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被各种各样的外表所掩遮而已。
一见他们住了口,我忙道:“该打点武夷山去了。”
君花恨恨地道:“我恨不得插翼飞去!”
我哈哈大笑:“你就算有翼,也一定不会比飞机的翼飞得快。”
飞机的翼,可以令时间和距离的观念改变,古代人要穿越这段距离,所需的时
间,至少一个月。而现在,虽然各种各样的繁琐手续和不合理的规章制度以及令人
气结的工作态度,把时间拖慢了许多,但是在两天之后,我们一行四人,还是进入
了武夷山区,并且,还有一个相当活泼的年轻人,作我们的向导,他属于当地的旅
游局,一见一我们,就给我们带来了极好的消息。
在这两天之中,我和甘铁生交谈并不多,但对他心态的转变,却有了进一步的
认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象做了一场梦一样,梦醒了,梦中的一切,是好是
坏,是苦是甜,谁还会去计较?计较了又怎么样?”
他并不讳言方铁生,提起来,有时也低叹,有时也微笑,他甚至说:“方铁生
背叛,当然有原因,或许是我先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令他反感了。”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君花怒哼一声;“我看你快超凡人圣了!你怎能责怪自己,
你对他那么好,是你把他从垃圾堆捡回来的,你对他那么好……”
君花说到激动处,不由自主,抽噎起来。
甘铁生也不去安慰她,神情大是惘然,在惘然之中,却又带著略有所悟的神情。
他那时的神情有点怪,所以给我的印象也相当深刻,他接著又摇了摇头,却什
么也没有说。
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但又觉得无此可能,所以才有这样的行动。
那个向导一见我们,带给我们的好消息是:“四位,我从小在武夷山区长大,
从小就是一个野孩子,那时候……生活困难,别看我年纪小,每天我在山上打个转,
就能弄到可以吃的东西,填饱一家人的肚子!”
他讲到这里,压低了声音,有点神秘兮兮地:“在我满山乱转的时候,我就见
过你们要找的那个人,而且,和他的关系很好,有很多山野间生活的知识,就是他
教会我的。”
我们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十分兴奋。我们在来前,曾先打电报,请当地的旅游
机构协助,说明我们的目的,是要找一个像方铁生这样的人,看来旅游机构的工作
效率相当高,派给我们这个向导,正是我们需要的人。
君花忙道:“太好了,你最近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向导扬了扬眉:“嗯……有八九年了。”。
八九年,比十六年,时间又接近了许多,可是毕竟也隔了那么长的时间,君花
又急著问:“照你看,他现在还在不在?”
向导笑了起来:“一定在,他身体壮健之极,力大无穷,别看他已经老了,十
个八个年轻人都敌不过他,他连老虎都可以打得死!”
君花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阴晴不定,甘铁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他一
直是那样子,怀疑他是外星人,也有点道理。”
当向导的小伙子一听,大感兴趣,问了许多问题,我们不胜其烦,只好喝止他:
“事情十分复杂,讲不明白的,你别再问了!”
小伙子虽然没有再问,可是一脸按捺不住的好奇神情,看了也叫人心中不忍。
不过,各位都可以知道,那实在是一个复杂得过了分的故事,就算有心想告诉
他 也不在从何说起才好。
在山中,有人带路,行进容易得多。我们一早出发,当晚在深山中宿营宿营,
第二天早上出发,不到中午,已来到一座极高的峭壁之前。
那一带,古木参天,根本已没有了山路,相信当年,陈长青就是在这里迷路的
他看到方铁生像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一样,在峭壁上飞掠而下。不过这时我们
抬头看去,可以看到峭壁树的木上,有些物体在跳动,那当然不是人,而是猴子。
向导指著峭壁:“攀上去之后,在一个比较低的山头上,就是那人曾住的小道
观,那道观也不知何年何月,因什么人建造的!”
