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强续下去,笑道:“事情做都能做出来,还怕人家教训?”
邱横行不再吭声,半晌,掀开薄被,慢慢从床上下来,坐在床沿上穿衣服。
穿好衣服,又往脚上套靴子,边套边问道:“还没请教姑娘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花著雨看看不是苗头,有些慌乱起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偏不告诉
你。”
邱横行却也不再追问,套好靴子站起来,径自走到被花著雨没收的一堆凶器
前,一一拾起,佩在身上。花著雨被他神色慑住,竟不敢拦,见他收拾清楚,直
往外去,才着实慌张起来,道:“哎!你干什么去?”
邱横行一脚跨出房门,方道:“姑娘既不肯见告芳名,邱某这便记得姑娘的
梅花罢了。这一向有扰,咱们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花著雨一呆,道:“是我说错话了!你回来!这才刚好一点,这样子要到哪
里去?”连忙追出门,伸手要拉,不提防被他回过头来,凛凛然逼视一眼,冷不
丁心里一寒,手便没能伸将出去。眼睁睁见他病骨支离,转过回廊,靴声橐橐,
一路去远。
花著雨愕然半晌,听着靴声杂入一片市声,渐渐隐没,知道挽救不得,只得
垂头丧气退回屋内。屋内那罐药刚好也煮得差不多了,在炉子上“卟卟”作响。
花著雨一眼看见,愈发郁闷上来,冷笑一声,道:“既然煮好也没人喝,姑娘这
便自己享受!里面还有人参!”
恨了一阵,赌气把药从罐子里倒出一碗,便听外面有吵吵嚷嚷的人声一路过
来。花著雨初不在意,顺手封好炉子,正待喝药,那声音却刚好到她门前停住,
跟着便有人敲门。花著雨正满心不耐,等那敲门的人进来,展眼一看,却不由得
顿时吓了一跳。原来却是两个小二一左一右,架着个人进屋。那人脸色发青,身
躯长大,被两人这样架起,还有半截小腿顺地拖行。不是邱横行,却是哪个?
那小二架进人来,就埋怨道:“不是小的说姑娘,令兄既染贵恙,便不该让
他独自出门。幸而这次走得不远,要是倒在街上,哪个认识?”
这话就未免触动前情,花著雨不觉腾腾上来一丝火气,冷笑道:“我管他倒
在哪里呢!爱倒哪里倒哪里去。老实说,我也不是他妹妹,我也没这个哥哥,你
们趁早把他给我抬出去,越远越干净!”
“这可不是糊涂话么?”那小二急道:“兄妹两个就是吵吵嘴,能有什么深
仇大恨?你说不是他妹妹,他也说不是你哥哥?”
花著雨道:“他本来不是我哥哥。”
那小二叹一口气,道:“不是小的说,两位要是吵架,八成错在尊兄,这小
的们也都知道的。毕竟是病人嘛,使性撒气,也是常见的事。姑娘要是不喜欢,
一切都看他是病人份上,再不然只当他是撒娇也成。这出门在外的,不比在家有
个三妻四妾、三朋四友,病人易怒,他不跟你撒气,却让他跟谁撒去呢?”
花著雨心中一动,想想似有几分道理,也就不再吭声。闲话间两个小二已经
将邱横行剥去皮靴,放倒床上。又叮嘱花著雨两句,这才告辞出门。剩下花著雨
既已让他们说得回心转意,不免要在病人面前献献小心。当下凑到床边看视,却
见邱横行躺在床上,见她过来,把脸往里只是一侧。
不用说,他这一场毅然出走,落到这个结局,未免难堪。花著雨待要说句话
来宽解,却见忽有一片红潮从病人敞开的衣领内直蒸腾起来,刹时间漫延开去,
涨了个满脖子满脸。这样悍烈的强人竟也会脸红,倒把花著雨看得一愣,心底不
期然一软,慌忙走开,假作没有看见,在炉子边忙乱一通,估计着这阵脸红过去,
才把那碗药给他端来。
药端过去,她也没敢再看邱横行的脸色,只小小心心搀他起身。想是一早晨
又是小巧擒拿,又是负气出走,折腾得忒厉害了,这人竟没半分气力,软沓沓靠
在她身上,只把个脸牢牢别向一边。花著雨到这时候,早是心软得一蹋糊涂,柔
声道:“别生气,都是我不好。下次千万不敢多嘴。来,先喝药。”
几句话说完,邱横行不为所动。花著雨等了一会,怕药凉掉,无奈,只得把
手去扳他的脸,笑道:“好意思!一个大男人,跟我姑娘家生气!也不怕传到江
湖上去,笑掉……”话没说完,伸过去的那只手碰在他脸上,感觉分外不对。指
尖湿漉漉的,沾上的却不是眼泪?
