是新娘服饰,登时会意,忙道:“你夫人中了毒针,郭夫人有解药,她便在外边。”杨过“呸”的一声,喝道:“你们这么一扰,毒质侵入了她周身大穴。郭夫人便怎么了?她难道还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么?”武三通因杨过有救子之恩,对他极是尊敬,虽听他破口斥责,也丝毫不以为忤,只喃喃的道:“毒质侵入她周身大穴,这便如何是好?”这一旁却恼怒了郭芙,她听杨过言语中对她母亲颇有不敬,勃然大怒,喝道:“我妈妈什么地方对你不起了?你幼时无家可归,不是我妈数留你的么?她给你吃给你穿,到头来反而忘恩负义,抢我的妹子。”其实这时她早知妹子所以在杨过手中,并非他存有歹意,但既和他斗上了口,想不到什么话可以反唇相稽,便又牵上了这件事。
杨过冷笑道:“不错,我今日正要忘恩负义,你说我抢这孩子。我便抢了永远不还,瞧你拿我怎样?”郭芙左臂一紧,牢牢抱住妹子,右手高举火把,挡在身前,武三通急道:“杨兄弟,你的夫人既然中毒,快设法解毒要紧……”杨过凄然道:“武兄,没有用的。”突然间一声长啸,右袖卷起一拂,郭芙和武氏兄弟等只觉一阵疾风掠过,脸上犹似刀割,热辣辣的生疼,五枝火把一齐熄灭,眼前登时漆黑一团。郭芙大叫一声:“不好。”
耶律齐生怕杨过伤害于她,纵身抢上,只听得郭襄“啊啊”一声啼哭,已出了石室。众人蓦地一惊,那哭声已在百丈之外,这身法之快,宛如鬼魅。
郭芙叫道:“我妹妹给他抢去啦。”武三通叫道:“杨兄弟,龙姑娘!杨兄弟,龙姑娘!”却那里有人答应?各人均无火折,黑沉沉瞧不见周遭情势。耶律齐道:“快出去,别给他关在这里。”武三通怒道:“杨兄弟大仁大义,怎会做这等事?”郭芙道:“还是快走的好,在这里干什么?”她一言甫毕,忽听得石棺中喀喀两响,只因被棺盖隔着,声音甚是郁闷。
郭芙大叫一声:“有鬼!”拉住了身旁耶律齐的手臂。武三通等听清楚这声音确是从石棺发出,似乎有僵尸要从棺中爬出来,黑暗之中,人人毛骨悚然。
耶律齐向武三通低声道:“武叔叔,你在这边,我在这边,那僵尸若是出来,咱们四掌齐施,打他个筋折骨断。”他反手握住郭芙手腕,拉她站在自己身后,生怕鬼怪暴起伤人。便在此时,只听得砰的一响,棺中飞出一物,武三通和耶律齐早已运劲蓄势,一听到风声,同时拍击下去。两人手掌和那物一碰,齐叫:“不好!”原来击到的竟是一条长长的石块,却是放置在棺中的石枕。两人这一击用足了全身之力,将那石枕拍击下去,和棺身一撞,碎片纷飞,石枕裂为数块,同时风声飒然,有物掠过身边。武三通和耶律齐待要出掌再击,那物已飘然去远,但听得室外“嘿嘿”几下冷笑,随即寂然无声。武三通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