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眼睛里面,只见着祝琏反客为主,鸠占雀巢,大喇喇进驻她的房间,倒把
她给赶得远远的,在后一进院子另开了间房。花著雨要说拒绝吧,一个女孩儿家,
虽可骗店家说与邱横行是兄妹关系,祝琏面前,断无坚持着还跟邱横行同住的道
理,也只得吃个闷亏,捏鼻子走开。
这是大关头的不便。至于小细节呢,更是不必提起。那邱横行想不到竟是个
君子式人物,履行起当初的诺言来,不打一丝折扣。不管是在祝琏面前或是背后,
且不说跟花著雨把关系划分得比泾渭还分明了,简直就是眼里通没她这么个人。
花著雨几次三番杀鸡抹脖子地递眼色做手势,竟得不着他一点回应。无可奈何之
下,也只得自己估摸着暗自揣测,想是一天的时间,还是不够用的?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天。既然一天不够用,花著雨便不得不抖擞精神,再
想出别的名目来,拖住祝琏。于是便折腾着要上华山,爬西岳。华山离西安城三
百余里,两人这一来一回,便花去两天时间,傍晚时分回客栈一看,天保佑!那
邱横行瘟神一般依旧坚守阵地,他自岿然不动。
看来两天时间也不够他脱身。这也难怪,他们两人跑了七八天,还不是被祝
琏赶过来抓住?花著雨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对祝琏宣称爬山瘾发,又往更远的太
白山而去。如此这般折腾下来,烈日下爬过好几座大山,两个人都消磨得又瘦又
黑,只有邱横行一天一包草药,倒是一丝不苟地吃得脸色红润,日渐丰肥起来。
终于,这人吃到最后一包药,当天晚上,见那两人又一次打外面回来,慢条
斯理道:“你们玩够没有?”
回来的两个皆怒目而视。邱横行恍若无睹,咕噜噜把一碗药汁灌下肚去,放
下碗,道:“要是玩够了,便起程罢。”
三人行
起程向西,这一路苦的也还是那两个人。花著雨本没中毒,离家日久颇觉思
乡,如今却不得不背道而弛,南辕北辙越走越远。当然,这一番劳乏如果最后真
能用一张解药方子晃过祝琏,算是以她这一命,换得邱横行一条性命,倒也罢了。
只是那边厢祝琏心里,哪里相信这马贼好端端的就会拿出真正的方子?一意只想
施展手段,迫邱横行吐实。叵耐那憨姑娘花著雨看着傻,有时竟也鬼灵精得不行,
似乎知道他存心破坏她与“邱大侠”的君子协定,时刻提防,直是寸步不离,就
是住店,连住房也要插在他与邱横行之间,着实让祝琏狗咬刺猬,无处下牙。
不说这一路的勾心斗角,转眼间三人已重过平凉,跨巩昌,越兰州,转入凉
州府境内,进入河西走廊。河西走廊走不几日,到得长城尽头的嘉峪关,便是中
朝的国境线。祝琏百般思量,至此仍是苦无妙计,算算日子,花著雨中毒的三月
期限掐头去尾,已经容不得再怎么折腾,也只能一咬牙,作出决断。甫出关口,
千里戈壁跃入眼中,便一勒马,道:“姓邱的,我们这也算是送佛送上西——如
今都送到这个地方,也够了罢?你的解药呢?”
邱横行这一路并不跟两人搭伙,总是独个儿远远走在前面,听得这话,也不
停步,任着座下马慢悠悠往前晃去。祝琏仗着自己马快,也不放在心上,眼看着
他走出一箭之地,这才勒住马头,转身道:“解药方子在这里。只是在下还有一
句私底下的话,要跟花女侠交待,还请花女侠借一借步。”
祝琏只是冷笑。晓得他又要在花著雨面前弄鬼。只是这一次,自己主意已定,
哪怕破着跟花著雨翻脸,也非得把真解药给弄到手中。就算他玩出花样千种,自
己以不变应万变,总是拿稳这一条,怕他何来?
花著雨倒是一怔,想着这人自打与祝琏照面后,跟她就再没一句闲话。这当
儿眼见大功告成,不知却要说些什么?望望祝琏,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一拨马,
往那边去了。
那边邱横行见她过来,半天也不见有话。花著雨想到两人自此一别,不止天
南海北,更兼正邪殊途,只怕再无相见之日,心里也由不住地有些怅惘。转头朝
邱横行看去,却见他也正扭头看她。四目相视,邱横行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
“只怕邱某穷此一生,不能补报姑娘于万一。”
花著雨也猜着他是要道谢,道:“这件事,你说过不提的。”
邱横行微微摇头,道:“我不是指这件事。惭愧的是这件事已经不提了,姓
邱的却还要另求姑娘一件事。”
花著雨倒没料到,忙道:“什么事?”
