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王重阳和林朝英互有深情,这事全真五子都是知道的。王重阳绝情出家,林朝英在古墓中郁郁以终,后人说到此事,虽均称赞王重阳挥慧剑斩情丝,实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但想到功夫威震武林的林朝英以绝世之姿、妙龄之年,竟在古墓中自闭一生,自是也无不感叹,这时杨过提起此事,群道中年轻的不知根由,倒没什么,年长的无不心中一震。
孙不二喝道:“先师以大智能大定力出家创教,他老人家一番苦心孤诣,岂是你后生小子所能窥测?你再在此大胆妄为,胡言乱语,可莫怪我剑下无情了。”
当日荆紫关英雄宴上,杨过拒绝孙不二送来长剑,当场使她下不了台。她虽是修道之士,胸襟却远不及丘处机、王处一等人宽阔,她以全真教中尊长身份,受辱于徒孙辈的少年,自不免耿耿于怀。兼之她以一个女流,和众道群居参修,更是自持特严,听到杨过竟要在庄严法志、全真教上下向来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师祖像前拜堂成亲,这番盛怒,自是难以抑制,眼见杨龙二人对她的呼喝置若罔闻,当下刷的一声,长剑二次出鞘。
(第十九集完)
七七:今夕何夕
单凭孙不二一人,杨过便是在学得剑魔独孤求败的剑术之前,她也已非其敌,但若与她一动上手,全真教的数百弟子决无袖手之理。杨过冷冷的瞧了她一眼,不理不睬,心中寻思:“我和姑姑立刻成亲不可。若不在此拜堂,出得重阳宫去她万一伤重不治,岂不令她遗恨而终?”他行事向来任性,孙不二骂他“胆大妄为”,这四字确是的评,他想到要在重阳祖师的像前成亲,说什么也要做到,当下游目四顾,只见倒有半数的道人又已将长剑执在手中,说道:“孙道长,你是要逼我出去,是不是?”孙不二厉声道:“快走!自今而后,全真教和古墓派一刀两断,最好大家别再见面!”
杨过本来面向重阳宫,听她说得如此决绝,长叹一声,转过身来,向着通向古墓的小径,走了两步,同时慢慢将玄铁剑插回腰间,右袖一挥,伸手臂扶住了小龙女,突然抬起头来,仰天大笑。这几声笑他是运足了内力,声音清越,有若龙吟深渊,鹤鸣九皋,群道料不到他突然会在这时候发声长笑,都是猛地一惊。
他笑声未毕,忽地放脱小龙女,向后退了两丈,一把扣住孙不二右手手腕上的“会宗”“支沟”两穴。小龙女发觉身子无所凭依,晃了一晃,杨过已拉着孙不二,回到小龙女身后。这一下退后纵前,当真是捷如脱兔,群道眼前还没一瞬,孙不二已落入他的掌握,动弹不得。其实丘处机、孙不二等久经大敌,也已防到他会突然发难,擒住一人为质,但见他既收起兵刃,走向出宫的小径,唯一的手臂又扶住了小龙女,只道他已知难为退,那知他竟长笑扰敌,而衣袖放开小龙女和还剑腰间两事,竟成为腾出手来擒获孙不二的手段。群道齐声发喊,各挺长剑,但投鼠忌器,谁都不敢上前相攻。
杨过低声道:“孙道长,多有得罪,回头向你陪礼。”拉着她手腕,和小龙女缓步走向重阳宫大殿。群道跟随在后,尽皆又惊又怒,可是实无对付之策。
进侧门、过偏殿、绕回廊,杨龙二人挟着孙不二,终于到了大殿之上。杨过回过头来,向远远跟随在后的群道朗声说道:“各位站在殿外,谁都不许进殿一步。我二人早已溪出性命不要,若要动手,咱们和孙道长一起同归于尽便了。”王处一低声道:“丘师哥,怎么办?”丘处机道:“暂且不动,见机行事。瞧来他也不敢相害孙师妹。”这几人一生纵横江湖,威名远振,想不到临暮年,反受一个初出道的少年挟制,自己想想固然有气,却也不觉好笑。
