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甫明显是知道他的意思,却不点明。反而笑着说道:“老舒小胡,门下中书最有权力的两位大学士都很欣赏你……还不知足吗?”
范闲摇头说道:“欣赏是不能当饭吃的,真到了站队地时候,谁能信得过谁?”
林若甫盯着范闲的眼睛,问道:“你需要一些信得过的人?”
范闲并不否认这点,嘿嘿笑了一声,就像是一个正张着嘴,流口水,等着长辈喂食的贪心小鸟儿。
林若甫看着他这神情,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马上却是笑意一敛,平静说道:“我不会给你。”
……
……
这个回答让范闲大为吃惊,不过他心里明白。既然林若甫将自己的全族人都押上了自己的马车,总要给自己一些帮助,断不至于又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今日这般回答。自然有他的道理。
果不其然,林若甫温和说道:“你是不是很奇怪?自从老夫离开京都之后,朝中文官一派便有些乱了。投二皇子与云睿的投了过去,投东宫的投了过去,老老实实站在中书门下的还有一大堆……”
范闲微微皱眉,这个现象,自然是他早就发现地了,奇怪处在于……
“奇怪的便是,为什么没有人主动投你?”林若甫似笑非笑望着他,“你如今在天下士林间早有大名,加上庄墨韩之赐。虽说年纪小了点,但正大光明的开门当个读书人领袖,也不是不可能地事情……为什么?为什么除了少安这个当年鸿胪寺的同仁抢先亮明了队伍之外,满朝文官,却没有主动来向你投效的?这一年多里,竟是没有一个文臣会登你的门……时至今日除了你那四个在各郡州里熬日子的学生之外,你竟是一点儿势力也没有发展出来。”
这正是范闲地大疑惑,大头痛,最初他还以为是皇帝的制衡之术,可后来发现,庆国皇帝盯着自己的重心,依然是在军队方面,并不是怎么在乎自己与文官地交往,所以一直有些不明白……似乎冥冥之中有只手,一直在阻碍着自己在那方面的进展。
他愕然抬首,盯着自己的老丈人:“为什么?”
到了今天,范闲自然明白,之所以会这样,是远在梧州的老丈人在运用自己残留的影响力,不让自己当初的那些门生与自己走的太近。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林若甫有些喜欢自己女婿的机灵,温和说道:“更何况你这棵树已经长的太高,比那几位正牌皇子还要高……不错,这件事情是我安排地,那些在你看来有用的人,我暂时不会让你去用,以免引来宫中的议论……至于什么时候给你……”
老人家叹息着:“当初,我便是站的太高了些,才不得已退了下来,我又怎忍心让婉儿的夫婿重蹈覆辙?”
“新皇即位的时候,那些人我就给你。”
林若甫最后这般说道。
范闲默然,却嗅出了一丝不吉利的味道,新皇即位那些人才能给我……这从另一个方面说明,面对着如今那位深不可测的皇帝陛下,林若甫下意识里就生不出些许冒险之意。
林若甫对朝政的暗中影响还存在着,所以他要避嫌,要让皇帝相信他是真的在梧州养老。
这是一个矛盾而难过的怪圈,最大的损失就是范闲没有办法获得那些助力。
“我怕太晚了。”既然双方话已经说开了,范闲也就不再避讳什么,“太子与老二的力量基本上都在朝中,万一将来是他们继位……我想,我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林若甫说道:“你……应该说的更直接一点。”
“好。”范闲直接说道:“我不会允许太子或者老二坐上那把椅子。”
林若甫笑道:“所以这就是你的问题……不需要那些力量,太子与老二如今就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你何必再理会这些?你最近一年做的不错,但最大地问题在于……你找错了斗争的方向。”
范闲讶然。
林若甫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某些事情。眼窝里的目光显得愈发深远,缓缓说道:“在当前地状况下,你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云睿。”
……
……
范闲先是一惊,旋即心中生出些不以为然来。长公主的手段他是见过的,玩起阴谋来有如绣花般丝丝入扣,只可惜面对着身为监察院提司的自己,自己又有陈萍萍与言冰云这一老一少二人帮忙,长公主最擅长的武器对自己并没有什么用处。
至于实力方面,信阳曾经派遣刺客到苍山暗杀范闲,结果闹了个灰头灰脸。
所以范闲想来想去,也不觉得长公主有什么可怕之处,世上的传闻或许有些言过其实了。面对着林若甫凝重的神色,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林若甫说道:“你是不是忘了君山会?”
