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妆前身二 漠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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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妆前身二 漠上行-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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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见他落到这般处境,还这么神气活现,不免又气又笑。只是远处那牧女肤色白
皙,似乎不是汉人,也不知听懂没有,大约见祝琏嗓音还算清朗,唱得还够卖力,
草帽底下,隐隐约约丢过来一个微笑。

  祝琏越发得了意,从此后就唱之不休。不止跟沿途牧女打成一片,还把近日
的悲惨遭遇一一编词,细细唱来。从在隆西商行初见花著雨起,到马贼围庄,到
追捕邱横行,到上当受骗,到现在,一路唱将下来。其悲凉处令人魄动神摇,戏
谑处更让花、邱二人哭笑不得。尤其当他总结所以上当受骗的原因,不免要细心
揣摩这两人的微妙关系,显然是友不友,朋不朋,其间意味简直是只可意会而不
可言传也。一番精微剖析,把个花著雨听得只恨爹娘多给生了两只耳朵。至于邱
横行,则那耳朵干脆就没从娘胎里带来,整个儿一天聋地哑,浑若不觉。

  在歌声飘扬中走得十几天,花邱二人已经被祝琏夹叙夹议,唱得体无完肤。
偏那祝琏的嗓子还是天生异禀,越唱越是滋润,越唱越是宛转,并且,越唱越是
灵感喷涌,一发而不可收拾。至此,已经完全分不清楚这一路西行,到底是花邱
二人押解祝琏呢,还是祝琏已经摇身一变,由林冲这一角色成功转变为在毫猪林
镇压两位公差的鲁智深?

  还好对于两位公差来说,再长的路,都有走完的时候;再深的噩梦,也终究
要醒来。这一天,祝琏一曲歌毕,正在为下一曲酝酿感情,远处忽地弓弦声响,
跟着便是一片利箭破风之声。三人往前一看,便见有四支羽箭去势劲急,参参差
差冲上半空。那半空中,一只黑色的雄鹰展开双翅,正在往上盘旋。

  花著雨见那鹰极为健拔,下面的羽箭看看力尽,追之不上,正要说话,身侧
忽有一阵急风旋过,却是邱横行打马奔出,一边奔弛,一边自箭壶中抽出三支羽
箭,另一手绰过弓来,三支箭搭在弦上,刷刷刷,便是连珠三箭,一支衔着一支,
直取飞鹰。倒把花著雨看得一怔,心想凭这鹰旋之势,寻常弓箭明明已经射它不
着,何苦要费这无用功?

  继续看下去,那鹰在半空中兜着圈子,愈旋愈高,早把所有箭矢远远抛在脚
下。七只箭看看力尽,在空中划着弧线,接二连三,落将下来。花著雨莫名所以,
忽见邱横行回过头,脸上一扫这多天来的沉闷,眼角眉梢,尽是掩不住的笑意。
这才心中一个“咯噔”,一下子豁然开朗——原来他们本意,就不在射鹰!

  射鹰,无非就是要看,这飞鹰藐视箭矢的自由!

  因为这鹰就是他们呵。就是他们这帮天不管地不收的马贼呵。眼前,天空中
的那只鹰,飞得愈发高远了,渐渐缩成一个看不见的黑点,消失在一片澄澈无垠
的蓝色之中。花著雨无限感慨,收回目光,却听一片马蹄声响,四匹马从远处的
土堆后转出,直朝这边飞奔过来。领头一个人想是拾着了邱横行的羽箭,远远地
就挥舞着大叫道:“邱老四,你还没死呵!”

  曲终人不见

  四个人转眼奔到面前,领头的是个红脸膛的中年汉子,也不及停稳,从鞍上
直跃下来,也不管邱横行一只脚还未脱蹬,一把抱住,拉落马下。后面三个也蜂
捅上来,把邱横行团团围住。一个人便道:“我早说邱四哥命大!平凉府那两百
来号人物,大家找来找去,哪里见着他来?”

  一句话说得邱横行脸色发白。那红脸膛的忙道:“多嘴!又提这个做什么?”
说别人多嘴,这人自己却也不甚检点,朝邱横行道:“我早说过的,言不听计不
从,你跟老赵有什么奔头?还不如跟我!你又总是哥们义气推三阻四的,这下可
好,老赵不听你的话,把一条命送到祝家庄,你总没得推托了吧?”

  邱横行道:“岂敢!小弟这次,自然就是投奔大哥来的。大哥好?近来还发
财么?”

  “发什么财!”红脸膛摇头道:“再不要提起!自打孔老大乐极生悲,没一
声招呼就去了,弟兄们的日子也真是一天不如一天。虽说老秦他们在西边吃了几
票肥的,大哥我在东边消息灵通,也没吃亏,照样抢到一票驼队,嘿嘿,至于那
以后的事,就不用提!这些东西又不是现银子,我这里统是绫罗瓷器,老秦那里
全是西洋玩意,你说,在这大漠里能卖出什么价格?十两银子的东西,一文钱卖
出去,人家还不愿意要。弟兄们这就急得,差不多也快干出老赵那样的傻事了!”