杨过拉过一个蒲团,让孙不二坐下,一伸手点了她背心的“大椎”“神堂”两穴,使她不能走动,见群道依言站在殿外,不敢进来,于是扶着小龙女,站在王重阳的画像前面,并肩而立。杨过向那画像瞧了几眼,见画中的道人手挺长剑,风姿飒爽,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肖像之旁题着“活死人”三字。那画像不过寥寥几笔,但画中人英气勃勃,飘逸绝伦,看来绘画人实是高手。杨过幼时在重阳宫中学艺,这画像看之已熟,早知是祖师爷的肖像,这时猛地想起,古墓中也有一幅王重阳的画像,虽然此是正面而墓中之画是背影,但笔法一般无异,说道:“姑姑,这画也是林祖师的手笔?”小龙女点点头,向他甜甜一笑,低声道:“咱俩在重阳祖师的画像之前成亲,而这画正是林祖师所绘,那真是再好不过。”
其实还有一件重要情节,杨过却从来不知。若不是有这幅王重阳画像和孙不二,世上压根儿就没有杨过这人。二十年前,当黄蓉在铁掌峰上为裘千仞铁掌所伤之时,杨过之父杨康行止不端,污辱了奏南琴。杨康皂未婚妻子穆念慈为此和他反目。秦穆二女伤痛之下,各怀死志,却在铁掌峰山的一所道院之中,先后见到这幅画像。这道院正是孙不二所居,她习静清修,慈悲为怀,一听说二女都是为了男女之事而意图自尽,于是也不追问详情,将二女收留了下来(以上详情可请参阅拙作‘射雕英雄传’第六十六回。秦南琴怀孕后生下杨过,而穆念慈却为杨康殉情,死于嘉兴铁枪庙中。秦南琴当日如不是见到画像上活死人三字而心有所悟,立即一死了之,那么自不会生下杨过,更不会将他抚养长大了。
这时秦穆二女已死了二十年。孙不二一生中救人无数,早不将此事放在心上,那知道眼前这个少年,竟和当年这桩事有重大牵连?杨过自己自然更不会知道,否则他岂敢对孙不二稍有无礼?
杨过用脚踢过两个蒲团,并排放在画像之前,大声说道:“弟子杨过和弟子龙氏,今日在重阳祖师之前结成夫妇,此间全真教数百位道长,都是见证。”说着跪在蒲团之上,见小龙女站着不跪,说道:“姑姑,咱们就此拜堂成亲,你也跪下来吧!”小龙女沉吟不语,双目红润,盈泪欲滴。杨过柔声道:“你有什么话说?在这里不好么?”小龙女颤声道:“不,不是!”她顿了一顿,说道:“过儿,我既非清白之躯,又是个垂死之人,你何必……你何必待我这样好?”说到这里,泪珠便如珍珠断线般滴了下来。
杨过重行站起,伸衣袖给她擦了擦眼泪,笑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么?”小龙女抬头望着他,只听他温柔的道:“我真愿咱俩个都能再活一百年,让我能好好待你,报答你从前对我的恩情,若是不能,若是老爷只许咱们再活一天,咱们便做一天夫妻,只许咱们再活一个时辰,咱们便做一个时辰的夫妻。”小龙女见他脸色诚恳,目光中深情无限,心中激动,真不知要怎样爱惜他才好?凄苦的脸上慢慢露出笑靥,泪珠未干,神色已是欢喜无限,于是在薄团上盈盈跪了下去。
杨过跟着跪下,两人一齐向画像拜倒,心中均想:“咱们虽然一生孤苦,但既有此时此日,老天爷实在待咱俩不薄。过去的苦楚烦恼,来日的短命而死,全都不算得什么。”
两人相视一笑,在蒲团上磕下头去。
杨过低声祝祷道:“弟子杨过和龙氏真心相爱,始终不渝,愿生生世世,结成夫妇。”小龙女也低声道:“愿祖师爷保佑,让咱俩生生世世,结为夫妇。”
孙不二坐在蒲团之上,身子虽然不能移动,两人言语神情,却都听得清楚,瞧得明白,越看越觉二人光明纯洁,做的事情虽然荒诞不经,却出乎一片至性至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少年时和马钰新婚燕尔的情景来。她本来满脸怒容,待杨龙二人交拜站起,脸上神色已大为柔和。
杨过心想:“此刻咱们已结成夫妻,即令立时便死,也已无憾。”原先防备群道闯入阻挡之心,登时尽去,笑道:“姑姑,我是全真派的叛逆弟子,武林间众人知闻,你却也是个大大的叛徒。”小龙女道:“是啊。师父不许我动情,不许收男弟子,更不许嫁人,我却没一件遵守。咱们这般命苦,原是罪有应得。”杨过朗声道:“叛就叛到底了。王祖师和林祖师英雄豪杰,胜过你我百倍,可是他们便是不敢成亲。两位祖师泉下若是有知,未必便说咱们不是!”
