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说你随便哭哭笑笑就能让人心里那么难过,我这种糙汉都被打动了,要是个女孩还不跟你落下泪来。
“其实每个人都在表演,人生就像是一出戏,你在戏里扮演的总不会是真实的自己。”源稚女轻声说。
“也不一定吧,老大就总是本色出演啊,我也很本色,不同的就是老大演高帅富,我演屑丝而已。”
“屌丝?”源稚女问。
“网络词语,说那种没有存在感的路人甲路人乙,活该一辈子暗恋班里的漂亮女生。进阶状态是中年怪蜀黍,终极状态是老卢瑟。”路明非很高兴能找到这个话题把源稚女的注意力引开,说这个他丝毫不觉得伤心,他已经习惯于自己是屌丝了。
“Sakura你也是个演员,只是演得不太好。”源稚女自顾自地画眉。
“哪有,我这么憨厚,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搞伪装。”
“你是个很孤单的人,但你会故意说很多话来掩盖,不是么?”
路明非一愣,立刻想用话遮盖过去:“算不上孤单吧,偶尔有点没意思,不过吃吃喝喝很快都会过去。”说完他才想起,自己下意识地在遮掩什么,果然被源稚女说中了。
“那是你在逃避,只要你跑得够快,孤单就抓不住你,但有一天你会累得跑不动,孤单不会,它迟早会追上你。”
“照你这么说我不是没救了?”
“你心里喜欢什么人吧?但没法跟她在一起,跟她在一起就有救了。”
路明非一怔,心说我暗恋某人你都能看得出来?
源稚女从化妆镜里看着路明非:“我也不是故意要观察你,我是个演员,观察别人是我的习惯。第一次看你照片,我就觉得你在伪装,但你藏不住自己。你心里的那个人太强,总是要不顾一切地撕破伪装跳出来。你心里的那个人,是值得敬畏的。当你把他放出来的时候,你才是本色出演。”
路明非心里动了动,源稚女后面的话他根本就没听进去。
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诺诺其实一直都知道他的心事。诺诺的外号是红发巫女,号称会用塔罗牌算命,这只是她跟大家开的一个玩笑,她根本不用借助任何牌就能算出对方的心事,她有“侧写”的能力,路明非曾经亲眼见过她那灵巫一样的感悟能力。那么诺诺怎么可能猜不出他的心事呢?连源稚女都猜得出来。但诺诺从未表示过,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心沉沉地往下坠,原来诺诺跟陈雯雯是一模一样的。女孩们才是好演员,她们什么都知道,但她们不想提起。她们也许希望你知难而退,也许是根本就不在乎。
也许只有绘梨衣那种笨蛋小怪兽才是他路明非承担得起的女孩,她的喜怒哀乐路明非不用猜。这个时候他忽然有点想念绘梨衣,希望她回去之后一切都好。
“我看起来怎么样?”源稚女站起身来。
路明非上下打量他:“蛮好的……就是还缺那么点儿气势。你要记得控制情绪。”
“放心吧,今天是我和哥哥重逢的大日子,我会控制住。”源稚女点头。
路明非忽然想起不在恶鬼状态的源稚女其实算得上一个很乖的弟弟:“其实我也有个弟弟,他小时候老跟我抢电脑,我可烦他了,但今天回头去想,我已经不讨厌他了。”
“为什么?”
“要不是他当年跟我抢电脑玩,我不是更孤单了么?当年我们还睡在同一间屋里的两张竹席上,大夏天的他晚上睡不着就冲我扔纸团子。”路明非说,“我就那么一个弟弟,所以他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他的。”
他似乎听到了阴阴的冷笑声,下意识地扭头看去,路鸣泽却并不在他的身后。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魔鬼版的路鸣泽特别讨厌小胖子版的路鸣泽,真奇怪,分明是两个天差地别的人,却有同样的名字。小魔鬼那么清秀高贵,不贱的时候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却那么讨厌那个没追求的小胖子,小胖子在他眼里不该是尘埃一样渺小的东西么?
