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扔掉!可马上又被一种酸苦代替──也许是她忘了扔!刚这样一想,甜蜜又占了上风──就算她忘了,也会有人替她扔,她留着,说明什么?
小方就样反反复复地想着,把自己的一颗心在冰水炭火中交替冷暖着。没有人让他如此折磨自己,是他自己愿意的。如果说感情是一种瘟疫,那这种瘟疫的特殊性在于,它不是被动传染,而是当事人主动去感染。而且往往是苦在其中,也乐在其中。
这就叫无药可救。
“坐吧,方叔叔,我有事要问你。”
小方坐下,龙欢既有事要问,那也肯定不是小事,这小家伙精得出油。
龙欢问:“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
小方吃了一惊,“你见过?”
龙欢犹疑,“也许……”
自打记事起,龙欢就揣了一肚子的心事,比起同龄的小孩子,他的生活水平自然是高高在上优越无比,但论起他心里的感受,却是沉到地底痛苦无比。
当他每一次和舅舅家的孩子吵架对方让他滚蛋时,他感到的是无助加无奈的失落;当他看着别人的爸妈手牵手来接自己的孩子时,虽然他们坐的是自行车,他坐的是豪华车,他感到是则是绝望和伤心,他更愿意易地而处,跟自己的爸妈甜蜜而亲热地回到属于自己的家永远住在一起。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虽然小,他也知道这个要求对于他的父母那是永远也不可能的。
别人的父母的也吵架,甚至打架,他的父母不会,不光不会,彼此还很客气,就像一对淡如水的朋友,没有利害关系自然也就没有矛盾冲突,当然也就不会有风雨过后的晴天。他们是永远也不会“好”的,只要一回到那个家,就可以嗅到那种彻头彻尾的、从骨子里散了出来无可救药的,冷漠。
他们之间就是一种冷漠,客客气气井水不犯河水,没有波浪也就了无生气。
他们的婚姻早就完了,但为什么还在维持着?
这就是龙欢想不通的地方,想不通就越要想,他是小孩,十万个为什么里这是他第一要问的,可惜这个答案没人会给他,只有他自己找。
但他找不到,他毕竟太小,人世的好多隐微曲折不是他一个10岁小孩可以洞悉的。但他却闻到一股味儿,一股腐烂的味儿,而且这种味儿已经蔓延到了他身上。──龙欢突然从某一天的某一刻开始,尖锐地察觉到了爸爸对他的厌恶,或者干脆就是一种──恨!恨不得让他死的那种恨。
前年元旦,妈妈带他去宝宝影楼拍了一套宝贝写真集,照片出来后,特别地美,他满心欢喜地特意挑了几张最好的带回家送给爸爸,但等他第二次去,竟然发现自己的照片碎成了一条条,而且是用刀子给割破的,其中的每一个刀口都带着刻骨的怨毒与仇恨。
为什么?
那天是个正午,阳光暖暖地洒下来,但龙欢感受到的却是一股寒气,也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成熟了,因为他过早地嗅到了来自成人世界的阴损毒辣的杀气。
但为什么?
我不是他的儿子吗?
龙欢亲眼看到爸爸为自己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房间,还有他亲手做的贺卡,上面还情意绵绵地写着:给我的宝贝。
难道我不是他的宝贝?他的宝贝另有其人?
可那个宝贝就是叫欢欢,我也是欢欢,那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爸爸的爱是真的,那假的那一个是什么?
难道我是假的?我是谁?
龙欢不由地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深深的疑问。尤其是两年前游自力的出现,让他害怕,因为他突然觉得,他似乎更像是游自力的儿子而不是文室的儿子。
他害怕这种想法,如今的言情剧泛滥,他在电视上看过不少关于“私生子”之类敏感的情节,可是他不相信这会出现在他身上,他的妈妈不应该是“那种”女人。于是他从心里否定了那个叔叔想约见妈妈的要求。但两年来他一直在想,那个叔叔到底是妈妈的什么人?如果他们真的有点什么,那我是不是害了我的……真正的爸爸?
两年来他一直在想着,却又不敢去问妈妈。因为他的祸闯大了,他看到那个叔叔满身是血地走了。
这一切像雾一样,后来爸爸死了,后来公安局人找到他──
故事的结局将会如何?他不知道,他觉得害怕。特别是刚才,他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披着一件惨白的睡衣在一条长长的楼廊上游荡着,突然,停电了,四周黑漆漆的,无声无息,他举着一支蜡烛,蜡烛的光很微弱,弱到他只能看到他自己的手,至于前面是什么后面是什么,他都无法知晓,只感到楼廊好长好长,长到走也走不完,他很累、很困也很怕……
这时,背后出现了一只手,这只手虚飘飘的,像地狱闪烁不定的鬼火,那火在推他,他身不由己地就到了楼梯边,那只手用力了,他一个踉跄跌下长长的楼梯。就在回头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他居然看到──爸爸的脸……
不,不是这样的,一种尖锐的痛楚弥漫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又被抱起来了,被抚摸着,被安慰着,送进浴室,浴池的水很暖很温柔很舒服……他心里高兴了,但,又有人在推他,在摁住他的头,他渐渐地沉入水底……
救我啊!
