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峰招呼我们:“咱玩咱的牌,真他妈扫兴,我早就说这傻逼是一刁民,没错吧?”
我看着厕所那里,担心地说:“庄哥,没事吧。”
“死不了。”庄峰大咧咧地说。
第六节 批评与自我批评
后来我跟庄峰探讨过,我说为一张破相片,就把安徽砸成那样,值当的吗?庄峰说监管单位就这样,事没大小,要是主事的瞅你顺溜,你就是操他祖宗他也不管你,要是看你碍眼了,哪怕你放个屁,也可能被折腾出屎来。就这样,爱服不服。
如此,只能赖蒋顺志自己倒霉了。谁让庄峰看他不顺眼呢?
蒋顺志被砸的当晚,庄峰命令他睡在厕所和铺板中间的地板上,说是让他“反思反思”。反思了一夜的蒋顺志,早上起来的时候精神委靡,庄峰对阿英说:“你辛苦点,白天给我盯紧点,让他墙旮旯捡豆子。”庄峰应该是防备蒋顺志“谍报儿”,也担心管教发现蒋顺志的变形脸儿。
因为状态不佳,蒋顺志的豆子破天荒地没有捡完,又被庄峰拿笤帚把狠狠打了一通,晚饭也被克扣了。
晚上蒋顺志饿着肚子,一个人在昏黄的灯下捡豆子。三胖子凑跟前刚想帮他捡,就被庄峰骂了回去:“你喜欢干是吧,明天多分你一包!”
三胖子坐回铺上的时候,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看得出,刚才他想帮蒋顺志,绝对不是古道热心,而是觉得曾经受惠于人,不好意思不援手,现在庄哥一发话,就袖手旁观的名正言顺了。这都是什么人啊?
好在几天没有出问题,蒋顺志的脸型也基本复原了。晚上庄峰喊:“安徽。”
蒋顺志走过来,站在庄峰面前,没精打采。
“这两天反思得咋样了?服气吗?”
“服气,庄哥。”
“听你说话的语气还有点态度啊?”庄峰啪啪啪轻声打着蒋顺志的脸蛋儿。
“我没态度,庄哥。”
“你思想里还有不干净的东西,瞒不了我……你们都听着,今天给蒋顺志开个帮教会儿,都给我准备发言啊!安徽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有什么毛病,先自己说,然后大家帮你补充,争取把你带上正确的改造道路上来!说吧,你都有什么鸡巴毛病?”
蒋顺志轻咳了一声,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庄峰道:“水仙不开花,别跟我装蒜,快说,时间就是生命。”
“我不团结人,不爱跟大伙说话。”蒋顺志憋出一句。
“这算一条,啊,你以为你牛逼呀,凡人不理,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值得你搭理?还有呢?”
“……我,我值班时候睡过觉……”
庄峰“啪”地扇了他一个嘴巴:“靠!还有这事呢是嘛!你知道在这种地方,值班时候睡觉是多么严重的问题吗?要是有人跑了,有人自杀了,怎么办?”
“我就打了一瞌睡……”
“还狡辩是吗?”毕彦助威似的给了蒋顺志一脚,踢得他一个趔趄。
“行了,接着说你的问题,接着自我批评。”庄峰示意毕彦先别理他。
蒋顺志吭哧了半天也没有下文。庄峰说:“我也看出来了,你是想掩盖自己的肮脏灵魂啊,我还不给你机会了,下面开始‘大家谈’节目,谁先来?”
老耙子对套路最熟悉,抢先发言:“安徽这个狗操的,表面人五人六的,其实居心叵测,是一大阴谋家。你看他平时,一捡完豆子就假惺惺帮三胖子捡,麦麦可怜他,给他把果仁,他也跟三胖子分,拿别人东西卖好儿,明摆着是拉拢三胖子,准备搞帮派,我最恨这种害群之马啦。”
我看着义愤填膺的老耙子,真想上去抽他。
“三胖子,你说!操你妈的,刚才我就看你往后缩,你是属乌龟的?”庄峰侧脸点卯。
三胖子站起来,脸通红,结结巴巴道:“我,庄哥我,我没啥说的。”
“过来!”
三胖子战战兢兢走过来。
“往前,怕我咬你?”
三胖子刚往前一迈步,庄峰的拳头就迎上去,通的卯在腮帮子上,三胖子歪着嘴“呕”了一声。
“跟安徽是亲人儿是吧?”庄峰恶狠狠问。
“不是。”
“安徽是不是一傻逼?”
“是。”
“是什么?”
