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的是一个理由,一个借口,一次质询。
皇帝远在京都,隔着千里,质询着陈萍萍,用朝廷钦犯这条小命地事情质询着陈萍萍,你究竟是朕的一条黑狗,还是有自己意志地权臣?
权臣从来没有什么好下场,哪怕如林若甫一般,极为见机,退的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躲在梧州里当田舍翁,却也还要时刻害怕着皇帝陛下哪天不高兴。
陈萍萍不是一般的臣子,他不需要担心这些。他知道皇帝只是想问自己一句,然后看一看自己的态度——对皇帝的态度。
陈萍萍忽然笑了起来,笑容有些诡异,在夜风地吹拂下,在火把地映照下,就像是悬空庙下那些不停绽放着的金线菊,不惧寒风,不理俗尘,只是一味怒放着。
“让高达养伤吧。”他轻轻地抚摩着轮椅地把手,微笑说道。
朝廷京都派来缉拿钦犯的数十人,加上达州的数百名衙役军士,听着这样淡淡的一句话,心头同时一寒,知道陈院长决定插手了。他们虽然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三十辆黑色马车里所携带的监察院剑手密探,还有那些隐在黑暗中的力量,可是他们依然感到了震惊。
如果陈萍萍想保这个人,只怕皇帝陛下也要给他这个面子。何七干和那些十三衙门高手们,在心里都是这样想的,他们的脸色很难看,很难堪,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对陈萍萍的这句话表示任何反对。
因为反对无效,反对无能。何七干喉咙发干,有些不甘心,自己被内廷遣到贺大学士身边,在庆国的朝郡里流浪了一年,眼看着就要把高达捉住,可是……转瞬间,何七干有些无奈地想到,这个差事就算办砸了,但回京后只要向主官和首领太监言明,是陈老院长插了手,这又关自己什么事?
那些娇声俏语的陈园美人儿们终于回来了,她们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那些被火把围住的人,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老爷在说什么。在想什么,她们也不怎么担心,不论是在陈园里。还是在京都叛乱时的游击战中,以至如今回乡地路途上,她们的身边都有监察院的人做保护,不论是哪处地官员,对她们都是礼待有加。
她们都是陈萍萍从民间贫苦处买回来的孤女。除了生的漂亮,唱的一口好曲子外,别无长处,然而陈萍萍就是愿意养着她们,保护她们,这种怪癖,也造就了这些温室里的花朵。
如果陈萍萍这座大山倒了,不知道这些温室里地花朵,会落个怎样花残枝断的下场。
陈萍萍低着头,听着后方不远处那些熟悉的女子声音。微微笑了起来。
他没有让车队跟随达州知州的邀请入城过夜,而只是平静地坐在轮椅之上,看着四周面色复杂的内廷太监和刑部官员,似乎在思考什么,似乎是等待什么。
然后他闭上了双眼。
这个世界上像陈萍萍一样了解庆国皇帝陛下的人已经不多了。高达确实是个小人物,就算做试金石,都没有那种硬度。然而人心这种事情。总是一种主观的唯心,皇帝陛下此时等若在黑暗的群山里对陈萍萍说。这个钦犯就是朕留给你的石头。
此时摆在陈萍萍面前有很多选择。
他可以救了高达,然后施施然返乡,虽然他知道马上就会有一些人来到自己的身前,但正如叶重和姚太监所认为地那样,在庆国内部的山野里。又有谁能够留住陈萍萍?
他可以不理高达的死活。带着车队里的女子们回乡养老,度过最后的余生。
皇帝陛下给了陈萍萍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无论陈萍萍选择上述所言当中的哪一种,或许都是皇帝陛下愿意看到地。皇帝自己也清楚,陈萍萍如果不想回京都再次面对自己,那么谁也不能逼他回京都面对自己。
陈萍萍没有动,官道两侧的气氛也愈来愈古怪。有很多人已经看出了陈萍萍似乎在等待什么。
难道还有什么人要来?
先前一直守在高达身边地那名监察院官员走到了轮椅的旁边,低下身子在陈萍萍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陈萍萍缓缓地摇了摇头,摇头的速度很缓慢,却很坚决。
没有过多长时间,官道后方渐渐有声音响起,这些声音并不如何嘈杂,反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味道。
监察院地官员并没有拦阻这个队伍,而是警惕地用目光护送他们来到了火把包围圈地正中。
达州知州以及何七干这些内廷太监和刑部官员,终于看清楚了这个队伍,终于知道了陈老院长在等的是什么人,他们在震惊之余,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原来陈老院长早就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果这是一个大棋盘,那么包托何七干这些内廷太监,刑部辛苦许久地官员,甚至是最开始布下这个计划的贺宗纬,其实都只是棋盘上不起眼的小棋子。
贺宗纬方面派来的人,手里并没有圣旨,监察院此时插手,并算不得是抗旨不遵,以陈萍萍的地位,自然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圣旨终于到了。
这就像是棋盘上忽然红方跳了一个马,骑在了象的背上,然后问一问那个黑色的老将,您是要动一动,还是把这马给杀了?