他拚命地抬起头,看到爸爸的脸就在水面上,爸爸在笑,五官都笑得有点儿变形……
妈妈进来了,她拿着枪,枪口对准爸爸,只见火光一闪,爸爸的脑袋开花,脑浆和鲜血四下溅开……
龙欢陷入一片黏黏糊糊的黄与深深浅浅的红之中……
他感觉自己是清醒的,但却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目不能视。他挣扎、呼喊,这是梦?这不是梦?潜藏在他记忆深处的平日不敢想也不愿意想的事终于清晰再现──他好几次从楼梯上掉下来,又好几次食物中毒,还有好几次在浴池差点溺毙──那都是真的,他一直以为是闹鬼,他愿意这个世界真的有鬼,如果真的有鬼就好了,一切都好了,爸爸还是好爸爸,妈妈也不会有事。可是……妈妈却一再不准他跟爸爸单独在一起,甚至勒令他没事不许回家,难道,妈妈知道点儿什么?就因为她知道,所以爸爸死在她的酒店?
不!
龙欢捂住脸,如果那样,他岂不是连妈妈也没有了吗?
不会的,不会的。
他痛苦地喊着,这时听到有人敲门,方叔叔出现在门口。
然后他彻底清醒过来。
他问:“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小方莫名地看着这个孩子,觉得他很灵秀,简直就像一株吸天地之精华的灵芝,但可惜,灵芝只是一种菌类而非顶天立地的乔木。所以龙欢有时看上去有点过于敏感也过于脆弱。此时他不知他为什么会问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但这个问题一定附着着一段不为人所知的隐秘。他无意于探秘,但若不探究根底,这个孩子的心灵恐怕永远难以得到解脱。
“你想问叔叔什么呢?说出来,说出来会好些的。”他说。他又说,“这世上没有鬼,但有的人比鬼还可怕。”
龙欢被后一句话给击中了,打了个寒颤。
小方见他犹有顾虑,便假装站起来,“要了你先睡吧,我们改天聊。”
“不。”龙欢的这一嗓子喊得有些凄厉。
小方坐下。──没办法,这年头,对谁也得动点儿心眼。
“我告诉你,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龙欢断断续续地说了很久,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时空颠倒,反反复复幽幽暗暗曲曲折折,最后终于小方听明白了。他对文室的案子也又有了一点新了解。
“不要紧,一切都会过去的,而且,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小方说着,天光开始大亮了。
“我想回我家看看。”龙欢说。
小方心里一动,是啊,那个家一直是由文室一个人驻守着,他应该去那里面好好探个究竟,文室那晚为什么全急急忙忙地赶往酒店?这个问题一直找不到答案,或许答案就在家里的某一个地方潜伏着。
“好,我带你去。”小方说。
小方不知道,他这一去,不光启动了这桩命案的阀门,还差点让他万劫不复。
乔烟眉一早就起来了,她就要离开这里了,或许这只是短暂的小别,不久她还会回来,回来时这里更美更繁荣了;但或者,她是回来了,这里却已经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没有人能预测将来。
因为不能预测,所以现有的一切就显得弥足珍贵。
乔烟眉在庭院里漫步,她想把这里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在心里,不论怎么说,在这里的几天,是她一生中永远最难以忘却的。
仲秋的天气多美啊!虽然花木已呈衰败之势,但那舒扬的花瓣衬着高旷的蓝天、悠悠的白云,在凉爽的风中显出一份别样的艳丽──淡极始知花更艳!而且花香更浓、更酽、更缠绵,各种芬芳融合交错,酝酿出酒般的沉醉……
如果可能,乔烟眉真的愿意就此醉倒在这里,但不行,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
她的行李已经准备好,扈平的车已经发动,就等她出发了,她要去哪里,她也不知道,或者连扈平也不知道,他们将要来临的,又会是什么?
乔烟眉上了车,汪寒洋送她,她居然一言不发,只握着她的手,就在车开动的那一刻,轻轻地道:“谢谢你。”
谢什么呢?