他说这番话时神采飞扬,当真有高视阔步,前无古人之概,便在此时,屋顶上喀喇一声巨响,砖瓦纷飞,巨梁断折,声势极是惊人,跟着一口数百斤重的巨钟,对准孙不二的头顶直落下来。杨过心念一动,已知其理,身形纵前,左手已抽了玄铁剑在手。
原来他与小龙女在大殿上肆无忌惮的拜堂成亲,全真教上下人等,无不愤然。全真五子中刘处玄最有智计,眼见若是冲入动手,只怕他先伤了孙不二,当下心生一策,俯耳与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三人说了。三道连连点头,暗称妙计,向门下的大弟子低声嘱咐几句,乘着杨龙二人转身向里之时,到后殿取下一口重达千余斤的大铜钟,四人各托一面,飞身上了殿顶,猛地向下一砸,撞破一个大洞,对准了孙不二的身子,摔了下来。四道武功均是极高,这口巨钟虽重,但落下时绝无数寸之差,只要将孙不二罩在钟内,杨过一时伤她不得,群道一拥而上,他二人还不束手受缚?
这计原本甚妙,只是刘处玄不知杨过此时剑术神通,内力也是大增,他玄铁剑一剑刺出,势挟风雷,只听得当的一响,嗡嗡不绝,剑尖已刺到铜钟。那口钟虽然重达千斤,但他这一剑劲力奇强,那钟一偏,向前斜了两尺,这一落下,正好要压在孙不二身上。刘处玄等四人在殿顶看得明白,齐声惊呼,心中大恸,万料不到这少年的剑上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神力。刘处玄双目一闭,不敢再看,却听丘处机欢声叫道:“多谢手下留情!”刘处玄睁开眼来,不由得大奇,原来那口钟竟是将孙不二全身罩在钟内,钟旁既无血肢残迹,连孙不二的道袍也没露出一截。
原来杨过眼见这一剑推动巨钟,孙不二非立时毙命不可,心中突然想起:“今日是我夫妇大喜的日子,何苦伤害人命?何况这位老道姑只不过脾气怪僻,未见得有何过恶。”
心念甫动,右手袖子着地一拂,推动孙不二身下的蒲团,将她送入了钟底。
丘王刘郝四道在殿顶又惊又喜,均觉不便再与杨过为敌,但各人门下的弟子早已受嘱,一等巨钟落下,立时抢入进攻。他们在殿外也瞧不见钟底的变化,只听得巨声突作,尘土飞舞,各人发一声喊,挺着长剑便攻进殿来。杨过见情势紧张,将玄铁剑往腰中一挂,伸臂抱住小龙女往后殿跃去。丘处机叫道:“众弟子小心,不可伤了他二人性命!”他语音洪亮,虽在数百人吶喊叫嚷声中,各人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众弟子追向后殿,大声呼喊:“捉住叛教的小贼!”“小贼亵渎祖师爷圣像,别让他走了!”“快快,你们到东边兜截!”
