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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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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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方铁生和甘铁生在讨论时,参谋长自然在一旁。
    白素微抬起了头:“从这一段来看,他,他,他,这三个`他'之间,是什么
关系?”
    我闷哼一声:“他们是袍泽  军人和军人之间的专称,出典很古,诗经。”
    白素皱著眉,半晌不说话,才低叹了一声:事实情形的复杂,可能远在我们的
想像之上。”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我看我们象某些`红学专家'一样,太钻牛角尖了,这
是一部小说,我们却把它当作事实一样来研究。”
    白素固执地摇头:“我觉得这里所写的一切,全是事实,至少,人际关系,各
大小战役等等,全是根据事实写下来的。”
    她讲到这里,停了一停,不等我有反应,作了一个手势,阻止我说下去,她一
字一顿:“写下这些事实来的人,一定就是`那个人',第一个`他',团或师的
参谋长,他把自己隐去,可是却又无法不在某些场合中显露出来。那次被认为十分
重要的演出,演出者三个人:甘铁生、方铁生和那个`他'。”
    我没有打断她的话头,等到她一口气说完,我才道:“别忘记,这是一个女作
家的作品,这个女作家姓一个僻姓:`君',她叫君花。”
    白素一挥手:“两个可能,有人口述,女作家笔录之后再加以艺术渲染。一个
是君花根本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不是女人,有可能,参谋长是女人。”
    我怔了一怔:“这说不过去吧,如果这样一个军官是女性,小说中应该大书特
书才是。”
    白素道:“既然有心要把这个人物隐去,那自然也不会再提。”
    我不说什么,用沉默来表示我不同意她的意见。白素指著稿纸:“你看这一段,
写他心中空空荡荡  在那种环境下,还会有这样的内心活动,这个人就有可能是
女人。他又说不知靠向谁才好,是靠向甘铁生呢?还是靠向方铁生,这总不太像是
男性的心理,而且,这一段文字,几乎是全书的唯一内心剖白。”
    我叹了一声:“在那个时代,女性当兵的极少,当到高级军官的更少,我想,
这一段,可能是刻意描写人在极度危险的环境之下的那一种反常的心理活动。或者,
执笔者是女性,所以才有了这种不伦不类的内心剖白。”
    白素沉吟了一下:“可惜那时,你象是不很有兴趣,我也想不到小说会那么吸
引人,所以由得来人把稿子留下来就算了。”
    我耸了耸肩,不表示什么。
    白素又道:“我想应该多瞭解一下那个叫君花的作家的情形。”
    我哈哈大笑起来,当那歌唱家取出这部稿子来的时候,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但
这时,却好奇之极,心道:“请歌唱家来问问?”
    白素立时表示同意。
    所以,又有一个小插曲,就是再度和那歌唱家的对话,十分有趣,记述如下:
    歌唱家一听白素说君花可能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就用她那美妙的歌喉,发出动
听的笑声:“你们的想象力真丰富,难怪她一听得我认识你们,就千托万托,要我
把稿子带来给你们看看。”
    白素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忙加问:“她要把她写的小说给我们看,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和要求?”
    歌唱家这时,神情活现,她自然也知道上次来的时候,受了我的冷落,所以此
际,就伺机报复,真是小人气度之至,她扬起了头:“请别抢著发问。”
    我在肚里骂了她一句,面上自然不敢显露什么,她得意洋洋地笑:“当然是女
人,我认识她三年了,她是我的邻居,岂有不知她是女人之理?”
    白素想了一会,象是对歌唱家的回答,还有所怀疑一样,歌唱家也觉察到了这
一点,夸张地叫了起来:“别以为我是连男人和女人也分不出来的白痴。”
    白素心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创作这部小说的经过,你可知道?”
    歌唱家道:“这倒不是很清楚,她一个人独居,我的屋子和她比邻,她把花园
弄得十分整齐,是一个十分爱清洁的女人,沉默寡言,对人很客气,约莫六十岁,
或者更老一些。”
    白素“哦”地一声:“原来年纪那么大……不过,也应该是这个年纪。”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心道:“我不认为一个参谋长会是女人。”
    歌唱家看著我们争论,神情莫名其妙:“你们在讨论甚么?这部小说中的人物?
这部小说真的那么吸引人。”
    白素道:“小说写得很好,值得研究的是,小说写了一场绝对不应该发生的背
叛,可是竟然发生了,似乎有十分神秘,怪异的因素,所以值得研究  你难道没
有看过?”
