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看我们不是,我今天还真得让你开开眼。”小方从他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茶叶筒,往杯子里倒了点儿,突然又停住了,“不对,这是我的杯子,杯盖也不知给丢哪儿去了,里面全是灰尘,给你用有点唐突美人,得,你就用上官的杯子吧,她的干净。”
乔烟眉听了这话,突然觉得他挺有点作贾宝玉的潜质,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洗杯子、放茶叶、倒热水,发觉他蛮英俊的,也挺细心,男人能同时身兼这两点很不容易。
“喂,有女朋友了吗?”
“女朋友?”小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陆薇不就是他女朋友嘛,“噢,有,有女朋友,这筒茶叶就是她从她爸书房偷出来的,听说这种茶叶一年才产个几十斤,市场上买不到的。叫个什么名儿来着,女儿红?不对,那是个酒名,唉,我真记不清了。”
“哎哟,那可太珍贵了,我怎么好意思喝。”
“都放了一年多了,再不喝就坏了。”
乔烟眉笑了,“汪寒洋给我讲过一件事,酒店中餐部有个厨师给他们部门主任送了一包蘑菇,主任吃过后说,好,挺好,小伙子挺有心。这位厨师不好意思地说,您看您客气啥呀,这东西在我们那儿太多了,喂猪猪都不吃。”
小方哈哈大笑,笑完才觉得不太对劲,“你是在说我吧?我没别的意思,听陆薇说这茶叶泡起来太费事了,要一泡二泡三泡,一泡二泡都还不能喝,要喝第三泡。我哪有功夫一二三四地伺候它。”
乔烟眉饮了一口茶,挺好,像是老君眉,味道有些散,想必是存放不当,走味儿了。“这种茶叶最好放在冰箱里。对了,你女朋友对你挺好吧?”
本来她是想问一问小方你女朋友找到了没,可又觉得不合适──那不显得上官多嘴吗?算了,人家家事,我干吗这么无聊。
“是挺好。”小方说。
“那你对人家好吗?”
“我……”小方迟疑了一下,说,“我倒挺想,可你也知道,干这一行,实在太忙。”
这算什么理由?乔烟眉若有所思地笑了。
“你笑什么?”小方看着对方唇边的笑意,感觉很熟悉,在哪儿见过似地。对了,龙琪有时也这么笑,笑得高深莫测。一想到龙琪,小方的脸不由红了。
“人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最难以控制的,也是自己。”乔烟眉说。
小方纳闷地看着她,不知她为何突发此言。只听她又道:“方队长,你是神探,你可以看到别人心里去,但你自己的心,你却看不懂。”
“你,什么意思?能不能说明白一点?”小方觉得她话里有话。
“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总有那么一天,你会自己了悟的。”
小方听了个一头雾水,正懵懂着,两个刑警进来,审讯的结果出来了,“那两家伙承认是准备抢劫,正要动手,就给人撂倒了。”
小方摆摆手,“知道了,你们先去吧。”他看了看审讯记录,对乔烟眉说,“我想事情应该是这样的,你正坐在沙发上试鞋,过来两个男人坐在你身边,你从镜子里看到他们身上有家伙,于是你趁换鞋转身的那一刻,一人给了他们一针,还顺便摘了他俩的下巴颏儿。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你手脚真够利索的。”
乔烟眉微笑,“你的大脑更利索,分析的就像亲临过现场一样,你这个神探真是名下无虚。好了,我可以走了,再见,谢谢你的好茶。”说完扬长而去。
“等等。”
这句话没有起到效果,小方只好追出去,乔烟眉的腿脚很快,到大门口时,他才追上她,门外有一辆车停着。好像是在等乔烟眉吧。
小方一把揪住乔烟眉的胳膊将她拉回来,面对着他,“乔烟眉,你看着我,回答我,告诉我,如果不是我去找你,你会回来医治他俩吗?”
乔烟眉沉默了片刻,说:“不会。”
“你不觉得你太狠了点儿?”
“这个世界需要以暴制暴。”
“你眼里还有法律吗?”
“这世上只有一个圣雄甘地,他提倡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但他最终以失败告终。知道为什么吗?”
“说来听听。”
“他的失败是注定的。比如,有人半夜拦住你,劫财劫色劫命。你不合作,又不用暴力反抗,那你只有一条路──死。而且是死得很难看。”
小方闻言一怔。
乔烟眉继续说:“我是不是该等死,死了以后再等你们来破案?”
