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还忍这么久?”崔捷看他脸上微微发红,还是有点担心。象丁洛泉那种易容高手都会脸发炎,陛下这种乱来的岂不是更麻烦?她想皇帝大概是因为明天就要回长安了,想要多玩一阵?前日去其他乡里巡视,被一个九十多岁,曾经去过宫里参加百耆宴的老公公认出,领了全村人来持酒参拜,闹哄哄的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皇帝突然发现自己不需要再板着脸,他们不知不觉中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陛下,我们还是绕原路回去吧?那样比较近。”也许让太医早点诊视更稳当。
皇帝却不肯,“我真没事,你早上说了这里有什么特别的铜牛的。”
崔捷暗悔自己多嘴,只好带他穿过几条巷子,来到河边。那铜牛就在一棵巍峨耸立、树龄颇老的白皮松旁,差不多一人高。下有水池,五只虎头正往池中喷水。铜牛半卧在基石上,大嘴微张、表情慈和、骨肉匀称,很是生动。前面有个铜圆盘,划了五个格子,上以古篆体分别刻着“天、地、神、鬼、人”字样,圆盘在水下的部分似乎是个大箱子。
皇帝奇怪地问:“那是做什么用的?”
崔捷笑着拿出一枚铜钱,叫他扔到圆盘上去,还笃定地说:“陛下,你多半会投中人字格的。”
皇帝想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我的暗器功夫,“我为什么要投那里,我投在中心好了。”右手轻轻一扬,铜钱“叮“一声很准确地落在正中央,圆盘好像被触动了什么机关似的突然上下左右摇晃起来,铜钱就在各格之间滑动,却又不会掉下水去。晃了几下,盘面五窗齐开,铜钱果真从人字格掉了下去。
皇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崔捷问:“陛下觉不觉得这铜牛有点面熟?”
“你是说兴庆宫那一只?但这种乡间地方怎么会……?而且比兴庆宫那只还多了个机关?”皇帝疑云四起。
“因为它是太宗皇帝当年为了镇住这一带水害,熔了宫内一个大铜缸铸成的呀。”
皇帝一听是前朝遗物,眼神立刻变得恭敬庄重。崔捷继续娓娓说道:“那时乾封县城还是个只有五姓人家的村子,他们想在铜牛前立一只供奉箱子以纪念太宗皇帝的恩德、造福村民。
天字格和鬼字格收到的钱用于祭祀祠堂,地字格用于修桥铺路,神字格用于补贴医坊,人字格用于义学和善堂,分别由五位族长监管。在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四天全村人都聚在这里,才能开启钱箱。”
皇帝说:“会有很多人投钱么?”
“是啊,自立了铜牛,乾封县果真没再闹那么大的水害了,大家都相信它有灵力。”
皇帝笑了,低声说:“其实是因为开了白水渠吧?”
崔捷亦笑:“那自然是重要原因,然则我觉得这钱箱也蛮好。”
皇帝还有疑问:“为什么你知道我的铜钱会落在人字格?”
“那是因为,当时铸这铜牛的工部巧匠私心觉得义学和善堂更紧要,所以在钱箱上做了机关,让钱多多落在人字格里,天字格和鬼字格投中的机会最少。但他们对族长的解释是,晃来晃去的盘子是为了让大伙儿扔的时候更觉好玩。这铜牛很特殊,工部的人代代都秘密相传着这故事。”
皇帝对那机关很好奇:“有没有什么设计图之类的流传下来?我真想看看。”
崔捷惋惜地说:“原本是有的,就保存在明德殿藏书阁里,后来被火烧了。”
皇帝忽然沉默,低头不语,还转过身不让她看到他的表情。崔捷不明所以,为什么陛下今天这么容易生气?
等他再次回头说话,又似乎不是生气的样子,只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低沉语调说:“铜牛看完了,回去吧。”
第十三章 国史馆
崔捷回到长安新居,家中已安排得妥当舒适,一切都是裴、萧、韦三位帮忙的。五品官按例可以有十五位仆人以上,只要他们养得起,但篆儿自行拿了主意单要了一位看门老伯,一位打理内务的厨娘,只命他们在外院伺候。
两人分开一个多月,各自都有许多话要说。
“这下你可有得忙了,自你升了翰林学士,不知多少媒婆来打探你的底细呢,还问你愿不愿意做倒插门的女婿。”篆儿笑得厉害。
崔捷却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苦恼地说:“我不会真成了什么香饽饽吧?那要叫他们千万别让媒婆进门,拒婚可会得罪人。长安的媒婆都穿什么行头?我恐怕要小心避开她们才好。”
篆儿吓住,内疚地说:“我真笨,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崔捷笑着拍拍她肩膀,“不怕不怕。”又拿出从各县买回的好吃好玩的东西给她看。
篆儿也高兴地捧出一个篓子,里面装满了红、黄、蓝、白、黑五色丝线扎成的蛇、蜈蚣、蜘蛛、壁虎和蝎子,个个都拇指大小,斑斓可爱。
崔捷说:“端午节还远着呢,你这么快就准备啦?而且还弄这么多?”拿起混在其中的几串编着繁复花样的五彩手环、五彩项圈细看了一会,不禁称赞道:“你的手艺越发精细了呀。可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还戴‘百索’么?”