“是一傻逼。”三胖子落实道。
“你们俩干活、睡觉都挨得最近,你应该最有发言权,要是不揭发,你就是包庇,比他死得还惨!”我听到“包庇”俩字挺别扭,我开始就是涉嫌这个罪儿进来的嘛。
三胖子看了蒋顺志一眼,艰难地说:“安徽那天跟我说,别看庄哥你们在这里闹的凶,要是离开了家门口,到他们安徽去,一见那里的流氓照样傻逼。”
三胖子话没说完,蒋顺志已经被庄峰踹到墙上,歪一歪,还没站稳,毕彦的脚又到了,一下就倒进桌子低下。被赶过来的鬼子揪出来,抻直了,摆好姿势,照肚子上连捣几个勾拳。蒋顺志痛苦地呻吟着,鱿鱼卷一般绻在地上。
“让他先蹶着,听听大家都怎么评价他。光打他他也清醒不了,武斗只能触及肉体,文斗才能触及灵魂……三胖子你接着说。”庄峰还挺有理论水准,我要是有那个熊心豹子胆,早啐他了。
“没了。”三胖子低声说,同时紧拿眼瞟庄峰的脸色。
真是小人难养,老耙子在那边又接茬了:“三胖子,头年儿那天晚上,安徽是不是摸你奶头来着?”
阿英来了兴趣:“呵,三胖子,你们还有这段子?”
庄峰给了三胖子一脚:“还掖着盖着?重大问题不反映?”
三胖子都快哭了,吭吭哧哧交代了问题,原来有天晚上蒋顺志跟他逗,把手在他胖乳头上抓一把,说好久没摸了,感觉感觉。
鬼子有肘尖磕了蒋顺志的脊椎一下:“敢情小逼还有作风问题啊!”
庄峰倒没太搭理这个茬,继续发动群众,挖掘蒋顺志的肮脏思想。最后又获得了一个重要线索,蒋顺志说过关于逃跑的话题。原话是:“要是能变成一耗子就好了,从下水道就跑了,省得在这里受罪。”
庄峰总结性地喷出一口烟,探身把小半截烟屁股狠劲在蒋顺志的太阳穴上捻下去,正垂头接受帮教的蒋顺志惨叫一声,蹦了个高,心急火燎地用手在太阳穴上划拉着,不想当胸又被庄峰蹬了一个正着,嘭地撞到墙上。
庄峰义正词严地说:“拉帮结伙,搞同性恋,还预谋逃跑,我早就看你危险啦,要不是发现及时,非出大乱子不可哪!”
蒋顺志哭丧着脸,言辞恳切地跟庄峰说:“庄哥,我真的不想惹事儿,你看我老实干活,塌实吃饭,我招谁惹谁啦?”
庄峰大怒,来不及整装,光脚就跳过去,拳脚飞腾,嘴里还不解气地嚷嚷着:“还不服气哪你!今天不打出你青丝玫瑰来,算你去年八月十五没吃带馅儿的月饼!”以前我听到这些生动的语言经常要乐,那天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庄峰气喘嘘嘘“腰歇儿”时,蒋顺志已经只有捂着胃口呻吟的份,除了鼻子和嘴汩汩流血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庄哥,别打了。”蒋顺志有气无力地央求着,嘴一咕嘟,吐出一颗牙来。
庄峰低头看看道:“呵呵,给我来个样儿看?捡起来吃了!”
蒋顺志已经没有了表达意见的愿望,机械地蹲下,手抖抖地把牙拾起,塞回嘴里,就着血水,麻木地咽进肚子里。我看得一阵反胃。
我突然注意到蒋顺志的鼻子有些不对劲,明显向旁歪去,阿英也看出来了,悄悄贴耳告诉我:“鼻梁骨断了。”
庄峰说:“今天先到这里,算热身,今后看你表现。滚吧,洗脸去!”
蒋顺志小心地摸着鼻子,往厕所去,毕彦在后面朝他屁股上一个飞踹,蒋顺志立刻妈呀一声踉跄前扑,倒在地上,膝盖吭地撞在坚硬的地砖上。
我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变多坏,但从毕彦身上,我知道了一个人可以变多快。
庄峰可能没有看出蒋顺志的鼻梁骨出了问题,或者就是根本没在乎,洗了把脸,把血压制了一下后,蒋顺志又按庄峰的吩咐,只穿一件短裤,赤脚跪厕所的便池棱子上继续反省,要求是反省一集连续剧的时间。最后喊蒋顺志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快要冻僵,根本动弹不得了。估计多年以后,除了庄峰这个王八蛋,蒋顺志最恨的可能就是无休止的插片广告了。
第七节 插翅难飞
照片事件后,蒋顺志的地狱生活就没有中断过,只要没有例外,折磨这个可怜的安徽人就成了法定的节目,陈鬼子管那叫“每日一歌”,庄峰欣赏这个题目。
蒋顺志的鼻梁骨断了两天才报告管教,押到县医院做了个简单的正型手术,要不是蒋顺志苦求庄峰,可能还要拖下去。当时我在旁边说了两句好话,蒋顺志感激地目光使我心疼不已,我说要谢你谢庄哥,要怨你怨自己。庄峰对我的总结还算满意,说安徽听见了吗?都是你自己作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
卢管一看蒋顺志就急了,说庄峰你怎么弄的?也太过分了吧!
庄峰看着蒋顺志:“你自己说,我为什么打你?”
蒋顺志低头认罪:“卢管,我值班睡觉,还骂庄哥。”
“就这些?你跟三胖子耍流氓的事怎么不提?你散布逃跑言论的事怎么不提?”庄峰虎视眈眈。
卢管揪着蒋顺志的耳朵,皱眉道:“还散布逃跑言论?你要疯?”然后又训斥庄峰:“那你也不能打人呀,有情况跟我汇报,政府又不是没有政策!”