“君山会?”范闲缓缓低下头去。“叶流云只有一个,不能改变什么大势。”
“叶流云只有一个。”林若甫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范闲,说道:“四顾剑也只有一个。燕小乙也只有一个,我……也只有一个。”
“但君山会,可能有无数个。”
……
……
范闲听明白了这个意思,震惊无比地看着自己的老丈人,嘴唇有些发干:“您……也是君山会地人?还有四顾剑?”
“什么是君山会?”林若甫微笑着说道:“或许没有人能说的清楚。云睿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吧……我能解释的就是,君山会只是一个很松散地组织,有可能是品茶的小团体。也有可能是灭去万条人命,毁国划疆的幕后黑手。”
范闲想问些什么,被林若甫挥手止住。
“君山会只是这世上一些站的比较高的人……互相通气地联络方式。”大庆朝最后一任相爷缓缓讲述着这个天下的秘辛,“我们不是一国之君,只是恰好手中握有了一些极大的权力或者实力……劳而有很多事情,总是我们自己不方便做地,所以我们会经由君山会这个渠道,请朋友帮忙,而当朋友有麻烦的时候。我们也会帮忙。”
“很对等是不是?”
“君山会不过是朋友间的联谊会罢了。”
“君山会没有一个森严而完备的组织形式,没有什么确定的目标,也没有什么一致想达成的愿望。”
林若甫最后总结道:“所以就纯粹意义的杀伤力来说,君山会因其松散而并不强大,至少……不如老跛子手底下的监察院好用。”
范闲有些疑惑,既然如此,为何老丈人还要自己警惕长公主的君山会?
林若甫微笑说道:“陈萍萍最后在逼云睿,你似乎也在逼……我猜地可对?”
范闲不得不佩服对方的政治嗅觉,点了点头。
“可你和老跛子似乎都犯了一个错误。”林若甫轻声说道:“你们总以为,把长公主与老二东宫都逼的跳起来,逼到皇帝陛下的对立面,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获取整个战役的胜利。”
“难道不是吗?”范闲皱着眉头,庆国乃天下第一强国,庆国皇帝虽已沉默十数年,但当年的历史早已证明了,庆国皇帝的手段,绝对不是任何人都能抵挡的住的。
“因为你们低估了云睿,低估了君山会……如果任由这个事态发展下去,她真的发疯的话……谁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林若甫笑吟吟地说着,谈论着那个与他纠缠了许多年,还为他生了一个可爱女儿的……长公主殿下。
“君山会不是很松散吗?怎么能和强大的国家力量相提并论?”
“君山会就像是一个球,在房间里四处去蹦,可如果一旦有人想将它按下来,反弹的力量就会集中了。”林若甫面上微带一丝忧色说道:“尤其是这一年间,被你和老跛子巧手织着,云睿似乎是没什么退路了……如果在这个时候,君山会骤然间发现了一个异常强大的对手,松散也会变得紧密起来,隐藏着的力量也会迸发出来。”
“这和人是一个道理……当你发现一个渴望已久的目标时,什么样的险,都是值得冒的。”
范闲听着这番话,心里生起了一丝寒意,虽然这个局面是他自己所营造且盼望的,却依然被老丈人的话吓了一跳。
如果君山会除了叶流云之外,还与东夷城有联络,还有许多助力,那么对方的实力就早已经超越了国境的限制,凌于天下之上,而有资格让松散的联谊会变成一个火药桶的……
这整个天下,当然就只有庆国皇帝才有这个资格。
……
……
“四顾剑难道也会出手?”范闲忍不住摇了摇头。
林若甫微笑望着他:“云睿如果不疯,自然不会做这样的安排,可如果她真被陛下和你们逼急了……谁能说的准呢?陛下一身之安危,牵涉天下之大势……他若死了,有太多的人可以获得好处。”
前任相爷正色说道:“除了你我这些大庆的臣民。”
庆国皇帝如果死了,北齐自然是最高兴的,东夷城也会放鞭炮,而庆国只怕马上就会面临着无穷无尽的灾难。
林若甫最后说道:“为了这样一个伟大的目标,庆国的敌人都会团结起来……你先前说四顾剑,为什么不说说苦荷?”
范闲的嘴里有些发苦,不想接这个话。
林若甫冷笑道:“君山会?不是君山会的人……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加入进来,云睿居中联系,这才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范闲明白这一点,长公主与北齐太后之间的私交极好,而且与东夷城也一直狼狈为奸,他忍不住苦笑着说道:“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嗯?”