花著雨大吃一惊,无数词句霎时吞落肚中。至于那只手,已经贴在他脸上,
也不知是就此把眼泪擦去的好呢?还是装作不知,赶紧放下?呆怔在那里,却见
邱横行蓦地转过头来,自伸手去床头端药。只这只手擒拿起来固然有板有眼,端
药就不是本色当行。一只青花海碗拿在手里,顿时左倾右晃,碗内药汁便如八月
十五的钱塘潮,波澜起伏,好不壮观。花著雨慌忙用手托住。就此半扶半拿,帮
着他把药送到嘴边,喝将下去。
药吃下去,不一晌,店家送进早饭。花著雨是一碗哨子面,病人还是碧粳粥。
花著雨见邱横行浑身脱力举动艰难,索性还照昨日,一勺勺喂他。邱横行这一次
却没什么异议,老老实实由着她摆布,只眼皮子自始至终低垂如幕,不跟花著雨
照面。吃过粥后,早是不能支持,在床上沉沉睡去。
花著雨见他睡下,好容易松一大口气,这才有功夫坐到窗下吃面。北方的面
吃起来自有一股韧劲,很有嚼头,很练牙齿。花著雨挑起一箸吃下,忽然想,一
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就无怪乎邱横行这么难缠,原来竟跟这面一样,对付起来极
费精神。算起来这一大早上,她总共跟他说了不到十句话,前两句害得他自杀,
后两句又让他出走,再后来,竟至于潸然而泪下,也不知道都为的什么?
思来想去,一团昏暗。花著雨慢吞吞吸下一根面,猛然间忽觉得人生如梦,
眼前的一切果然都不大真实。自己不是真实。那自窗前穿流过往的人群,不是真
实。邱横行更加不是真实。五月的阳光不是真实。阳光下的院落不是真实。院落
中的花树也不是。
那真实的,到底是什么呢?
堵得实沉的心头,依然只有弩箭嗖嗖嗖地,射成密密一片。
邱横行的病需要调养,大约也算是一种真实罢。他这病虽然来势汹汹,如泰
山之巍巍压顶,究其实并不疑难,只要他不自作孽,似乎也还不至于不可活。当
然自作孽,往往也需要外界的诱因。偏偏最方便的诱因花著雨让他这一闹,是坚
决断了这份心肠。虽不是婢仆出身,如今也学得惯会屏气敛息,不敢多行一步路,
不敢多说一句话。这样过得七八天,邱横行便不得不如春雨后的万物,一派里欣
欣向荣。不止能够下地走路,再要出走起来,想来也绝不至于会走不出这家客栈。
这期间医生又来过一次,换了副调养的方子。花著雨眼看无事,出门的日子
也已久了,邱横行也尽可自理,便思赋归。这一天,满屋子里收捡起来,要打点
包袱回家。收来收去,好象还少什么东西,找了半晌,不见踪影,便问藤椅里闲
坐的邱横行,道:“可看见我的汗巾子没有?白绫挑花的那一块?”
邱横行靠着椅背,半晌不语,落后才慢吞吞从袖口拉出一块帕子来,道:
“是这一块?”
花著雨见那帕子角上绣了朵艳色梅花,慌忙伸手来取。邱横行却没有还她的
意思,自在手中细细展看,道:“敢情这梅花竟是你的标记,脸上画的是,这汗
巾子上绣的也是?”
花著雨道:“那自然,这是我的绰号呀。”
“绰号?”邱横行微觉诧异,道:“难道你是……花魂?花妖?万花娘子?
看着也不象。”
“我是梅花妆,”花著雨笑道:“自己取的。初出江湖,没她们那么名头响
亮。”
邱横行微微一怔,道:“自己取的。”
“很奇怪么?”花著雨哼一声,又伸手来拽帕子,道:“我每次跟人说,人
便统是你这副表情。真有那么奇怪么?我瞧是少见多怪!”
邱横行吃她这一阵抢白,想是这几天处得熟了,居然也没生气,由着她把那
帕子抽走,微微一笑,道:“自己取自然也成。只是这样一来,想要名头响亮,
未免就困难些。”
“可不是?”花著雨道:“我总不能见人就报,在下梅花妆花著雨。要不这
样罢,你这次回去,可得替我多宣扬宣……”说到最后一个字,忽觉失言,生生
咬住。眼角只觉邱横行的目光定定看来,知道他是个有心的,再要把那个“扬”
字吐出来,其势已有所不能。心里一急,一股热浪顿时火辣辣卷上脸来。
屋子里便是一片沉默。半晌,只听邱横行道:“姑娘放心,你的意思我明白。”
花著雨嗫嚅道:“你明白什么?”
邱横行不语,却自小几上拿过腰刀来把玩。那刀色如古铜,佩上深褐色的硬
牛皮鞘,风格极为粗犷。刀柄末端透雕一只雄鹰,铁爪利喙,劲羽开张,腾空欲
去,却是马帮的不二标记。也许被流放在世界边缘的子弟,骨子里便是这样一只
孤独的猛禽。当马蹄踏起黄沙,烈风在奔驰中扑面劈来,谁不愿意鹰扬而起,腾
飞三千丈,尽享那种力量,与自由?