庄峰一脸沉痛的悔意:“我当时也是气晕了,有些冲动,您也知道我这狗脾气……”
“行啦,我先领他看病,医药费庄峰你给出啊,还得写份深刻检讨!”卢管喝一声,带着蒋顺志走了。
庄峰冲我一笑:“麦麦,检查就劳驾啦。”
靠,我还得高高兴兴给他写检查,我一边写一边发自内心地说:“庄哥,得狠狠骂自己呀,要不通不过。”
“你就说我不是爹娘亲生的,我是狗操出来的,我是世界上最大一傻波依。”庄峰大声笑着。
几个小时后,卢管把白鼻梁的蒋顺志送了回来,表情严肃。
“给他收拾东西,蒋顺志强烈要求调号儿。”
“毕彦!” 庄峰喊过,毕彦马上把蒋顺志的被子从铺上抱下来。
卢管怒气冲冲:“庄峰你个混蛋,蒋顺志都给我说了,我看你也活腻了不是?这不成牢头狱霸了!政府信任你,不是要你耍拳头,看守所要的就是安定,你也不是不知道……检查给我重新写!另外,医药费600,他妈的胃里面都积血了,我要给你报个材料,就能加你两年!……还有啊,给他拿100块钱,买营养品,现在就拿!”
庄峰答应着,附身从窑里掏出100块代金券递给卢管:“卢管,我是有心人,不会白给您添麻烦。”
“别你妈扯臊啦,我不吃这套,就给你这一次机会!”卢管说着一扫眼儿:“你们都给我听着,谁打过蒋顺志我先不追究,帐给你们记着,再有一个不老实,我新帐老帐一起算,折腾出你年夜饭来!……来一个人,给他抱着被子!”
庄峰冲马甲一摆头,马甲立刻上前,抱着蒋顺志的被子,跟卢管出去了。
蒋顺志一直鼠缩着,没敢抬眼皮,走路时费力地用脚掌拖着地,听到铁门一响,我直替他庆幸啊,终于脱离了魔掌。
庄峰咬牙道:“傻逼安徽,好啊,到外面谍我!”
马甲回来后,马上跟庄峰汇报:“调13号了。”
“好,马上给13号发电报,给我接着练,孙猴子还跳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庄峰攥着拳,眼睛烁烁放光。
打饭时,庄峰问“劳动号儿”:“13号谁管号儿?”
“老伟。”
“告他一声,刚过去那个花鼻子,是个谍报儿。”
“谍报儿呀,那得治理治理,庄哥你甭管了。”劳动号的几个常差,早就被庄峰买通,接了追杀令,扭头走了。
我突然胆寒了一下,“天罗地网”这四个字跳了出来。
第八节 愈夜愈丑陋
有些问题,只有经历过后,回头看时,才想得明白。身临其境常常扼杀了一个人的思考力,越在其中越短视。
不过,有的问题,或许偏偏需要清醒地糊涂下去,才不会痛苦。
庄峰执政后,号房里那些家伙的遭遇和表现,经常让我大发感慨:人怎么活得那么没劲啊。
看守所的伙食是定量发放的,早晨怎么都好糊弄,中午人均一个小馒头,晚上一人一个糙面窝头,大多数人都吃不饱,由于个人的吞吐力不同,有人一天将就下来,基本还可以支持,有人就胃里亏食亏的严重了,比如三胖子和强奸,比如武二哥,都是大饭桶,看守所那点定量,根本喂不饱。我当领导那阵儿,因为前面几个高层的都有盒饭和零食,基本不吃牢食,淘汰的窝头都让饿得脖儿细的几个家伙分了。开始还说谢谢谢谢,后来干脆没话,饭一来,立刻扑上去瓜分,除了缸子妈妈姥姥地骂街外,我总是装做没看见,大家也算可怜啊,肚子都填不饱,还要整天地干活,活受罪,心里怜悯着,管理也就不自觉地松懈,觉得能给大家一点福利,也算为官一任,造福一屋啊。
领导班子换届以后,情况就不同了。庄峰彻底颠覆了我的领导理念,大刀阔斧地开始了血雨腥风的流氓统治。
庄峰把我的慈悲心当破烂儿给扔垃圾堆去了,吃饭,就是定量,谁也不许伸手多拿一个窝头渣。强奸之流被我惯坏了,肚子撑起来了,突然一扎口,饿得眼都跑光啦。我们不吃的几个窝头蹲在桌上,象磁铁之于铁屑,强烈地吸引着几双饥饿的眼球,可庄峰不发话,谁也不敢提出来,更别说蹿上去抓一个了。
“黄毛,给武当掰半拉窝头。”毕彦掰了一小块窝头,刚要给武当,庄峰先骂道:“你他妈傻呀,给他那个大块儿的!”
武当感激地接了,连声道谢。其他几个肚里亏食的,都充满企求与渴望地望着庄峰,等待庄哥的继续施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