小方看着对方,他感觉乔烟眉就像是一个谜。她的思维,她的语言。
“也许你们会很漂亮地不费吹灰之力就破了案,维护了法律的尊严。可我呢?我没命了。告诉我,这就是法律的终极目的吗?──给你们提供就业的机会,却让无辜者送命?”
是啊,法律的目的,到底是在维护公民的权益,还是彰显它自身的威力?
对方的话越来越尖锐,小方一句也回答不上来。
这世上有两个女人,他真怀疑她们的眼睛是X射线。这两个女人一个是龙琪,一个就是是眼前这个乔烟眉。她们能找出一套一套的“歪理邪说”,如沙尘暴一般,刮得你满口满眼,却无从回辩。
“我真不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叹息。
“我是什么样人一点都不重要,现在,我最希望的是,你能与众不同。”乔烟眉意味深长地看着小方。
“为什么?”小方感觉她别有用意。
乔烟眉微微一笑,转了口风,“回头我送你一套《十万个为什么》。”
小方看着对方,越发感觉她像一个谜,“你心里有十万个答案吗?”
“你有十万个问题吗?”
“我只有一个。”小方盯着乔烟眉,“今天发生的一切,仅仅是个谜面,而真正的谜底,在你心里,我就要那一个,你难道不能说出来吗?”
乔烟眉叹了口气,缓缓地说:“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会知道谜底,当然,你也可能永远不知道。”
“我希望你现在就把谜底告诉我。”
“凭什么?”乔烟眉的口气开始变硬,变冷,“方神探,有本事,你就去查。你是警察,应该为此忙乎,也惟有这样才不浪费纳税人的钱。”
“你少嘴硬,乔烟眉,你心里明白,这已经是你的第几桩命案了,告诉我,你每次动手的时候心不慌吗?手不软吗?事后不后悔吗?”刚才的握手言欢顷刻间就变成了针锋相对。
“生气啦?对,你是警察,中国大陆的警察有随时随地发脾气的特权。这也可以叫作强权!”见对方生气,乔烟眉倒笑了。
“我生气不是因为我是警察,而是你的所作所为让人愤怒。不要回避问题,回答我刚才的问话。”小方的态度就像在审讯犯人。
“好吧,我告诉你,在杀人的时候,任何的不良反应我都没有,我很坦然。”
小方给激怒了,“你不光是个女人,还是个年轻姑娘,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那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子?”
“你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天使。”
“是吗?”乔烟眉笑了,“你知道什么是天使?天使之所以是天使,是因为它们待的地方没有罪恶。纯洁由此而生。没有了病毒,就不需要免疫力。”
“你的意思是你待的地方充满罪恶?”
“你觉得不是吗?”
小方摇头,“绝对不是。”
乔烟眉笑了,“如果没有罪恶,国家要军队做什么?还有监狱、法律和你们警察。这些的存在岂不多余?方队长,恭喜,看来你要改行了。”
小方被她说得两腮发热,他又掉进她的语言陷井中。
“可你有没有听过:出污泥而不染。”──尽管人世间藏有罪恶,但你可以持身清正。
乔烟眉又笑了,“方队长,没有根的花叫无本之木,所以请您好好想想,若无根在秽垢中汲取营养,又哪得花的玉露清风。好一个绝情绝义的出污泥而不染。那叫忘本!”
小方语塞,停顿一下后冷笑,“看来乔姑娘是下定决心要同流合污了。”
“随波逐浪,截断中流。这是佛家最高的境界。方队长,你我都是沧海中的一滴水,若不随大江东去,你又意欲何往?所谓同流,并不是合污,是顺天命,应规律。天人合一,达观知命。用孔夫子的一句话概括──尽人事而听天命。”
“照你这么说……”
“我说什么你听懂了吗?”乔烟眉不客气地打断对方的话。一片树叶飘下来,落在她肩上,她将叶子拈下,放在手中。
公安局院内种了好多树,她立于一派郁郁葱葱之中。风扬起她的乌黑的长发和雪白的衣袂,翩翩欲仙……
小方语塞。说实在的,他没听懂。对方出身中医世家,一般而言,中医的古典文学造诣都是相当高的。《黄帝内经》、《千金方》、《本草纲目》等都是深奥的古文。
“乔姑娘好口才。”
乔烟眉摇头,“不是口才好,而是我有一双慧眼。能看到你看不到的东西。”
小方心里一动,龙琪说过──你缺少一双慧眼。
“我是警察。”他强调。
“所以你那是猫眼,专为捕耗子的。我说的是慧眼。”
小方这下真生气了,“乔烟眉──”
乔烟眉笑了,“你又动怒了,其实我今天本来是想跟你说一句话的。算了。再见。”
她挪动脚步,小方还想追,大门外的那辆车上下来两个人,龙琪和扈平,龙琪把乔烟眉带上车,扈平挡住小方。
“你就是扈平吧?”虽然只见过传真过来的照片,但小方自认为不会错。
扈平说:“你认识我?”