十来人的军方小队里并没有宣旨太监,这些庆军盔甲在身,英武异常,然而脸上都带着一股很复杂的情绪。
领头的那位小队长手里高高举着明黄色的圣旨。
马蹄声打破了达州城外的宁静,所有军士齐声下马,向着轮椅中的陈萍萍郑重行礼,然后那名带着圣旨的小队长,开始用颤抖的声音,读出了陛下的旨意。
旨意与回乡养老的陈萍萍无关,只是针对此时在监察院马车上的朝廷钦犯高达,命刑部诸人马上将这名欺君逆贼速速缉拿回京,任何人不得阻拦,否则以谋逆论处。
宣读完旨意之后。场间安静的可以听见不远处草上滴下水珠的声音。所有人地目光都惊怖地投向了轮椅上的老人,此时再傻的人也看出了问题,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巧地事情。刚刚监察院还在说内廷一方并没有圣旨在身,此时……圣旨便出现在了达州。
达州知州大人下意识里往外围退了一步,所有人都下意识里往外退了一步,他们终于知道今天这一幕,其实是陛下和陈老院长之间的博奕。而他们这些人是没有资格参合到这件事情里,甚至连看一看都没有这种资格。
那名小队长颤抖着声宣读完圣旨,将明黄色的帛布收回怀中,然后走到轮椅前方单膝跪下,低声禀道:“末将乃京都守备师裨将官雄,奉史将军之令,前来协助内廷刑部捉拿朝廷钦犯,请老院长行个方便。”
陈萍萍的脸色微微苍白,他知道这一幕终究是要来的,陛下终究还是没有把最后地道路堵死。不过那或许是因为陛下早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自己把这条路堵死。
还是那句老话,此事因高达而起,却和高达无关,只是他和皇帝之间的互问。
远处的山间,一片安宁,所有的马匹都嚼上了枚子,这些庆国的战马被训练的极好。连蹬地的声音也没有发出一声。数千名京都守备师精锐骑兵都等在这片山谷之中,等待着最后发起攻击的命令。数千铁甲,冲向那条官道上的三十辆黑色马车,应该不是怎样艰难地做战任务,然而不论是站在最前方的大将史飞,还是后面这些已经知晓内情地京都守师官兵。都觉得这或许将是自己一生当中最艰难的一场战役。
史飞静静地坐在马背之上。手里的单筒望远镜也放了下来,他没有忘记。这枝单筒望远镜,整个庆国也只出产了几副,而自己手中这一副,还是小范大人新年的时候送给自己的礼物。
史飞这一生不知经历了多少战事,真可谓身经百战之徒,三年前京国东山路大乱,征北大营主师燕小乙行叛,带领数千亲兵大营围大东山,整个征北营都陷入慌乱之中,虽然身后叛变事败,然后征北营群龙无首,极有可能发生兵变或是溃败之事,当其时,史飞身受陛下重命,单枪匹马进入征北营,凭着一张圣旨便收伏了数万军士,也正是凭借着这个大功劳,他成为了如今的京都守备师统领。
一个人可以收伏数万个人,然而今天数千人要去对付那一个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的老人,史飞地心里依然很紧张。
宣旨的小队已经去了,史飞在心中祈祷着,陈老院长会在圣旨面前退却,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陈萍萍不会退,一步都不会退。
这是一种很奇怪地感觉,或许皇帝陛下知道陈萍萍不想退,所以才会给陈萍萍留了一条退路。
他不知道皇帝和陈老院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知道那件事情一定是深深地锲在二人中间,以至于明明陈院长都要归老了,然而却逼得两个人一定要选择面对面地去厮杀一场。
那边火把照耀下的官道,似乎陷入了一种沉默,然后陈萍萍似乎再次缓缓摇了摇头。
史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山谷里的寒风进入他的肺叶,让他凉的有些生痛,他缓缓地拉下脸部地甲片,沉声说道:“准备。”
数千铁甲开始准备,准备包围监察院卸任院长陈萍萍。
“陛下想让我回去,问我一些事情。”陈萍萍坐在轮椅之上,微笑说道:“这是我早已想到地事情,只是没有想到,他忍到这个时候,才来问来,也没有想到,问便问罢,居然还折腾出了这么多的事情。”
他摇头叹息道:“陛下还是不够了解我啊。”
那名监察院官员忽然在他地身边跪了下来,咬牙说道:“您必须奉旨!”