攀越那峭壁,并不是很困难,峭壁上藤蔓多,处处可以挽手,怪石嶙峋,也容
易踏足,连君花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处。
翻过了峭壁,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那个山头上的小道观了,看起来,象是积木
搭出来的一样。云雾绕绕,时隐时现,完全是剑侠小说中的境界。
那时,正是中午时分。在山中赶路,就是那样,看起来极近,直线距离可能只
有三百公尺。但是要到达那地方,却不知要走多少路。
到我们抵达那小道观时,已是五小时之后的事了,夕阳西下,把漫山映得一片
金红,所有的石、草、木、屋,都在反射夕阳的余晖,壮观之极。
小道观的门虚掩著,整个道观的外貌,看来残旧之至,向导踏前一步,小道观
的门,已陡然被打开,一条披头散发,满脸虬髯,身形高大,威武莫名的大汉,已
一步跨出,当门而立。
他身形如此高大,所以跨出门来时,低了一下头,当他当门而立,他的头,就
远高出门楣之上。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握紧了手,视线留在那大汉身上,再也移不开去。
夕阳的光芒,照在那大汉的头发上,虬髯上,在他炯炯生光的双眼之中,更反
映出血红的夕阳,他站著一动不动,在破烂不堪的衣服下,可以看到他胸脯的起伏,
可知他心情的激动。
在那一刹那,我心中想到的是:我又进入了另一部小说的境界了,眼前这个大
汉,如果手中提著一柄刀的话,那么,他活脱就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中的金毛狮王!
我们和那大汉对望著,大汉脸上的神情,不是很看得清楚(虬髯太浓,遮住了
他一大半脸面),可是,当他那双极有神采的眼睛,紧盯著君花的时候,他面上的
肌肉,在明显地跳动。
突然之间,他扬起手来 由于他身形极高大,一扬手之际,气势也十分慑人,
我离他最近,一进之间,也几乎不由自主,想后退一步,以避开他的那种逼人的力
量。
他直指著君花 被这样的一条大汉直指著,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可是君花
十分镇定,她不等发问,就道:“我施了变性手术!”
方铁生(那神威凛凛的大汉当然就是方铁生)迟疑著重复:“变性手术?”
君花一字一顿:“是,由男人变成女人,其实我本来就是女人,可是从小一直
被误会是男人,当然也有点阴错阳差,总之我现在是女人!”
我在一旁,心想,何止“有点阴错阳差”而已,简直就是颠阴倒阳,一塌胡涂!
方铁生用心听著,双眼之中,现出极度好奇的神采来,他这时当然不再年轻,
但是蓬发虬髯,却一样乌黑,看起来不觉他是一个老年人,所以,他的眼神之中,
竟然带著几分顽皮,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性格十分活泼的人。
他仍然望著君花,足有半分钟之后,视线在我、白素和向导的三人身上,一掠
而过,停在甘铁生的身上。甘铁生在才一见到他时,有过一刹那的激动,但随即恢
复了平静。
直到这时,方铁生向他望去,他才微笑著,用十分平静的声调说:“小兄弟,
你好!”
甘铁生这句话一出口,除了向导和他自己以外,人人都震动了一下,方铁生的
震动更甚,双手陡然握成了拳,握得粗大的指节,格格直响!
(几十年前,甘铁生初见方铁生时第一句话是:“小兄弟,你过来!”
(从那句话开始,他们认识,开始了方铁生生命的改变,也形成了今日的局面。
现在,甘铁生又叫了一声“小兄弟”,可是方铁生为什么那么激动?)
方铁生挥著拳头,虎虎风生,他大叫起来,声音在宏亮之中,带著一股莫名的
悲愤,他在叫:“问!只管问,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找到我,一定会问我……为什么!”
他在说到最后“为什么”三个字之际,声音变得嘶哑,听来像是他的心肺都被
撕裂了一样。
他是一个背叛者,在经过了那么多年之后,见到了当年的受害人,竟然看来没
有半点惭愧悔恨,反倒一副理直气壮,这种神情,看得我和白素,都为之惊骇不已,
我们紧握著手,我自然而然考虑著如果万一出现需要武力厮拚的场面时,如何对付
这个煞神一样的大汉!
甘铁生先开口,他声音平静:“我没准备这样问你,可是她还想问。”
君花立时接了上去,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把那么多年来积压在胸中的怒意、
恨意、不明和怀疑,都一起在这三字中,吐了出来:“为什么?”
那真是听得人心头大震,石破天惊的一问!
如果说君花的那一问,是九天之上,直击下来的一个霹雳焦雷,那么,方铁生
的回答,简直就是地面上万千座火山,同时爆发,喷射出无数足以摧毁一切的岩浆!
方铁生一开始回答,场面有些乱,方铁生简直不能自制,无法住口,其间我、
君花、白素都曾抢著大声又问了一些问题,只有甘铁生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象是
完全不关他的事一样。
正由于场面紊乱,所以我用比较特殊的方法来记述当时的情形,在以下的一大
段之中,除了括弧之中的文字之外,全是方铁生爆发出来的话 方式虽然特别一
点,但还是很容易看得懂的。
为什么?你不明白?你们真不明白?为什么?因为我必须这样做,一定要那样
做,非那样做不可,我想那样做想了不知多久,终于鼓足勇气做了!我为自己!谁
不为自己呢?把我从垃圾堆中捡出来,培育我成为一个优秀的军人,难道全为了我?