“你给几个国家的警察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扈平笑了,意味深长地慢慢说道:“方队长,我们有时候用眼睛看到的,用耳朵听到的,也未必都是真的。”
小方心里一动,这话龙琪也跟他说过,也正因为这样,他更为光火──他们现在居然在一起!……而且,这个扈平真的是品貌不凡。
“你少废话,我今天没空理你。”他拨开扈平,“喂,乔烟眉,你要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那句话她其实已经跟你说过了,只可惜你没听明白,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替她再说一遍。”扈平在他身后说。
“好,你说!”小方停住脚步回头盯着他。
扈平的眼神在深秋的暮色中深深如许,“她想说的其实只有四个字。”
“哪四个字?”
“我本善良!”
第五章
庄美容在离单位不远的一个街口拦住上官,她开的是他的车。
“我正有事要问你呢,我还正怕回了队里说话不方便,正巧遇上了。”上官下了车,让庄美容坐到司机座上,“这车挺好又快又稳。”
庄美容笑了笑,“这是我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一辆车,星期天他常开着这辆车带我去钓鱼。”
“你妈判了吗?”上官小心地选择着话题。
“判了,是误杀。”
“噢!”上官松了一口气,为庄美容。阿庄是个好人。“以后打算怎么办?”庄竞之留下一个很大的摊子,庄美容又没有兄弟姐妹。
“我正在犯愁。我喜欢当警察,可我又不能扔下公司不管,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个主意就太难拿了点儿,尤其是替别人拿。“你是怎么想的?”
“你愿意让我走吗?”庄美容反问。
“当然不愿意!”上官马上又加了一句,“咱们队里谁愿意让你走啊!不过,大主意还是得你自己拿,这可是人生的重要关头。”
的确,对于庄美容,这真是个人生的重要关头,所以不论他现在选择哪个,他都会难过。“我,真的觉得太难了,真是的,怎么会出这种事。”他使劲地捶了一下脑袋。
“都过去了。”上官温言相劝。
“可后遗症都留在了我身上。”
“瞧你,别人想当大老板当不上,杀人放火的都有,你倒好,放着个大老板却喊愁。”
“我有时真想让给别人算了,我还是想跟你……你们在一起,每天办案子,忙忙碌碌,多快活。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一头栽到床上睡到大天亮,起来吃一碗炸酱面,喝一罐啤酒,多爽。做老板有什么好,我父亲每天都要出去应酬,要见那么多讨厌和不太讨厌的人。想一想真的很烦,上官,我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有一份工资,有一个老婆,有一个小房子,再有一双儿女,我就够了……当老板,我从来都没想过。”
“从现在开始想嘛,做什么不是做。”
“你真的想让我去做老板?”庄美容看着上官。
“你没得选,你生下来就是庄竞之的儿子,人生在世,有些事是没法改变的,有些责任也是没法推卸的。”这些话,其实已经为庄美容选定了他以后的路。
唉!庄美容颓然地靠在椅背上,“看来,我们马上就不是同事了。”
“可还是好朋友啊!”
“真的,你还当我是好朋友啊?”庄美容眼一亮。
“不光是好朋友,还是好哥们儿。以后发了财别忘了我。”
“哪能呢,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
“哟!”上官叫了一声。
“怎么啦?”
“方队呼我,让我回去呢,走,一块儿上去吧?”
“算了,改天吧,你忙吧。”
小方说:“我本善良。”然后看着上官,“猜猜,这话谁说的。”
“不是有一部电视剧叫这个名字吗,温兆伦演的。”
“我不是说电视剧,我只是觉得奇怪,她居然也能说这句话。”小方的表情是复杂的。
“谁呀?”
“乔烟眉!”
上官听罢扬了扬眉没说话,把手握成拳头放在小方鼻尖下,然后慢慢张开五指,手心里,是一颗子弹。
“哪来的?”
上官说了她上午跟杨小玉她们逛街时遇见的一切。“如果是你,有人在追着杀你,你会怎么样?乖乖等死吗?”
“当然不会。”
“那只有一个办法,以暴制暴。”
“其实,我对乔烟眉并无成见。”小方转着乔烟眉用过的那个茶杯,“我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