“不,我这一生都在奉旨,眼下都要死了,我还奉个什么劲儿?”陈萍萍笑着说道:“陛下想问我一些事情。我……何尝不想去当面问他一些事情?”
然后他的脸冷漠了起来,眼神冰冷了起来,看着火把映照下的数百人。寒声说道:“人生一世,总是有些盘桓心头许久地疑问是要问出口的。”
此言一出,达州城外蹄声如雷,甲影映月,转瞬间将火把的光芒压制住。只见官道后方一片烟尘在黑夜里腾起,只用了数息时间,便杀到了连绵车队地附近。
数千铁甲,沉默而厉杀地弥漫了过来。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起来,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而那些车队里的娇弱女子,看着这一幕,更是忍不住吓的尖叫了起来。
陈萍萍坐在轮椅上,依然面色不变,只是唇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容。他没有发话。所有地监察院部属都没有出手,他们只是紧紧地握着铁钎的把手,指节扣着弩箭的环扣,紧张地盯着这些自官道两侧田野冲杀过来的骑兵。
与一般的战事不同,非常令人感人迷惘地是,数千名骑兵并没有借着这个势头,直接冲向车队之中。展开杀戮,而是心甘情愿地放弃了骑兵冲力的优势。在最后的时刻放缓了速度,只是化作了三个锐锋,将这三十辆马车包围了起来。
数千名铁甲骑兵,在黑色的官道,红色的火把。银色的明月中。形成了一副令人心悸地场景。
一片肃杀。
老仆人推着轮椅缓缓转身,陈萍萍撑颌于扶手之上。看着官道旁田野中那名浑身都隐藏在盔甲里的将军,微笑说道:“三千六百人,就想把我抓回去,史将军,你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了?”
骑在马上的史飞心里一直在挣扎,他没有向部属下发即时冲锋的命令,就是因为他希望事情还在转机,他不甘心就这样和监察院彻底翻脸,他不知道陈萍萍的后手,也不在乎陈萍萍的后手,但他必须考虑,自己忠于陛下,与监察院成为不世的世仇之后,今后地人生里,迎接自己的究竟会是怎样凄惨地遭遇。
他怕陈萍萍,他也怕范闲,但是他更怕陛下,所以他今天来了,但是他依然没有动手。
听到陈老院长的这句话,他在马上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沙哑着声音沉痛说道:“老院长,您……若抗旨收留钦犯,末将不得不……”
话没说完,陈萍萍已经是皱着眉头笑了起来:“果然,总是臣子抗旨不遵的问题,而不是君主派兵伏杀归乡老臣的问题……”他叹息着说道:“我们地陛下啊,在这样地时刻,仍然没有忘记维系自己伟光正的形象,自然而然,像我这种阴暗地角色,自然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三十辆马车,除却那些拖着行李和女子的马车,监察院一路护送的队伍总计不过一百余人,然而就是这一百余名监察院官员,面对着京都守备师三千余名骑兵,却没有丝毫退却之色,面色一如既往地冷漠。
史飞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如今的监察院眼中只有陈老院长,哪里还有陛下?对着陛下的旨意,这些监察院官员居然只知道维护老院长的安危,而且根本想都不用想一下,难怪陛下会对此事如此忌惮。
官道两边的树林里隐有影子摇动,谁也不知道监察院六处的刺客在里面有多少个。
史飞忽然觉得自己感到了一丝寒意。
陈萍萍闭着双眼,靠在轮椅上,就像是要在夜风中睡着了一般。
第七卷 天子 第九十章 两个人的战争之开幕
史飞怔怔地看着轮椅中的那位老人,沉默片刻之后,缓缓拉起了脸上的面甲,露出那张坚毅而冷漠的脸。他毕竟是庆方重臣,自从接任京都守备师统领之后,便知道自己的人生不再仅仅是在北路于上杉虎的威压下苦苦支撑,而是主动或被动地要选择一些什么。在陛下的圣旨面前,他无从选择,他只有来到了达州,然后包围了陈萍萍返乡的车队。
既然已经包围了,既然已经出手了,那便没有停止的可能性。战马在田野之中,不安地轻轻踏着秋初田里的植物,时刻准备着冲击。史飞缓缓地举起了右手,田野里三千多名铁甲骑兵开始缓缓变换着阵形,向着官道上的车队迫近过来,惊得车队里那些女子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