“姑娘自今而后,就当没见过这只鹰,”邱横行轻抚刀柄,终于道:“漠上
汉子虽则无行,不敢以一身血污沾染姑娘。”
花著雨呐呐地说不出话。早知此人心有七窍,可被这般道破心事,要待否认,
都觉勉强。说到与马帮的牵扯,虽说她并不是那种只图洁身自好的人,可毕竟也
没有个硬往泥堆里滚的道理。便是这次一时心软插手救人,到现在,也不知道是
做对做错。设使日后邱横行卷土重来,倒杀出多的人来,那死在他刀下的人,会
不会向她花著雨鸣冤呢?总而言之一句话,马帮里看来难得有什么好人,跟他们
在一起的这种烂事,自然是能不提,就不提罢。
邱横行五指张开,缓缓握住刀柄,道:“设使一万个不巧,将来邱某被人追
问如何逃脱,此事也与姑娘无干,无非是当时邱某使出手段,挟制了姑娘。”说
着,忽地微微一笑,便表演出挟制的动作,一把褪去刀鞘,露出雪一样的刀身,
往前只一递,点在花著雨的咽喉上。
两人隔着一柄刀四目相视。花著雨说不上来,心里突地一阵难过,便欲推开
刀刃,肩还没动,眼前忽然一花,只听“叮”的一声,便见那把刀打斜刺里直飞
出去。跟着人影晃动,就是一连串声响。藤椅响,衣袂带风响,有人中招响,身
体落地响,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喝道:“好贼子!”
好容易这一串声响都静下来,花著雨慌忙看时,却见邱横行已经被踹出藤椅,
骨碌碌滚在屋脚,咽喉上被人雪亮亮逼了把长剑。持剑的人却是祝琏,剑尖点定
邱横行,回过头来,见花著雨惊慌失措,忙道:“姑娘没事吧?”
人心隔肚皮
这么多天之后,祝琏还能找来,说明“大隐隐于市”这句话,适用起来,也
得看是什么人。一个市井人物,往人堆里随便一扔,不怕他不如涓滴之汇入大海,
霎时间影踪不见。论到花著雨跟邱横行,一个梅花女郎仆仆江湖,一个大漠飞鹰
落难平阳,拆开来还难免让人过目不忘,更别提合二为一。也就难怪祝琏翻回头
来,顺藤摸瓜,一摸一个准。找到这家客栈,自窗口一探头,便看见人间的大不
平。那马贼正挺着利刃……
花著雨慌张张看着这局面,听见祝琏问她有没有事,竟答不出来。忽听邱横
行冷笑一声,道:“她吃了我的五毒钻心丸,没有我的独门解药,三个月之后,
便要毒发身亡,你说她有事没事?”
祝琏大怒,剑尖微摆,便在邱横行脸上刷个耳光,“噼啪”一声,就是两道
血淋淋的剑痕,道:“好贼子!还不快把解药拿来!”
花著雨只看得心头一跳,慌道:“别……”见祝琏扭过脸来,晓得自己语气
不对,忙调整道:“别动粗,这人性烈得很。要说拿解药,这几天,我何尝没有
想尽办法?哪晓得他软硬不吃,逼得急了,动不动还要自杀。所以……”
祝琏上上下下打量着邱横行,嘿嘿一笑,道:“动不动便要自杀?哼哼,撞
到爷手里,有本事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那倒不必,”花著雨几句话说过,渐渐镇静下来,见祝琏的剑尖只在邱横
行咽喉部位晃动不已,委实惊心动魄,道:“祝少侠,窗户没关,还是把剑先收
起来吧,让外面人看见,不大雅相。这人左右一身的病,也使不出武功,不怕他
翻了天去。”
祝琏倒是从谏如流,听不得这一句话,“嗖”地插剑入鞘,道:“便宜他。
刚刚你怎么说,那倒不必?”
“是不必,”花著雨边说边想,脑筋转得倒也算快,道:“解药的事,我已
经跟他商量好了,不劳少侠挂心。左右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我便送他入漠,他给
我解药,大家两清。”
祝琏直看着她。花著雨见他眼神不对,笑道:“怎么?这主意不是挺好么?
我送他回去,既能拿到解药,恰便他又是现成的向导,我又正要看大漠风光,这
不正是一举两得、一石二鸟、一箭双雕的美事么?”
祝琏愣了半天,方叹道:“那天在商行,我就觉得你这姑娘有些傻气,果不
其然!你跟他去大漠?也不怕羊入虎口、偷鸡不着、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花著雨听见“傻气”二字,忽地灵机一动,怒道:“你这话是怎么说来?人
家一个成名英雄,还能讹我不成?”
“成名英雄?”祝琏转头去看邱横行,见他挨了一脚,想是伤得不轻,这时
候才刚扶着墙壁往上挣扎,不由冷笑道:“成名英雄?什么成名英雄跟你无怨无
仇,就喂你一个年轻姑娘吃毒药?”
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