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军以三倍以上的兵力包围,而且地形对他们极其不利,在一半以上的官兵战死之
后,团长下令,各单位自行突围,逃出一个是一个 整个团在那时,已经溃不成
军了。在各种各样武器弹药的爆炸声中,就是伤兵的鬼哭神号,又是在一个星月无
光的夜晚,战场所在之处,简直就是十八层阿鼻地狱。
在一下近距离的炮弹爆炸所发出的火光中,正在地上爬行的甘铁生,看到了在
自己身边,方铁生背上负著一个人,那人看来受了伤,方铁生正在艰难地向前爬著。
两人的身上全是血,也不知道是谁的血,也许都不是他们两个的,因为根本遍
地都是血,凡是低洼处,可以聚血的,都是浓浓的血。
甘铁生连忙加快移动,移到了方铁生的身边,虽然天色很黑,而且是在那样混
乱的情形之下,可是两人一接近,方铁生就象是知道接近他的是什么人,喘著气,
伸过手来,和甘铁生的手相握。
甘铁生问:“你背著什么人?”
方铁生的声音,听来有少年人不应有的干硬:“不知道,全身上下都是血,可
是没有死,总得带了他走,带不了那么多,唉。”
枪声一响,多少老兵,在粹然被袭的情形下,都会仓惶失措,可是方铁生这个
少年新兵,却出奇地镇定。事后他对甘铁生说:“我还以为打仗是多么高深的事,
原来就是要在不可能的情形之下,想尽方法活下去。嘿,我一出生就是这样活的,
那有什么难。”
这一仗打下来,整个团,大约只有十分之一的人逃出了包围,其余的,全被歼
灭,损失自然惨重之极,饶幸生存下来的人之中,也大都有点伤,只有甘铁生和方
铁生两个人是奇迹一竟然一点伤也没有。
而当天色大明,到了安全地带,友军赶到支援时,方铁生一直背著那个伤兵,
他把那伤兵背在身上的原因,是因为他在死尸堆中爬行,经过那伤兵的时候,那伤
兵的伤可能不重,双臂一圈,紧紧抱住了他的左腿,方铁生先是拖著他爬出了几步。
在这样混乱危险的情形下,自己顾自己还来不及,但是方铁生年纪虽小,人却
很有侠义胸怀,慈悲心肠,他把那人拉到了自己的背上,负著他向前爬,那人只是
哑著声说了一句“谢谢你”之后,也没有再说过什么。
安全了,把伤兵交给了照顾伤兵的部队时,满身血污的伤兵,突然伸手,抓住
了方铁生的手腕:“你真勇敢,你会是天生的将才。”
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这才看清那伤兵是谁,他们两人一起惊叫了起来:“团长。”
叫方铁生背负了好几里地,死里逃生的那个伤兵,竟然就是他们那个团的团长。
团长养了半个月伤,部队补充、整编,也已经完成。全副武装,精神奕奕的团
长,和死尸堆里满是血污的伤兵,自然大小相同,他召来了甘铁生和方铁生,搓著
手,指著甘铁生:“你简单,升你做连长就行。”又指著方铁生:“你就叫人心烦,
才当兵,总不能升得太快。”
甘铁生早已有了腹案,别忘了他是文武双全的,他立时道:“团长,我也不要
升连长,仍旧当我的排长,他,就当我的副排长,这样安排,大家都满意。”
团长用十分惊讶的眼光望著他们,尤其盯了甘铁生半晌。从排长升连长,连跳
两级,这在低级军官的升迁上,是相当难得的异数。
可是甘铁生为了迁就方铁生,竟然肯牺牲这样的机会,这两个之间,感情之深
厚,至少是甘铁生对方铁生的感情之深厚,也可想而知。
当团长注视他们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人互望著,目光的交流是那样畅顺自然,
根本分不出那是两个人的目光,看来就像是一个人,而有两双眼睛一样。
他们两人的手,也自然而然握在一起,证明他们都绝没有别的意念,所想的都
是一样的,从此之后,不论人生的道路如何崎岖不平,他们两人,都将互相扶持,
携手并进,两个人,会亲密得犹如一个人。
团长的文化程度相当高,也隐隐以儒将自命,看了这种情形,心中十分感动,
伸手在他们两人肩上重重各拍了一下:“好,先就这样。”
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各自一挺胸,鞋后跟“拍”地一声靠拢,行了一个军礼,
甘铁生大声道:“报告团长,有一个要求。”
团长作了一个“只管说”的手势,甘铁生道:“以后,我只当正职,副职 ”
他没有讲完,方铁生已经叫了起来:“副职就由我来担当。”
团长先是一怔,但接著,就“哈哈”大笑起来:“好,好,等你们愈升愈高,
这件事,一定可以在历史,成为军队中的美谈。”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新整编的一排士兵,虽然觉得他们的副排长年纪轻了一些,
可是再怎么猜,也猜不到他会只有十二岁。
就算本来还有不服的,一场仗打下来,方铁生副排长一听得冲锋号响,像是出
押的猛虎一样,向前猛扑的情形,人人皆见,这样的勇士,谁敢不服?