刘处玄在跃上殿顶之前,已先在大殿与后殿的院子中布了二十一名硬手,杨过刚转过屏门,只见院子中剑光闪闪,知道有人在后阻截。心想:“不如从殿顶的破洞中窜出。上面虽有四个高手,但这四人瞧不致对我施展杀招。”当下抱了小龙女又纵回大殿,小龙女一双手抱着他的头颈,柔声道:“反正我们已结成夫妇,在这世上心愿已了。冲得出固好,冲不出也没什么。”杨过道:“不错!”右腿一起,左腿鸳鸯连环,砰砰两声,将两名道士踢出殿去,大殿上不比玉虚洞前宽阔,挤满了道人,北斗阵法一时施展不开,但杨过左臂抱着小龙女后,只有飞脚才能伤敌,也是无法突出重围,心中暗恨:“这些牛鼻子道人一时布不成阵法,若是我尚有一臂,焉能困得住我二人?”砰的一声,又有一名道人被他踢开,飞身跌出,撞到了两人。
正纷乱间,突然殿外奔进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身后却跟着一大群蜜蜂,正是老顽童周伯通。
大殿中乱成一团,多了一个周伯通,众弟子一时也没在意,但那些蜜蜂立时跟入大殿,乱叮乱刺。这些蜜蜂却非寻常,乃是小龙女在古墓中养驯的玉蜂,全真道人中有人一被叮着,登时痛痒难当,有的忍耐不住,竟在地下打滚呼叫,更是乱上加乱。
原来周伯通在襄阳城外见小龙女指挥蜂群,心下羡慕无已,乘她不觉,窃取了她的玉蜂蜜浆,竟欲依样葫芦,大玩一番。那知这蜜蜂虽被引来,他不得其法,蜂群那能听他指挥?后来再次遇到小龙女,把戏拆穿,周伯通面红过耳,当即逃之夭夭。他本来想到襄阳城去相助郭靖,但生怕遇着小龙女,襄阳城是不去的了,东思西想,还是上终南山来,一则与几个十多年不见的师侄叙叙,二则想找赵志敬问个明白,何以胆敢欺骗师叔祖。他沿途玩弄玉蜂蜜浆,渐渐捉摸了一些指挥蜜蜂的门道。要知老顽童虽然天真烂漫,行事滑稽,生性原极聪明,否则武功怎能练到如此超凡入圣的地步?但道士玩弄蜜蜂,那也罢了,一到终南山上,登时惹出了祸事。那些玉蜂原是异种,身躯既大,尾针又有剧毒,一闻到玉蜂蜜浆的甜香,纷纷赶来。这些玉蜂自来见惯小龙女的手势呼叱,周伯通自然驱之不动,非但驱之不动,而且不肯和他干休。周伯通见情势不妙,只有飞奔到重阳宫来,想找一个处所躲避,正好赶上了重阳宫中闹得天翻地覆,热闹无比。
他一眼见小龙女和杨过都在殿中,心下又惊又喜,忙将玉蜂蜜浆的瓶子向小龙女拋去,叫道:“乖乖不得了,我服侍不了这批蜜蜂老太爷,你快来救命。”杨过袍袖一拂,兜住了瓶子,小龙女微微含笑,伸手接过。这时殿上蜂蜜飞舞,丘处机等从殿顶跃下向师叔见礼,请安问好,郝大通大叫:“快取火把来,快取火把来!”众门人有的袍袖罩脸,有的挥剑击蜂,也有数人应声去取火把。
周伯通也不理丘处机等人,他额头被玉蜂刺了两下,已肿起高高两块,只盼找个蜜蜂钻之不入的安稳处所,忽见地下放着一口巨钟,心中大喜,于是双臂扳开铜钟,却见钟下另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