  邱横行一笑,道:“现在想来,的确还是老大在时,弟兄们比较安逸,坐地
抽头,不比行险侥幸的强?”

  “可不是么?”红脸膛叹道:“现在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只是说这个话,
又有什么用?一来人死不能复生,二来那些商贩也让咱们给吓破胆子,都走海路
去了,拉也拉不回来。”

  邱横行却道:“大哥此言差矣。人死虽然不能复生,人走了谁说就拉不回来?
小弟就不信,孔老大做得的事,弟兄们偏就没本事做得?这次参见大哥,空手无
以为敬,便是特来相送这桩大礼。”一边说,一边转头向花著雨道:“花女侠,
烦请你解开祝公子的穴道。”

  那红脸膛听见有大礼,精神一振,也早看见邱横行身后两人,道:“这两位
是?”

  邱横行见祝琏穴道解开,活动活动手脚,已经跳下马来,道:“祝公子,花
女侠,我们大漠马帮中一句俗话,叫做一龙驭五虎。这一龙么,自然就是刚过世
的孔青龙孔老大,五虎便是分镇大漠的五位头领。眼前这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
东山虎朱度德朱大哥。”又对朱度德道:“这一位,更不用多说了,便是富甲西
北祝家庄的祝大公子……”

  一句话没说完,朱度德早是一拍掌,叫了起来,道:“好小子!你怎么想到
的!”邱横行一怔,便听他继续嚷道:“这一桩生意做得好!让他祝家庄拿钱来
赎!一大笔钱!要是拿不出,我们就撕票!”

  邱横行哭笑不得,正色道:“大哥说出这样话,也就不比我那赵大哥强多少
了。”

  朱度德讪讪道:“怎么?”

  邱横行道:“难道大哥这一辈子,只愿意做绑票劫掳的毛贼?为什么同是马
帮领袖,一龙有那个德望,临去之前,竟能被中原武林推举为盟主,五虎就没这
个想头?难道大哥比起孔老大来,就缺胳膊少根腿?”

  朱度德哑口无言,只听邱横行又道:“大哥心里要装着马帮,就不要总想着
绑票这样的事。这种事情做得一时,可做得一世?何况祝家庄是西北商会领袖,
祝公子又是少林俗家弟子,祝家在商界武林都吃得开,大哥就算拿到赎金,得罪
了这两派人,只怕也只是看着银子空喜欢罢了,有那个胃口留着消化?到时候别
惹得中原武林齐来围剿,还带累了整个马帮。”

  朱度德听着颇有几分道理,道:“既然如此,那你劫祝公子来做什么?”

  “我劫祝公子,”邱横行道:“是因为祝公子是明理的人,不会计较我这一
点过犯。毕竟商会与马帮,合则两利,分则两败。就算改走海路,海路风险损耗
都大,哪里比得陆上安稳?只是要再让商家回来,重开陆路,禁不得我们这里先
抢货物,在人家那儿已经失了信誉。所以我请祝公子来,便是想要他以祝家的威
望,在这中间做个保人。”

  祝琏大出意外,真是千想万想,没有想到邱横行擒住自己,却原来是派这个
用场。花著雨倒是摸着那么一丁点儿边,眼见邱横行果然妙计层出,这一下交易
若是做成,祝琏便也成为得利之人,可不能再怪自已恩将仇报,不由得心花怒放。

  朱度德看看邱横行,又看看祝琏,蛮不好意思地抓抓头,道:“这样敢情是
好。可是只我一个,也只做得东段的主,再往西去,便是老赵打没了,还有三家
呢。可怎么处?”

  “只要大哥主意定下,那三家想也没有问题,”邱横行道:“我就不信秦大
哥他们,就是看不出厉害的。大哥快要喝风了,独独他们守着荒地能发财?不如
趁热打铁,趁着祝公子人在这里,大哥赶紧发个贴子,请他们过来一起合计合计
罢。”

  朱度德看着祝琏,道:“不知祝公子的意思?”

  祝琏道:“如果能这样,自然再好没有。只是各位商家被贵帮掠走的货物,
还望发还。一来是表示诚意;二来,我在商会那里也才好开口说话。”

  朱度德没口价应承,笑道:“那是不用说!就是不还给他们,叫我们一帮大
老粗,守着一大堆绫罗绸缎,难不成擦屁股用?”说完粗话,才想到边上还有一
位年轻姑娘,又抓抓头,道:“还没请教,这一位?”

  邱横行淡淡道:“这位花女侠,是祝公子的朋友。”

  这话就未免让大家不甚理解。方才明明看见是她解了祝琏的穴,可见这穴道
原本也是她点上的。难不成祝琏还有被朋友点穴的癖好,点一会儿,再解一会儿,
大家玩过家家游戏?只是这帮人不解,邱横行也没有让他们理解的意思,看看日
头,笑道:“肚子在叫,得跟大哥讨杯酒吃了,大哥回不回去?他奶奶的!吃了
这多天的干粮清水,嘴巴里也快淡出鸟来!”