路明非摇摇头,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时间差不多到了,你哥哥会在夏月间等你,记得一定要镇静。”
“明白的,谢谢你,路君。”风间琉璃用力点头。
源稚生端坐在夏月间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香。
纸烟是不会散发出这种味道的,那是手工烟丝燃烧时散发的烟味。源稚生赶到歌舞伎座的那一次,源稚女已经提前离开,只留下满室的烟草香,就是此刻夏月间里的味道。想必不久之前源稚女曾在这间屋子里抽过烟。
源稚生大致能明白弟弟为何要在谈判之前单独坐在这里抽烟,他自己在桌边坐下,也不由自主地摸出纸烟来叼上一根。这是个太过重要的见面,双方都想演练一下,可是想象桌子对面坐着那个人的时候,又会不由自主地慌乱,就想用抽烟来掩盖。
夏月间是高天原里风景最好的包间,打开两扇木门,门外皓月当空,一条河从不远处流经,河边生长着樱树和枫树,河中月影浮动。很久没有这么好的月色了,源稚生也很久没有时间和心境欣赏风景了。这个环境让他觉得很舒服,他渐渐地放松下来。
事到如今,神已经死了,猛鬼众的主力已经湮灭,王将纵然可怖,却也不敢公然在蛇岐八家面前现身。战争接近结束,一切都会渐渐好起来,他确实应该坐下来跟“龙王”
好好谈谈。
尽管在橘政宗面前表达了“再杀源稚女一次”的决心,但在知道源稚女还活着的时候,他确实感觉到了某种悸动,似乎心底的某个死结略略地松开了。这些年来他一直重复地做着噩梦,梦见幽深的井底一双无神的眼睛仰望天空,他从井边俯下身去看那具尸体,尸体慢慢地伸出手来把他拉向井中,源稚生无法抗拒。尸体就是源稚女,源稚生亲手把他封在那口井中。这辈子源稚生都停留在那噩梦般的时刻,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弟弟,亲手埋葬了他。
就因为弟弟是个鬼。
回到那个凄惶的雨夜,那些用女孩身体制造的蜡像默默地站在地下室深处,恶鬼般的弟弟在灌满了化学试剂的浴缸中哼着歌操作,那一刻源稚生被铺天盖地的绝望吞没了。对他来说,从那一刻开始,那个管他叫哥哥的男孩已经死了,只剩下魔鬼把弟弟的躯壳作为衣服来穿,他必须杀了那个魔鬼,他可以强忍心中的悲痛,但他不能背叛正义,他是正义的朋友!直到最后一刻源稚女都没有想到要反击,只是茫然地搂着他的脖子叫他哥哥,源稚生咬着牙拧动刀柄,呼啸的血泉从弟弟的胸口涌了出来。
这是他为正义支付的代价,他已经为正义支付了太高的代价,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在乎对鬼使用暴力,唯有一次就是在遇见樱井明的时候,那个孤独的男人带着嘲讽的神情对他说:“他们都说天照命会让每个人看见阳光,可我们这种生在黑暗里的蛾子……只会被你的阳光烤成焦炭。”
那一刻源稚生的心剧烈地颤动,是啊,他是皇,是伟大的天照命,但他没法让每个人看见阳光。他的亲弟弟已经被那炽烈的阳光烧成了焦炭。
所以他才会想要逃走。他厌倦了杀戮,只想要平静地度过余生。
但命运给了他第二个机会,许多年后源稚女再度来到他面前,眉眼间依稀是当初的模样。
异日重逢,我该以何见你?以沉默、以泪水,还是以刀锋?我如警惕恶鬼那样警惕你,却又忍不住要用尽一切力量拥抱你。
风魔小太郎和樱井七海都不清楚今天源稚生来这里的真正意图,源稚生在寻求一线机会。那线机会是从源稚女刺杀王将开始的,源稚生并不知道源稚女为什么要杀王将,但多年之后,在对王将的战争中他们这对兄弟终于又站在了同一阵营。
这些年无论你在哪里,你是谁,你与我为友还是为敌,都无法改变你我的过去……
在我们都很孤单很无助的时候,是你陪了我那么多年。
所以源稚生今天要来这里,哪怕只有一线机会,他也要抓住。
烟烧完了,烫到了源稚生的手指,他从绵长的思绪中惊醒,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重新戴上耳机。
“报告情况。”他说。
“花组报告,以高天原为中心,附近的十六个街口仍在我们的控制中,没有任何异常。”
“牙组报告,狙击手全部就位,全方位覆盖高天原。”
“铁组报告,一楼大厅、二楼餐厅和顶楼天台一切正常,控场人员每30秒报告一次。”
“鹤组报告,‘忍者’武装直升机正在高天原上方执行空中巡逻任务,雷达监控表明周围街区一切正常。”
“很好。”源稚生说。
为了这次谈判,蛇岐八家可谓大费周章,除了风魔家的忍者部队被留在了红井,负责看守那口沉积着龙类亚种尸骸的储水井,其余精锐都被集中到了新宿区来,人员动用规模不亚于在海面上阻击尸守群。
从天空到地面,乃至于下水道里,蛇岐八家建筑了360度的立体防御。放眼东京范围内,没有任何一个势力能打破这样的防御圈,大家长和龙王的谈判绝不允许被干扰。
源稚生闭目养神,等待着那一刻到来,走廊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警报声撕裂了夜色,高分贝的声浪一站接一站地传递,有人拉响了防空警报,十几秒钟里,偌大的东京城内都回荡着刺耳的警报声。
源稚生霍地起身,看向窗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防空警报是最严重的城市警报,动用防空警报意味着通过电视和广播警告市民都来不及了,危险在瞬息之间就会降临。
猛鬼众么?猛鬼众有实力对新宿区发起空袭么?这完全不可能!就算猛鬼众能弄到少数几架轰炸机,这些未获许可的飞机也不能飞进首都导弹防御圈,那个防御圈由爱国者3型导弹和雷达网组成,堪称铁壁防御。
一楼舞池中狂欢的人们也被惊吓到了,防空警报的声音锐烈,连强劲的迪斯科音乐都压不住。所有人的手机在同一刻响起,铃声汇成另一种可怕的警报声。
风魔小太郎摸出手机,刚刚是东京气象局对全体市民发送的警报,警报内容极其简单:“各位市民请注意,前所未有的强劲海啸即将进入东京湾,请居住在沿海区域的市民紧急撤离,无法及时撤离的市民请在地下室或者建筑物的高层躲避。”
隐约有巨声从东边袭来,轰轰然仿佛雷霆,天地间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真的是海潮声,风魔小太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新宿区距离海边大约有十公里远,在这里怎么能听见潮声?