邱横行的苦笑愈发有些浓郁,道:“这件事,姑娘若是信得过我,不必问。
如果信不过,便当我从来没有开过口,也从没求过姑娘。”
花著雨一怔,凝神向他看去。邱横行也正牢牢实实地看着她,两粒深栗色的
眸子陷在粗黑的睫毛丛中,闪着花著雨从未见过的一种光泽。不是那种刺入人心
的锋利,也不是锋芒尽敛的含蓄。倒象是相知已久的朋友,虽然还在求肯,却早
已明了她的慈悲,正在等待着那其实已经确定无疑的恩惠。
花著雨胸中一热,冲口道:“我信得过你!”
“我知道姑娘信得过我,”邱横行的笑容一时间变得极其醇厚,道:“那么,
姑娘肯不肯答应呢?”
“我既信得过你,”花著雨道:“自然答应。”
邱横行伸过手来,微笑道:“丈夫一言。”
花著雨竖掌迎过去,也笑道:“快马一鞭!”
两只手在空中轻轻一击,邱横行五指一翻,捷若鹘落,一把拿住花著雨脉门,
马鞭顺势往下挥落,抽在她座下马的马臀上,双腿一夹,两匹马顿时泼喇喇地,
一起向前如飞奔去。
花著雨大吃一惊,道:“你要做什么?”
邱横行还未回答,远处祝琏看出不对,宝马一催,闪电般自后赶来。邱横行
一手扣着花著雨的腕脉,一手挥鞭打马飞驰,百忙中急道:“我求姑娘的事,便
是帮我擒住他!”
花著雨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什么!?”
“姑娘说过,信得过我!”邱横行只说得这一句,后面祝琏早已追到,人在
鞍上,便是一剑破空刺来,直点邱横行扣住花著雨的那只手。邱横行也不及多说,
慌忙放手。祝琏一击解围,横剑平掠,斩向邱横行腰部。邱横行一个翻身,滚落
鞍下,抽出腰刀迎战。祝琏更不打话,自马上腾跃起来,飞身直击,一个剑花,
罩住邱横行全身。两人在荒漠上战成一团。
花著雨看着这景象,直是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来,这才体会到邱横行用
心之深刻。论到邱横行的心机,早在那间客栈,他第一次暴起突击拿她腕脉,两
个人四束目光赤裸裸地互相探索,她就已经知道。只是,知道虽知道,却仍然没
有想到,这深,竟一径里深到如此地步!在西安城,曾经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让
他脱身,他不走。却原来,早就算好的,要在这四野无人的地方,等着擒拿祝琏!
他要拿祝琏做什么呢?他一再强调她的信任,总不会是要拿祝琏的命,献祭
那一夜死在祝家庄的同伴?
祝琏自不是那么容易拿的。野地里的战局毫不复杂,完全呈现出一边倒的局
势。邱横行虽然机变,毕竟病后体弱,兼之长途赶路缺乏调养,内力不足,已经
被他打得步伐散乱。花著雨只扫一眼,禁不住就是一声苦笑。低头看看手腕子,
上面还留着被邱横行一拿的热度。这马贼!真是什么都算好了。只这一拿,露出
胁迫的相来,就断了她再充傻妞,做和事老的转寰余地。于是摆在她面前,就是
如今这么一个死局:要么,帮邱横行;要么,帮祝琏。她该向着哪一方?
容不得徘徊瞻顾,一边倒的战局越发向一边倒去。祝琏长剑一绞,将邱横行
的腰刀绞得脱手飞去,顺势一剑,便往他肩头斩落。这一斩快若流星,本是志在
必得,结果却没斩中,“叮”的一声,被花著雨斜刺里伸剑架住。祝琏又惊又怒,
叫道:“你还向着他!没见他拿不出解药方子,又要胁你!”