乔烟眉不知道,但也毋须问,她们之间已谈不上谁谢谁了。
车开了,乔烟眉回过头,远远看见龙琪和何苏琳出现在酒店的台阶上。
再见了,或者,是永别了。
对于小方,这是一次亢奋之旅。
他将要到的地方,是龙琪的家,他在里边能发现什么,很可能会决定文室一案的最终结果,也决定的他对龙琪的最后判决。
他把车停在大门口。
龙欢拿钥匙把大门打开后说道:“叔叔,不如你先进去吧,我想在院子里待一会儿。”
这话让小方有那么一点点的惭愧,其实两人都心如明镜,知道彼此来这里是干什么来了,以龙欢的智商,他早就知道该有这一举,所以此时,他主动地避开了。──有些事还是避开些好,免得大家尴尬。
小方接过龙欢递过来的房门钥匙,进了这座豪华的宅邸。
龙欢独自坐在花坛上,花坛很大,花木开得还很茂盛,清晨空气澄鲜,花香清冽得让人沉醉,也许是昨晚一直没睡好,龙欢有点困,初日轻辉,照得人暖暖的,他歪在花坛上迷糊过去。这时,花丛中伸出一只手,捂住龙欢的脸,仅一秒,龙欢睡得更沉。
小方从玻璃上看到龙欢困得东倒西歪,本想抱他进来,又转念一想,算了,让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好。
就在他刚转过身,龙欢被拖进花丛中,小方似乎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动了,但一阵清风掠过,满院花木婆娑摇动,馨香四溢。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太多疑。
龙欢被拖走,他的帽子落在地上,在风中滚动……
小方的眼里是一派的豪华景象。
这座房子是两层楼的别墅,大概有3000平米,客厅宽敞阔大,正面墙上嵌着大屏幕彩电,摆放得错落有致的家具色泽暗红,整个大厅的格调高贵、沉稳、凝重。小方四下浏览了一下,发现典雅的真皮沙发上扔着一件咖啡色的长风衣,看样子似乎是不经意地随手抛在那里,衣带还垂在地毯上。小方拿起风衣,瞧其款式是件女式风衣,如果不出意外,这衣服应该是龙琪的。他心里一动,她回来过?什么时候?一张纸片从口袋边搭拉着,他抽出来一看,是加油站的发票,日期是11月1日,就是案发当天。
那天她回来过!
回来之后应该是发生了什么,结果她连衣服也没带就走了,然后文室匆匆跟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方抬头,沙发的旁边就是衣架,衣架上全是男人的衣服,西服、夹克还有警服,很显然,龙琪很少回来,连鞋柜上的拖鞋也只有一双,这就更能证明这一点。
小方把风衣轻轻地放在放在沙发上,又四处看了看,一楼是客厅、浴室、厨房和两间客房。厨房干干净净,浴室里放着些简单的洗漱用品,地上扔着一双拖鞋。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他上了二楼,二楼是卧室。
二楼共8个房间,一个小客厅、一个书房,剩下的就是家里人的卧室。小方顺着走廊到了最里边,左手第一个家一看就是宝宝房,淡蓝色的壁纸上撒满娇黄色的太阳、月亮和星星,那日月星辰还长着眉眼儿,笑眯眯的,颇可爱;毛绒绒的玩具狗熊、兔子、猫咪、小鹿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仿佛在作游戏,风吹进来,风铃在丁冬、丁冬作响。看得出,这个小家是用心去布置过的,文室是爱孩子的,但他的儿子却恰恰死在他的手里。
那他的心情会如何?
会恨!
恨谁?别人,还是他自己?
在正面的墙上,小方看到了龙欢提到过的那个漂亮的贺卡,贺卡上是一只慈爱的大浣熊抱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浣熊,亲情融融,浣熊们的身边还有一行字:给我的宝贝欢欢!
宝贝!
──这是文室满腔父爱的惟一发泄吗?
龙欢的房间对面,像是龙琪的卧室,里边陈设非常简单,只有一支床,名牌床垫上甚至连床单也没有,还落满厚厚的灰尘。窗台上也落满厚厚的灰尘。这里的主人许久都没回来过了,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打算回来。
唉……
小方站在这里,好不迷茫。
龙琪的隔壁房间空着,再过来是书房,书房里没什么书,两个气派的落地书架显得空落落的,小方拿起其中的一本书翻了翻,却是侦察纪要什么的,另外还有一些讲远红外射线之类的科技读物,想不到文室还有这般爱好。
书房隔壁就是文室的房间,这人看来极端自爱,房间里极尽豪华之能事,高档的真皮沙发、高档的红木硬床、高档的纯毛地毯,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床边的一个硕大的保险柜。
小方将目光定在保险柜上。
怎么样?
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