    歌唱家摆了摆手:“我不习惯看中文小说。”
    我把我的问题,重问了一遍,歌唱家用手指轻轻敲著她自己的额角:“她一听
说我认识你们,就现出极激动的神情,拿出了这些稿子来,说什么这是根据事实写
下来的,里面有一个迷,她一直解不透,想不通,两位善解疑难,可能会有所发现,
所以希望你们抽空看一看,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明知可能会碰钉子,还是来了。”
    她说到这里,向我瞪了一眼,这女人,报仇也算报得酣畅淋漓了。
    我自然不会和她一般计较,所以只是嘿嘿干笑两声了事。偏偏她还不识趣:
“里面究竟有什么迷,说出来,或许我解得开。”
    我立时冷冷道:那你必须先看完你不喜欢看的中文小说才行。”
    她碰了一个钉子,不再说什么,白素忙打圆场,又向她问了一些那个女作家君
花的情形,不过由于君花深居简出,根本没有什么社交,歌唱家虽然活跃,以邻居
的身份请她十次,她都不来一次,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来往,所以也说不
出所以然来。
    送走了歌唱家,我道:“作者和参谋长是两个人。”
    白素结结实实想了一会:“保留。”
    我跳起来想和她争,她伸手向我一挡:“现在,我不和你争这个问题,先看看
那场绝不应该发生的背叛,究竟怎么会发生的。”
    我瞪了她好一会,才勉强同意。
    要知道那场绝不应该发生的背叛是怎么会发生的,对那篇小说中的若干情节,
必须先知道,所以,又要节录若干,不然,会无头无脑,看不明白。
    小说用了许多字,写十一个敢死队员如何依照计划,在旷地上扮成死人,逐寸
向前移动,终于在七个小时之后,移到了高地火力的死角。
【第五章】
    在壕沟中伺伏的两个铁生,早已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黑暗中看来,方铁生的虬髯,闪闪生光,和甘铁生白皙的肤色,成为强烈的对
比。经过长期的盯视,他们的眼睛,一闭上,眼皮上,反而会传来剧烈的刺痛,他
们眼看著敢死队员一点一点向前移动,在黎明之前,天色特别黑暗的时候,他们看
到他移动得最快,几下子就进入了高地的阴影之中,其余的人也都跟了上去。
    两个铁生同时发出了一声吆喝,号兵把几乎捏得发烫的小号凑上唇去,鼓气吹
出了雄壮的冲锋号,高地上的敌军立即开火。
    两个铁生在这时候,互望了一眼,才把相互紧握著的手松了开来。
    他们不必讲话,只是凭眼色的交换,就可以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他们都在说:
敌军的指挥官一定大大迷惑了,何以吹起了冲锋号,却没有人进攻?
    进攻当然是有的,但是在高地上的守军看不到,进攻者在长期的,耐心的、几
乎无可忍受的、怀著万分之一达到目的的希望,已经来到了高地之下,冲锋号一响
起,他们正迅速向上攀著。
    偷袭是极可怕的事,偷袭不成,偷袭者粉身碎骨,偷袭成了,被偷袭者到死,
还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偷袭和背叛,彷彿也有某种联系,把这两种行为用文字表达,排列起来看:
    偷袭
    背叛
    偷和背相对,袭和叛相对,都是在暗中突然发作的行为,被偷袭者和被背叛者,
事先连一点防备的工作都无法做,那绝对违背了公平竞争的原则,是人类行为中极
可耻的一类。)
    两个铁生盯著离他们并不远的高地,看到他最早攀上去,在守兵的机枪喷射出
来的火花中,甚至可以看到他咬紧牙关的那种坚决的神情。
    也是他第一个抛出炸药包,他抛出炸药包的时候,左手攀住了石角,支持著全
身的分量。
    甘铁生在这时,哺哺说了一句:“老天,别让他支持不住。”
    接著,他右臂挥动,挥动的幅度极大,由身后到身前,划出了一个极美丽的弧
形,点著了引线,在引线上迸出少量火星的炸药包,在半空之中,呈抛物线向前落
去,竟然毫无偏差地落向一个正在怒吼喷火的机枪管。
    甘铁生和方铁生,不由自主,大声惊呼著,站了起来。
    也就在那时,高地之上,传来了第一下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爆炸所发生的火光,
先是寂静无声地陡然一闪,照亮了长长壕沟之中每一个人的脸,然后才是巨响的传
来。
    在第一下爆炸之后,一下接一下的爆炸,连续不断,高地之上,大团大团的火
球在滚来滚去,甘铁生看看时机已到,大喝一声,和方铁生同时冲出战壕,向前疾
冲了出去,跟在他们后面的,是潮水一样涌向前的进攻者。