有一次,他冲得实在太快,竟然一下子越过了敌军据守的壕沟,要转过身来,
自敌军的背后扫射。
方铁生打仗勇,甘铁生也勇,不但勇,而且有谋,他们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不到半年,就成了连长和副连长,又一年半,在战祸连天的灾情之中,唯一得益的
似乎就是军官,他们成了营长和副营长。
两年的时间,对于甘铁生来说,并没有什么变化,可是发生在方铁生身上的变
化,简直惊人。
甘铁生仍然瘦瘦削削,看来文质彬彬,像书生多于象军官。可是本来已经个子
高大的方铁生,却又拔高了大半个头,比甘铁生高得多,而且,军队里的食物好,
连长、营长都是不大不小的官,少不了大鱼大肉的吃喝,营养一好,套句北方土话:
“人就容易长膘”,他变得极其壮硕,而且他天生好动,空下来没事,当甘铁生不
要他学文化时,他会满山遍野乱走。
别说是鹿、羊这种弱兽,什么时候,叫他遇上了猛兽,只怕他也能三拳打死一
头吊睛白额虎。
方铁生的年纪还是小,可是已经是一条凛凛的大汉。
他仍然和甘铁生形影不离,升他们为营长、副营长的时候,连司令官都特地下
来看他们,不论是高级将领也好,是他们手下的士兵也好,都能在他们的身上,看
出他们心灵交流的那种和谐,而且几乎是自然天生的,这样的两个人,就像是拧在
了一起的铁枝,自在洪焰炉火中锻炼过,都溶一起了,哪里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分得
开。
司令官著实嘉勉了他们两人一番,直到这时,方铁生才透露了自己的真正年龄:
十四岁的营长,能叫敌军闻名丧胆,冲锋陷阵如有神助。
当司令官用“如有神助”来形容方铁生打仗几乎无往不利时,方铁生笑著
别看他是那高大壮胆的汉子,可是在笑的时候,还带著稚气的妩媚,他说:“不是
有神助,是有营长在助我。”
司令官称奇:“你是怎么参军的?”
方铁生高兴得呵呵大笑:“我是营长从垃圾堆捡回来的。”
司令官起先愕然,听了结果方知端儿,又连连称奇。自此,方铁生就把这一句
话牵挂在口边,以表示他对甘铁生全心全意的感激,可是甘铁生却从来没有居过功,
表示过什么,每当方铁生这样说,他都要笑说:“别胡说八道,嘴边都长毛了,不
是孩子了。”
从十五岁那年开始,方铁生的腮边颈下,就开始长出密密层层的胡子来,开始
他努力剃著,可是越是努力剃,就长得越是快,又一年之后,他放弃了剃胡子,留
起来,他就成了一个威风凛凛的虬髯大汉。
再两年,甘铁生和方铁生,成了团长和副团长,那已是相当高级的军官了。
在袍泽同乐会上,演出“风尘三侠”,团长甘铁生饰李靖,副团长方铁生,顺
理成章是虬髯客。这次演出,虽然只是晚会中的一个节目,对别人来说,至多留下
一个深刻的印象。
可是,这次演出,对甘铁生和方铁生来说,可能形成了一种难以估计,极其深
刻的影响,而是不是有这种影响发生过,实在无法肯定。
我看完了第二册,立时抓起第三册来,想看看一场普通的军中同乐会的演出,
为什么会对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有深远之极的影响,而且,作者还象是不能肯定,
写得模模糊糊,语焉不详,叫人心急想看下去。
可是第三册一开始,却完全去叙述另外一些事,把演出“风尘三侠”一事,放
下不提了。
我闷哼了一声:“那算什么,演了一场戏,会有什么影响,提了一下又不提了,
后面有没有交代?”
那时,白素已经在看最后一册了,她的回答,和不回答一样:“可以说交代了,
也可以说没交代。”
我提高声音:“这算什么话?”