“我就是做来玩玩,整天呆在家里,没人说话怪闷的。”篆儿小声地说。
“你不到处走走?”
“我怕出去闯祸,你又不在。”
崔捷笑容僵住,握握她手不知道该说什么。篆儿反倒笑笑说:“不知道长安京里的人们是不是这样扎五毒的,我真想见识见识。”
崔捷脑子一转,说道:“不知道这些手艺能卖多少钱。”
“小玩意一个,当然很便宜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崔捷叹气,“想以此谋生,可能比较勉强。”篆儿反应不过来,崔捷正了脸色说道:“篆儿,你仔细想想,你比较喜欢绣花、种花还是养蜂?”
篆儿很惊奇:“三样我都不会呀。”
崔捷说:“绣花要很有耐心,你恐怕没有。种花可能要挑水锄地之类的,你恐怕做不来。养蜂似乎比较容易……不过,你先到凤山花房试试吧,他们甘泉山那边新开了蜂房,正要人呢。”
篆儿脸色一下白了:“是不是有人知道了什么?”
崔捷回想这一月发生的事情,轻轻摇头:“我也不清楚,将来的事谁也预料不到。我不想牵累你。我和凤山花房也算有点交情,到时你就换回女孩子的身份去,我只说是别人求我帮忙的,并不认识你。”她又故作轻松地笑笑:“你去那里好好挣钱,将来我才好投奔你啊。”
篆儿听她竟是早安排好了,难过地说:“你辞了官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心里却觉得她一定还不想,就是自己也不愿意她把才能浪费在养蜂上。
果然崔捷敷衍着说:“你先过去,我迟一点再说。”
这一晚该轮到崔捷进宫值宿,她听说皇帝一向尊重臣子,很少半夜三更传人问话,所以交了亥时便舒舒服服地更衣就寝了。哪知半梦半醒间却被人拍门吵醒,她以为有什么要紧事,连忙爬起来换上浅绯官服,用冷水洗了脸,急急赶到延英殿,却见皇帝坐在棋盘旁等她,身边只有小康福伺候。
崔捷按住火气,谦虚地说:“陛下,微臣愚钝,琴棋书画是样样不通啊,决无欺君之言。”她确实也就写字还过得去。
皇帝笑道:“那正好,我棋艺也不怎么样。”
崔捷想,陛下竟然没有以高手自居,可大家都不敢赢他的吧。
皇帝说:“你有没有去过法证寺?广文书局很久之前办过一个比赛,评出在那寺庙前卖香烛的韩七是长安第一棋手,真正市井中的能人。”
崔捷听他语气中满是由衷的赞美而没有丝毫鄙薄之意,不禁对他多了一分好感,她笑问道:“陛下是不是找他过招了?”
“唉,别提了,以前人人都让着我,害我以为自己真的天下无敌,有天就改扮了去挑人家场子。不过这韩七也是位怪杰,不喜欢凭棋艺赢钱,数十年如一日摆他的香烛摊子过活,而且只摆半日,过期不候。”
崔捷暗笑,陛下那神情好像对这人的生活还有点神往似的。和他对弈了一阵,有几个昏招明显到自己都看出来了,果然水平一般。
皇帝一边下子一边说:“我扔下一百两银子,说如果他赢了,这银子就给寺里的孤儿买吃的穿的,他才答应了。我大败亏输后还不灰心,按照《西京国棋名人谱》上的排行榜一个个找下来,结果连最末那一位也能漂亮地赢我。”
崔捷明白他是要她尽管放手下子,“陛下,臣现在真的已尽力了。”
两人实力相近,倒也缠斗得痛快。最终皇帝小胜一目半,讨论了一会儿棋局,皇帝又笑着说:“敏直,你没有很强的好胜心,所以输了,你内心并不想赢我。”
崔捷低头收拾棋子。就这些天开始,皇帝时不时会以字相称,真有点不习惯。
翌日朝议散后,萧澈和韦白到翰林院寻崔捷说话,却被告知崔学士昨晚陪陛下弈棋到深夜,特准她今日回家休息。他们只好先回户部和吏部工作,等酉时离宫后再带两瓶美酒到翊善坊崔府拜访,不料门人说道:“老爷又被叫到宫里去了。”
两人交换了几下含有深意的目光,骑马离开。萧澈晃晃酒瓶问:“去你家还是我家?”