    七号高地一举攻克,那个原来以为不能克服的碉堡完全不见,十一个敢死队员,
伤了六个,一个阵亡,甘铁生站在被炸成坑的凹地中,面向东方,这时,东方的天
际,才现出了第一线曙光。
    冲上高地,歼灭了敌军的官兵,在高地上跳著,发出实在没有什么意义的叫嚷
声,有的甚至兴奋到了用步枪互相格斗刺搏。
    甘铁生下达了向师部报捷的命令,缓缓转动身子,在东方透出朦朦胧胧的灰白
光芒之时,他一转身,就自然而然,接触到了方铁生的目光。
    方铁生咧著大嘴:“等了一夜,突然可以站起来的那一刹那,简直就象  ”
他说到这里,用力一挥手,吐了一口口水,忽然满是虬髯的脸上,在晨曦之中,现
出几分扭怩的神色来,没有说下去。
    甘铁生则“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几百人的呼唤呐喊声中,听来仍
然十分嘹亮:“对,简直就象。”
    方铁生并没有说出简直象什么一样,但甘铁生立刻就知道了。
    那是真正的感受:在经过长期的压抑之后,突然的、畅快的、兴奋刺激之极的
爆发,那种快意的发泄,还有什么别的感觉可以比拟?那是雄性人类所能感觉的最
原始、最天真的感受。
    两个铁生都一起笑起来,他们笑得那么欢畅,当他们的笑声影响了所有人,大
家都静下来时,第一线朝霞已经浮起,方铁生举起枪来,向天连射,彷彿他的发泄
还未曾够,而甘铁生只是沉静地站著,看得出,他不止是站著,从他的神情上看得
出,他正在思索。
    他在想什么呢?除了他之处;还有人知道吗?
    方铁生一手举枪,还在不断地射击,他身形壮大,虬髯扩张,双眼圆睁,枪声
自他手上产生,象是天神的手中产生炸雷,神威凛凛,看得人都痴了。
    甘铁生只是静静地站著,在朝霞下,他苍白的脸上,看来像是有些血色,可是
他坚毅,充满了智慧,却也绝不逊色,叫人看得心折。
    两个铁生这时,一个动,一个静,他们的视线,却是射向同一个目标。
    以上节录的,是有关攻占七号高地的描写,我和白素也曾讨论过。
    别奇怪我们为什么会对小说中的情节那么有兴趣,实在是因为小说有它的古怪
之处。
    例如,高地攻占居功到至伟的,自然是那个敢死队长,可是小说中却又一字不
提,只是在进攻的过程之中,用了两次“他”字来替代。
    然后,又写了甘铁生和方铁生在重大的胜利之后不同的反应  完全由一个旁
观者的角度来写,刚猛威武的方铁生看得人痴,沉著勇毅的甘铁生,看得人心折。
    看著他们的两个人是谁?不见得会是全体官兵。
    两个铁生的视线落向同一点,他们又在看什么?如果是望向一个人的话,那个
人是谁?
    象是一直有一个“隐形人”在  那人当然不是真正的隐形人,而是隐没在小
说之中,但却又无处不在,呼之欲出。
    如果这个人就是我和白素假设的参谋长,问题是: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形发生?
    讨论自然不会有结果,白素想了一想:“可以设法根据小说中所写的地名,各
个大小战役的情形,对照一下现代史,我相信不会太久远。”
    我怔了一怔,已明白了白素的意思:“如果是军阀混战时期的,只怕俱往矣,
六七十年下来,不会再有什么人活著的了。”
    白素的意思,自然是想找曾和甘铁生、方铁生他们一起度过戎马生涯的人,好
好问一下,为什么会有那么奇怪的情形。
    所以,我才提出了事情发生的可能时间,白素摇头:“不会那么早,虽然没有
确切地写年代,可是从武器的使用来看,也大约可以断定是什么时代。”
    我听了白素这么说,不禁苦笑。
    白素自然未必是有意那样说的,但是她的话,却触动了我的联想  竟然可以
根据武器的使用,而断定人类历史的年代。例如,有核子武器,自然是二十世纪的
事,若是战争之中双方还在用铁器互相砍杀 那当然是中古时代。这样方法来断定
时代,那是不是可以算是地球人的悲剧?或是对人类文明的
    白素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她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神情也有点
难过,我用力摇了一下头:“抗日战争时期?”
    白素沉吟了一下:“差不多就应该是那个时候。”
    我又沉默了片刻,在那片刻之间,我又联想到了许多事,但是和故事发展无关,
也就不必长篇大论地写出来了  人家的小说中有这样的情形,尚且删去,怎么可
以在自己的故事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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