白素笑了一下:“这是小说作者的高明处,若有若无,若虚若实,叫人捉摸不
定,你越是性急,作者越是在暗中偷笑,这叫作写小说的欲擒故纵法。”
我向她一鞠躬:“领教了,女金圣叹。”
白素忽然叹了一口气,把还剩下少许的最后一册掩上。她这个动作,大有古风,
唤著“掩卷吁”,有典故的,苏辙的诗,就有“书中多感遇,掩卷轧长吁”。
白素这时候,忽然长叹息,自然是被小说中的情节感动了的缘故。
以前,我性子极急,看小说,尤其是悬疑性强的,总不能循序看完,而要先去
翻后面,先知道了结果再说。我常和白素一起看小说(两个情意相投的人,靠在一
起看好小说,是人生至乐之一),她就不止一次地说:“象你这种看小说法,是一
个坏习惯。”
白素说话绝不会重,她说“坏习惯”,那已经是十分重的措词了。
而她既然认定了那是坏习惯,就著手纠正我,方法是把书的后小半篇藏起来。
她藏东西的本事十分大,再也找不到,那就只好循序看下来,久而久之,坏习惯也
早已不存在了。
这时,我盯著还在她手上的第六册小说稿,真想一伸手就抢了过来,目的,自
然是先看结果。
在看过了的两册之中,作者在每一次都强调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感情的和谐自
然,不可能出现任何裂痕。我还十分可以肯定地看得出来,作者用十分隐晦难明、
干涩不清、暖昧模糊的笔法,写了两人之间的感情,已经超越了男人和男人之间的
友情,而形成了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恋情。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恋情,在那时候,在保守的中国北方,在军纪严厉的军队中,
可能十分陌生,但这种行为,到现在,已经十分普遍,那就是人人都知道的“同性
恋”。
如果甘铁生和方铁生之间有恋情,那更不可能有背叛这种行为发生,我想把第
六册抓过来,看看究竟是谁背叛了谁,为了什么原因。
我的手向前伸了一伸,又想起坏习惯戒掉了,就不应该复发,所以又缩回手来。
白素抬头望向我,她自然一眼就可以看出我想干什么,她的反应十分奇特,既
不是把稿抵给我,也不阻止我去取,只是缓缓摇著头:“没有,一直写到完,只写
了背叛的事实,并没有写理由。”
我怔了一怔:“不信,如果是那样,那算是什么好小说?”
白素侧头想了一想:“作者留下了许多许多问题,没有一个答案。可是每个都
足以令人深思。”
我道:“什么问题?”
白素叹了一声:“等你也看完了,我们一起讨论。”
她说著,又拿起稿纸来,翻阅著最后的几页,皱著眉,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些什
么。
【第三章】
我且不取第三册看,只是留意著白素的神情,看著她把稿纸一张一张翻过去,
翻到了最后一页,然后又长吁一声,把手放在那叠稿纸之上,抬起头来:“这篇小
说,其实没有写完。”
我用眼神询问,她道:“小说只是写了背叛这件事,而完全没有提到为什么会
有背叛发生,只是提出了问题。”
我想了一想:“作为一种写作法,小说也可以这样写,例子很多。胡斐那一刀,
是不是应该砍向苗人凤,就是千古奇迷。”。
白素笑了起来:“不同,从这个故事看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可能是导
致整个事件发生人物,没有出场,故意避去,但是由于地位实在重要,所以又有点
蛛丝马迹可寻 ”
我不等她讲完,就叫了起来:“别说了,那不公平,你已经看完了,我才看了
三分之一,所以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白素“啊”地一声:“对,我倒忘了。小说作者对背叛这种行为,和叛变分开
来,也很有意思。”
我点头同意:“是啊,反叛、叛变,只是一种行为,背叛,又有背,又有叛,
是两种行为,所以才卑劣无比。反叛不算是坏行为,只要不是在暗中进行。”
白素扬了扬眉:“有时,为了环境所逼,不得不先在暗中进行呢?”
我摇头:“我不知别人怎么想,我最不能容忍的是在背后偷偷摸摸地搞阴谋诡
计。”
白素想了一会,把第三册稿纸递了给我,我打了开来,看得很快,因为在那一
册之中,写的一半是甘铁生和方铁生的戒马生涯,一面也写他们两之间的交情,始
终不变,甘铁生升了团长,方铁生是副团长。
给白素提醒了之后,我在看的时候,也隐约感到,在方铁生和甘铁生之间,似
乎另有一个十分神秘的人物在,这个人物,若隐若现,难以捉摸,当然,那正如白
素所说,是作者故意避免提及的。
但是,作者写的,又几乎全是事实经过,所以,虽然故意,十分小心地避免提
及那个人,还是有一点迹象可寻 自然,若是看得粗心大意,难以发现这一点,
若是叫我一个人来看,就不一定看得出来。
白素心细如尘,自然容易看出来。
以下,举一些例子,并且加上我和白素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