他忽然皱眉说道:“我们能猜到,陛下也一定能想到,他为什么不先下手为强?”
……
……
房间里安静许久,林若甫才温和开口说道:“先前说的是云睿的事情,她虽然是疯的,但我毕竟和她相识二十年,自然能猜出她会做些什么。”
“可是陛下……”林若甫忍不住露出一丝赞叹:“虽说他曾负我,但我必须说一句,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他正等着那一天吧。”
“也许,他是自大到了一种脑残的程度。”范闲不知所谓的想着。
“那我该怎么办?”
林若甫轻声说道:“你原初不是打算当看客?只是如果事情大到了某种程度,不论你愿不愿意,终究也是要上场演戏的。而在当下,不论从哪个角度出发,你必须牢牢地站在陛下这一边。”
范闲心里想着这是废话,自己就算想站到丈母娘那边,可被你这老丈人一吓,哪里还有那个胆子去和疯子一起玩。
第六卷 殿前欢 第四章 出山
自在苏州时;范闲便一直期待着梧州之行;因为他知道;面前这位老相爷;虽然这一年间敛声静气的犹如已经在世上消失一般;但那只是为了防止皇帝陛下地警惕;从而刻意摆出来地一种姿态。
当然;假做真时真亦假;姿态摆久了;这种感觉往往也会渗到骨子里去。范闲很欣赏岳父这种敢舍敢得地气魄。
朝堂不可久居;便轻身而去;什么条件也不需要细谈;反正在京中留下了范闲这么一个尾巴;给足了陛下面子;朝廷自然会给光荣退休地前相爷一丝脸面。
这种政治智慧让范闲很相信岳父大人地判断;所以今天这番话听下来;虽然有些发寒;有些隐隐地兴奋;但更多地时候;却是陷入了沉思之中;准备应对马上就要到来地风波。
风波难定;虽说搅浪花儿地手也有自己地一只;但似乎范闲把这事情地影响力还是想地小了些。
了解了长公主地想法;却未能马上捕捉到皇帝陛下地心思。不过范闲终究还是有自己地优势。
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上知道绝大多数秘密地;是那位老头子;知道另一部分秘密地;是自己地父亲;知道另一些秘密地;是自己地岳父。
这三个人;便是庆历新政后五年间;庆国皇帝陛下最得力地三位下属;庆朝地三位干臣。范闲记得清清楚楚;在自己从澹州到京都之前。自己地父亲与陈萍萍如同陌路;基本上没怎么说过话;林相爷与陈萍萍更是朝中最大的两个对立面。
准确说来。这三角从来没有互通声息地可能。
而这一切;随着范闲地入京;随着他与婉儿的婚事;便变成了故纸堆里地姿态。在那时地天下;除了庆国皇帝之外;又多了范闲这样一个可以聚拢三位老人地资源;共享三方面信息地……幸运儿。
对于范闲来说;如今地他;甚至比这三位长辈都可以看地更清楚一些。只是这种幸运或者说实力;似乎不能放在一个臣子身上。所以无论如何;这三角之中必然有一个人要退下。
宰相林若甫因为与皇帝陛下不是发小儿地缘故;便成为了第一个牺牲品。
偶尔范闲扪心自问;才发现自己地出山;对于林氏一族来说;确实带来了极大地损害。当然;皇帝陛下是不可能就此罢手;所以才有了春末时;京都朝会上清查户部的一事。
范闲从沉思中醒来;忍不住摇了摇头。明明朝廷里面还有那么多问题;皇上就抢先在那儿杀狗……可是猎物还没有打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皇帝地信心究竟是从哪里来地?
“江南地事情;我就不问了。”林若甫打断了他地思绪;缓缓说道:“我相信你地能力;虽然从表面上看来;这一趟下江南。你做地有些佻脱过头;不过想必你有后手……只是年节时你要回京述职;做些准备地好;尤其是不知道那些人会什么时候发动。”
范闲想了想;忍不住笑了笑;说道:“您放心吧;没什么事儿地。”
林若甫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赞赏的看着面飞;库;网前地女婿;看着年轻人脸上浮出的沉稳与自信;好奇问道:“陛下地信心。有过往地历史做为证明……而你;这无头无尾地自信;又是从哪里来地呢?”
范闲想了会儿;笑着回道:“我相信;我地运气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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