韦白答道:“你家那亭子安全点。”
原来萧府花园中有个湖心亭,必须撑船才能过去,在此处说话别人不容易偷听。
几杯酒下肚,韦白忍不住先问了:“你说……陛下是不是已知道她是女的?”
萧澈说:“应该不会吧,我们想多了吧?象陛下这种养在深闺人不识的……”
韦白笑道:“哪有,你明知道他经常溜出宫去。”接着又叹气,“你不觉得陛下对小崔很特别,老爱支使她?翰林学士以前都是由其他职位的大臣兼任,小崔却专任翰林,好处就是没有规定的任务,不用应付其他人,甚至朝议都不必参加,我可不可以理解成陛下是为了保护她不被人发现?他还把云骊送她了,初时我只当他是爱才。”
“有理,有理。”萧澈苦笑:“我只是很不甘陛下怎么看出来的。小崔藏得这么好,我们要不是经常到她家,发现她小僮的破绽,恐怕还要很久都不会怀疑她呢。”
“你不觉得陛下眼睛很毒,经常看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
萧澈感慨,“是,他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小孩子了。”
韦白心想,瞧你这语气,十足陛下的嬷嬷似的。
萧澈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我也该功成身退,回洛阳老家继承家业,做个逍遥自在的生意人算了。”
韦白有点动容,但随即笑道:“就算陛下肯,户部的人也不肯,你走了他们就不能每晚按时离宫了。”
萧澈把话题转回崔捷身上,神情忧虑:“我想陛下最初赐马确是因为爱才,只不过后来……但愿他们别惹出什么大乱子就好了。”
韦白深有同感地点头,萧澈又笑笑:“有时候看他们那样,也蛮有趣。”
“而且,有小崔顶着,我们就不用再陪陛下奕棋了,好事一桩。他们也正好棋逢敌手啊。”
崔大学士通常只下午工作,皇帝在延英殿东阁批阅奏折,她就坐在下首矮桌前把他的片言只语再串接成鸿笔丽藻、警策周正的诏书。不过往日的学习和真正的工作毕竟不同,偶尔皇帝还要在遣词造句方面提点一下她。两人亦经常为朝议上的各种决策辩论不已,所以崔捷并未荒疏国事,反比以前多了机会了解国家的运作。
皇帝减少了传召几位兼任的老翰林,让他们专注于本职,至于他们心里乐不乐意就不得而知了。
感于自己的不足,崔捷每天早上都到明德殿书库或国史馆寻经问籍、埋头苦读,只是书山如海,有时也会苦恼不知该从何读起。
篆儿走后的第一个旬假,崔捷在家中甚觉孤单寂寥,干脆就到国史馆中查书。这日久雨初晴,起居郎大人正指挥留守的典书们把书籍搬出院中空地上暴晒,以防虫蠹,见她来了,笑眯眯地迎上来说道:“小崔,南馆现在乱糟糟的,我把你往日看着的那几本放到北馆啦。”他还没改口叫“崔大人”,但崔捷更喜欢这和蔼可亲的老爷爷这么叫她。
北馆其实就是存放南馆史书相应副本的,布局方位完全一致。崔捷熟门熟路地直奔子部?笔记,书架上放着两本相同的《贤君诏令概览》。小心抽出其中一本,坐在窗前案几上翻开,崔捷惊得差点跳起,书页上全是小孩子稚嫩疏弱的小字,再看看内容: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踢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不羁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民吏有茂才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
确是汉武帝的《下州郡求贤诏》,一字不差,其后该书著者的评语也如数照搬,只是空白处多了一列更小的字:“汉武自有非常之雄心,文、景二帝宽仁长者之意,惜不复见矣!”
这句话在原本上可没有,难道竟是这小孩子的感叹?崔捷在那装大人语气的“惜不复见”四字上注目良久,不禁莞尔,到底是哪家的小孩这么可爱?
起居郎大人捧茶进来,一看到她手上的书,急忙跑过来说:“小崔,你怎么偏看这本呢。”
崔捷见他神情真宝贝得什么似的,暗自纳罕。他解释道:“这可是陛下小时候花了十天十夜辛辛苦苦抄来的,千万要小心保管啊。”
那些典书和御书手是吃白饭的,还要皇子帮忙抄书?崔捷的表情透露着这样的疑问。
起居郎说:“陛下小时候……嗯……不太爱念书,册了太子之后却突然开始用功。我们史馆那时决定把一些不重要的史料也抄誊副本。他正在读这本不起眼不出名的书,就自告奋勇说由他抄这本,这样就能逼自己读下去,而且记得更牢固。你说这书是不是很重要?”
当然重要,说不准哪天皇帝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年少时的“杰作”呢。
崔捷笑道:“怎么陛下和我用同一招数?开始时可难受了,真真不堪回首。”
起居郎当然不信,呵呵直笑:“外间天花乱坠地传探花郎是三岁识字,四岁诵文,五岁赋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