没有一点为了自己?
我变成什么东西了?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东西,只知道自己不再是人!人!
人!我不是人!对我好,照顾我,我就算是个人,也不再是自己,我是人家手里捏
出来的一个泥人 看,这是我捏的,好看吧,漂亮吧!
知道我所承受的压力有多重吗?我必须按照捏我的双手做人,这个可以,那个
不可以,现在的日子多好,以前的日子多苦!
老实讲,不到一年,我就宁愿回垃圾堆去!我是从垃圾堆来的,让我回垃圾堆
去,这天公地道,可是我回得去吗?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箍,有多少网,把我
死死地箍著,网著,压著,你们知道我在半夜会大口吸气吗?知道我只有肯定在没
有人的时候才呼吸畅顺吗?可就是连这样的机会,也少之又少,没有单独一个人的
机会,可惜吧!一直到现在,那么多年了,都是单独的,可是还会做恶梦,想起那
可怕的日子,做什么,该怎么样,早就安排得妥妥当当,从副排长起,只要找不死,
一条直路,可以让你看到若干年之后的副总司令!我打仗勇敢?屁!我是想在战场
上找死!
对我好?当然对我好,我没说有什么人对我不好,可是我能不能拒绝?可不可
以不受?我没法报答,永远不能报答,我也不想报答,因为我根本不要。对,我拣
的时机很卑鄙,打仗,不是输就是赢,你赢了,人家就输,你输了,人家就赢,输
和赢都要死人,没有什么不同,你想想,除了这个机会之外,我还有什么逃走的可
能?对我太好了,当他把你也让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再不逃走,我这一辈子就
只是一个没顿的人!
以后?我一点也没有后悔过,以后我一座一座深山走,完完全全是我自己,最
后我拣了这里,这里象不像垃圾堆,多么自在逍遥,多么快乐,绝没有人象看猴子
一样地打量你,绝没有人夸奖你,勉励你,要你不断照别人的意思去做人!
我当然有权这样做,每个人都有权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处理自己的生命!不错,
我害了一些人,被害的人之中,有对我极好极好的,我说过,我为自己打算,我一
刻也不能再忍下去,在那个山洞中,我陡然之间,有了决定。
什么?外来力量的影响?当然没有,全都是我内心世界的爆炸。背叛!彻底的
背叛,背叛的是一个假的自我,得回的是真正的自我。告诉你们,你们没有资格责
备我是叛徒,没有一个人可以责备另一个人是叛徒,因为人人心中都怀著信念,没
有人可以例外,那是人的天性,人有背叛的天性,看只看什么时候发作!
什么?外星人?什么外星人,我是人,别看我身形高大,力大无穷,当然是人,
什么外星人里星人,你他妈的在放什么狗屁!
现在明白了没有,不背叛,那种日子我过不下去,人人都看看,以为我日子过
得快乐得很,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苦,连你都不懂,以为我真的快乐,你不应该跟我
下山,应该和他留在山上,我会拚命攻上去,死在你们面前,你也不该把他让给我,
那叫我更无法忍受下去,你们都不把我当一个平等的人,都把我当成一个要尽一切
力量对他好的人!
没有什么不对,对你们赐给者来说,当然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对我这受惠者来
说,我要拒绝,我要大声叫:够了!够了!你们会听吗?
方铁生双手抓住道观的门框,用力摇著,“哗啦”一声响,把门框整个拉了下
来,他用力拗著,把木框拗成一截一截。
君花脸色煞白,甘铁生负著双手,走过一边,抬头看天,神情漠然。我和白素,
面面相觑,我们的一切设想,都落了空,只有其中一个,比较接近,我曾说过:方
铁生可能根本没有背叛!
方铁生确然没有背叛,对他自己而言,他不承认那是背叛,他只承认他的行为,
是在许多箍的网之中,把自己释放了出来!
他当然可以那样做,每个人都有权那样做。可是他的情形如此特别,以致他的
行为,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极度的背叛!
每个人的想法不同,竟然可以导致看法上如此巨大的差异,什么是对,什么是
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哪有一统的标准?
方铁生的嘶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