花著雨只是愣愣地看着祝琏。祝琏见她眼神中一时万象俱来,再无向日半分
傻气,不觉倒抽一口凉气,也不作声了。两个人剑架着剑,花著雨缓缓道:“祝
公子,就当你从来没认识过我这个人吧。”只说得这一句话,手中剑带着股粘劲,
往下翻转。祝琏只觉剑上压了座泰山,欲要挣脱,哪里能够?用不着花著雨翻得
两翻,早是半身酸麻,那柄剑当地一声,落在地上。花著雨欺身上来,顺势在他
肩窝上只一点。
祝琏几乎是到这一晌,才算是真正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人并不是自己所一直
认为的那种关系!而这傻姑娘的武功,也竟是如此之高!这一直都以为别人憨,
到头来,却是自己做了这么多天的傻子!这下子穴道被制,再也动弹不得,就这
么孤零零地站在长城外广漠的大地上,沙石连天,四望无垠,蓦地里便有一阵悲
愤冲上心头,突然间忍不住放声大笑。
花著雨见他这般模样,难过已极,欲待安慰,偏又从何谈起?倒是邱横行依
然不温不火,走过来替祝琏拾起剑,插入鞘中,道:“这就对了。前面的路还很
远,希望祝公子能够一直保持这种爽朗的心情。”
祝琏怒极,一口浓痰朝他唾去。邱横行闪身避过,也不多话,拦腰一把将他
抱起,放在鞍上。余下两人也就各自上马,牵过祝琏那匹马的缰绳,还是三人一
道,一路向西进发。
这一路却比不得先前,走得极是沉闷。花著雨自觉对不住祝琏,哪还有心情
说笑?邱横行本不多话,知道花著雨心中苦恼,除了偶尔指点些山川地形,更不
去触她的霉头。三个人中,倒是祝琏已经命悬人手,先前一阵悲愤过去,仔细再
一想,所以落到如今这个处境,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愚蠢。如果不是自己一厢情愿
地把邱横行与花著雨的关系理解为胁迫与被胁迫,从而勇猛精进地送上门来,人
家也不见得非要冲上门去拿他不可。既然如此,还怪得哪个?一旦想通,索性不
再挂怀。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当晚拣一处平整地方宿下后,不多久,
便卷着条毡毯,呼呼直入黑甜乡。
花著雨蜷在毯子里,却迟迟睡不过去,只是瞪眼看着夜空。戈壁滩的夜空别
有一种动人心处,那密密麻麻的星辰嵌在深蓝色的天幕上,一颗一颗,都钻石般
亮得独一无二。又好象是人间每一个独一无二的诺言。花著雨一念及此,心头一
痛,忽地想,这么多晶亮的星星里面,会不会也有她的一句诺言呢?丈夫一言,
快马一鞭。说起来容易,真正践诺,才知道那种沉甸甸的份量。也许,正因为这
种份量,那天上的星宿,才会如今夜这般亮得灿烂?
翻腾许久,忽听躺在两丈外的邱横行气息不均,这才知道他也没有睡着。花
著雨跟他相处一个多月,早习惯他处变不惊,不想也会有烦躁的时候。这时听着,
由不住心里就是惕然一惊。本来她这千金一诺掷将下去,先已对不住祝琏,只希
望邱横行能够料事机先,巧妙周旋,还给这事一个美好结局,到最后或者还能解
开这个梁子也说不定。如今看来,难道竟也有不在他算中的事?正惴惴然,忽听
邱横行轻声道:“姑娘武功深不可测,这一向来,还没请教姑娘师承门派?”
花著雨也压低声音,道:“家师世外高人,便说出来,江湖上也不知晓。”
邱横行便不再问,良久,又道:“大漠风景如何?还喜欢么?”
这个问题却不好回答,花著雨想了想,道:“开阔自然开阔,就是也太荒凉。
怎么我什么都看不到?”
邱横行哑然失笑,道:“戈壁上自然只有石头、沙砾、骆驼刺。既然不喜欢,
明天我们拣有水草的地方走。”
花著雨“唔”一声。过一会,又听邱横行道:“这样的荒凉,我倒喜欢。”
花著雨奇道:“为什么?”
“自在吧,”邱横行道:“无拘无管的。有时候放马飞奔,看见天上有鹰飞
过,便是用箭射,也射不着。”
花著雨道:“想是飞奔的时候准头不行。”
邱横行一愣,才道:“是鹰飞得太高。”
花著雨微觉尴尬,讪讪道:“要是飞得太高,你可以等它低些再射么。它总
要下来捕食的,对不?等它下来,再射,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胡乱
说了一阵,那边邱横行却再也不见回答,好大一会,才“嗯”一声。两个人话不
投机,再也找不出什么来说,只好分头睡了。
第二天早晨上路,邱横行果然拣了有人烟的地方走。走不大一会儿,便见一
片白云低低地压着地平线,显得舒缓而安详。走近,才发现是一大群白羊,怕不
有几百只,正散在四处,啃那生长在荒漠上的芨芨草。一个牧女戴着顶草帽,手
握长鞭,正向天际眺望。
这画面不必说,自给荒凉的戈壁平添一份生动。无奈景也得人观,花著雨满
心负疚,再怎么生动的景色看在眼里,都是一片沉重。邱横行似也有一腔心事,
一路上并不作声。倒是祝琏无忧无虑,也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看这两个人蔫头
搭脑,存心要气他们一气,忽地扬声高歌起来,唱道:“蓝格灵灵天空太阳晒,
巧格灵灵手手放羊来。
妹妹赶羊皮鞭儿响,疼在哥哥心尖儿上。
哥哥心尖儿有妹妹,妹妹心里藏着谁?
你在马下我在上,剪不断的情意流水长。“
祝琏这一唱有个名堂,叫作信天游。说起来乃是他们陕人的拿手好戏,上至
八十老翁,下至三岁毛孩,耕作玩耍之间,无不张口就来,讲究的就是一个即景
生情、任意发挥。祝琏这一下信口唱来,就借着这群羊跟那牧女打情骂俏。花著
雨见他落到这般处境,还这么神气活现,不免又气又笑。只是远处那牧女肤色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