地面在震动,仿佛成千上万只大象组成的象群在街上跑过,舞池顶上的巨型水晶吊灯像钟摆那样剧烈摇晃,穿着细高跟鞋的女人们和桌面上的玻璃酒杯一起震颤,摇摇欲坠。
“鹤组!鹤组!报告情况!外面怎么了?”风魔小太郎摸出对讲机大吼。
耳机中只有沙沙的电离声,严重的大气电离现象干扰了无线通信。大气电离现象能够干扰近距离无线电通信,这种情况只发生在太阳黑子爆发或者核爆炸的情况下。
苏恩曦惊得起身,想去外面看看动静,但她也跟客人们一样穿着高跟鞋,没跑两步就一个趔趄跪在地上。这种时候还是座头鲸有一店之主的风度,大吼道:“可能是地震!保护客人们疏散!”
把守各个出口的执行局干部蜂拥上楼,无论发生什么事,首要的就是保护大家长脱离危险。
能亲眼看到危险逼近的人只有大家长自己,源稚生站在寒冷潮湿的狂风中,向大海的方向眺望。乌云平铺着推来,几十秒内,原本晴朗的夜空被翻滚的积雨云盖满,暴雨从天而降。
月光彻底消失,千家万户亮起了灯,城市在某种即将袭来的灾难面前战栗。
一切都说明某种异变正在发生。源稚生全身骨骼爆响,龙骨状态在一瞬间完成,他再度成为绝世的皇。他拔出蜘蛛切和童子切,踢开木门走上阳台,站在狂烈的海雨天风中。
他果真看见了大海涌来,百米高的水墙一边推进一边发出雷霆般的巨声,所过之处,无论汽车、树木还是棚屋都被举上潮头,几层楼高的建筑在它面前就像是沙滩上的卵石。
源稚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根本不是他所能抗衡的力量,那是浩劫!
狂潮推进到距离高天原大约一公里的地方,在一片位于高处的商业区受到了阻碍,数十万吨海水碎裂为泛着白沫的激流,沿着大街小巷涌入新宿区,浩浩荡荡的大河穿行在高楼大厦间,几层楼瞬间就被淹没,高楼上的广告大屏犹然播放着三井三菱和富士佳能的广告。盛世和末日相距如此之近,似乎象征着远古巨龙对脆弱的人类文明的嘲笑。
此时此刻,东京都气象局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中,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地质和大气变化在不到半个小时内席卷了东京。
打印机发疯地喷出记录纸,首席科学家宫本泽发疯似的扯过来看,陡峭的曲线溢出了有效范围,安装在近海海床上的仪器设备已经失去了监测海潮的能力。
最早发现海啸的是美国的间谍卫星。这颗间谍卫星是用来监控日本和周边国家的,日本政府抗议过多次,但这一次它发来了关乎东京都存亡的情报,近海的火山带以前所未有的烈度爆发,一个迄今为止从未观测到过的海啸激波正在向东京都推进。
高达百米的狂潮沿路摧毁了东京都气象局设置的所有浮标和监测仪器,所以东京都气象局对于即将到来的危机毫无觉察,十几分钟前他们还喝着咖啡讨论最近诡异的气候变化。
东京湾附近的防波堤在百米级别的海啸面前形同虚设,海水侵入陆地,潮峰以每小时80公里的高速向着内陆推进,到达新宿区的是第三波潮峰,十几分钟内,东京都的三分之一区域被海水淹没。
港区已经变成了废墟,万吨巨轮被史无前例的海啸卷着撞裂了防波堤,房屋被成片地掀起,跨海大桥垮塌,数以万计的集装箱淹没在海潮下方。
其他地区的损失报告还没有出来,报告出来也毫无意义,因为灾害强度还在不断上升,东京都这个巨人在持续失血,此时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