  朱度德大笑,转头对那三人道:“你们听!这可是他自己要酒吃!今天不把
他灌死,我们也不是兄弟伙了!弟兄们,这就开路喽!”

  一语甫毕,五个人一起翻身上马,疾弛而去。花著雨在后面一扳鞍桥,也跨
上马去,刚刚坐好,冷不丁旁边祝琏伸过一个头来,皮着脸冲她直笑。花著雨不
看这笑容犹可,一看,一路上的旧恨新仇直涌上来,顺手一鞭子朝他刷去。祝琏
伸手抓住,笑道:“好姑娘,你该恨的可不是我哦。”

  花著雨哪里理他,往回就夺。祝琏拿不住,只得放手,笑道:“我只是替姑
娘冤得慌。帮他做了那么多的事,到头来,竟还是我的朋友。可不冤么!”

  花著雨佯怒道:“我偏要做你朋友,你敢不认!”

  “得!”祝琏笑道:“你这样的朋友多了,我可早迟是个死无葬身之地!”

  花著雨脸一沉,不再理他,打马就走。祝琏笑嘻嘻地自后赶来溃骸靶〖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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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花著雨生气的还真不只这一桩。当晚马帮宴客,她跟祝琏都是上宾,马帮
中人跟他俩不熟,便都忙着去灌邱横行。每一斟酒,倒得酒碗满盈盈的。花著雨
只说得一句:“你身子还没大好,能喝么?”话音未落,轰堂就是一片爆笑。把
个花著雨笑得先是莫名其妙,而后手足无措,而后面皮紫涨,最后真恨不能找条
地缝钻将进去。轰笑中便听许多声音混叫着,道:“四哥,你还没娶嫂子,怎么
就有人管头管脚了?”

  邱横行咳嗽一声,忙道:“眼珠子别都这么瞎!这可是中原武林顶尖儿的高
手,绰号叫作梅花妆的花著雨花女侠。花女侠仁义无双,武功盖世,今后大家要
仰仗的地方还多着呢!也不趁此多亲近亲近,只管胡说,到时候被花女侠一剑削
去狗头,就知道厉害了!”

  马帮里的人听他说得郑重,虽见花著雨年轻,不太相信,倒也有人过来敬酒。
花著雨勉强喝了,抽个空子逃席出来。在大漠上走了这些日子,此地已是天山东
段。马贼的房舍便筑在半山腰上。出了门,璀璨的星光底下,放眼看去,满山黑
幽幽的,尽是连成片的沙杉树林。

  花著雨发一会呆,身后忽有脚步声响,却是邱横行假推净手,出来找她。见
她回过头来,道:“弟兄们粗鲁,姑娘千万别见怪。”

  花著雨不好回答,低一低头,换个话题道:“你擒祝公子,原来是做这个用
途。怎么也不先告诉我?一路上让人好不担心。”

  邱横行默然半晌,道:“要说担心,该担心的怕才刚刚开始呢。”

  花著雨一怔,只听邱横行缓缓道:“我要说动朱大哥,难免要将事情说得简
单一些。其实马帮中利益纠葛,千丝万缕,哪有那么势如破竹、水到渠成的事?
且不说祝家庄一战,祝家已经与马帮势同水火。这一次重开丝路,让祝公子做保
人,弟兄们心里会怎么想?还有其他三虎,只怕也是各有各的想法。就算丝路重
开大家得利,这次让大哥首开倡议,得了彩头,他们也不见得就会高兴。所以说,
如今这件事成也罢了,万一失手,只怕……祝公子难逃性命之忧。”

  花著雨愕然。邱横行见她不吭气,又道:“说老实话,这姓祝的是死是活,
我也没放在心上。难在他是姑娘擒来的,这次若是搞砸,不免对不住姑娘。总之
一句话,到时候若真是回天无力,有姓邱的,便有姓祝的;没有姓邱的,那也只
得随他去了。想姑娘仁爱为怀,必不会计较邱某行动鲁莽,未能补报深恩。”

  花著雨听他说得凶险,倒抽一口凉气,半晌,道:“不要这样说。这世上种
种,其实也总是尽人事,听天命。若是人事已尽,天命不归,那也无可奈何。既
是为了丝路这样的大事,你只管放手做去,勿以我与祝公子为念就是。”

  邱横行已经有些酒意,忽地一笑,道:“倒让姑娘见笑了。我们马帮号称鹰
扬大漠,自在自由,殊不知利益牵扯之下,内中便也有这许多的不自在不自由之
处……”一句话未曾说完,只听屋内席上一片声叫起来:“四哥哪里去了?遮莫
是掉茅坑里了?”邱横行也就刹住话头,转身进屋。

  花著雨独个儿立在屋外,却让他说得心潮涌动起来。不知觉慢慢往前走去,
在杉林间找片开阔地坐下来,望着夜空只是出神。夜空中那些钻石般的星星,看
在眼里,却又仿佛全没入眼。很长时间以来,沉沉压在心底的那些弩箭,忽地又
嗖嗖然射成一片。

  以为过去的,原来终没有过去。

  只不知这一切,到底又都为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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