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文室他有什么压力了。”
水玲珑却说:“这你就不懂了,男人生来就有一副担子,他的女人要他养活,他的担子在肩上,累;他的女人不要他养活,那副担子转心里去了,悲。他们总之是有股气窝在心里放不下。”
她这样说着,觉得龙琪跟她那个方晓飞的问题或许出在这里。── 一则他比她年龄小,二则,他的官儿也太小了。一个市刑警队长,真是老鼠的腰子,多大点儿肾呢。
汪寒洋听着笑了,“方晓飞可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怎么回事?”
汪寒洋听得笑了,问:“水部长,那……现在要换了你,你怎么做?”
“脱光衣服睡在一起呗。”
确实是天下第一痛快人,这让一向持重内敛的汪寒洋忍不住叫起来,“天哪!”
“吓坏了吧,小丫头。”水玲珑有点得意。
“我是成年人了。”汪寒洋倒不以为然起来,接着说,“所以──感觉这才是最假的。”
“都这样儿了,还叫假?!”
“你的这一招儿是男女关系的绝招,所谓绝招就是──没招儿了。绝招以前的叫花招,像送花、看电影、下馆子……等等,而绝招一亮,那可就真的山穷水尽,图穷匕现,紧接着就是末路穷途。”
水玲珑给说住了。──男人女人分手,往往就在这一“绝招”之后,而且大多会闹得反目成仇。若提前在“花招”之时分手,说不定大家还能彼此留个念想儿。所以,聪明点儿的就别把自各儿往那绝路上推。
汪寒洋这时微微一笑,既然话说开了,干脆说透一点,“别以为人体写真就是真的。中国人,就算脱个净光,面儿上那层皮还是假的,腔子里那颗心还是虚的,所以有句话叫:虚情假义。还有句话叫:同床异梦。”
这话更是敲在水玲珑心尖儿上了,再也没有比她更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跟她厮混过的男人哪个不是甜言蜜语山盟海誓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那全是阎王爷的告示,鬼话连篇。
她叹了口气,龙琪身边的人跟她一个德性,非要把话儿说根儿上,让你难受。
“活着不易,干吗非得说这丧气话?”
“丧点儿虚浮轻躁之气,能让人心明眼亮。我们是朋友,难不成你从我这里还要听个满口谎话?换了别人,爱干吗干吗去,人各有志。倒塌的破庙都是自盖的。”
──朋友中有一种叫诤友。水玲珑是个明白人,对方这番话,未尝不是说给她听的。因为她有时确实有点自暴自弃。她觉得她反正已经是嫁不出去了。
“小丫头,男欢女爱,不必认真,极时行乐也是乐。看得太清,伤脑筋。”每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信条。水玲珑心里虽然承认了对方的说法,但嘴上不想承认。正如她向往良家妇女的正常生活,但还是要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若是乐得太过,你会伤身体。”汪寒洋仍然一字一惊。
“生命在于运动。”水处长倒还记得这句,顺手拈来。
“如果要永恒,还得学会适当静止。”
“黄河长江流了那么多年,不仍然在咕嘟咕嘟流着?” ──野狐禅和学院派较上劲儿了。水玲珑人海沉浮多年,见识自然不凡。
“但河道没变,几千年如一日。”汪寒洋意味深长地,“当年大禹治水就是在治祸,就是想要把四处‘运动’着的洪水纳入轨道……”
──人性如水,放得出去,如泉如湖如河如大江泽被天下;但还须得收回来,万流归宗向大海。
水玲珑听到此处,才蓦然醒悟,龙琪现在,正是想“收”了吧?她一向是个收放自如的人。可这样匆匆一“收”,未免太煞风景了吧?
明白了这点,她也顾不得跟汪寒洋争了,只听那丫头说:“情之一字,最沾不得一个虚字,一沾,就假了。 假了,还有什么意义?”
“可这就是个俗世。”
“所以,才要脱俗。”
水玲珑笑了,“你们龙老板有时就喜欢叫真儿。”
“是的,你可以不喜欢她,但不要假装喜欢她。她最讨厌这个。”
“可有时候,有人能假装喜欢你,也已经是求之不得了。”水玲珑叹息道。这是她的悲哀,或者说,这是很多人的宿命──真花没有,插枝假花也聊胜于无。
谁不想要真的爱,但轮得到吗?上天肯给吗?
汪寒洋沉默片刻,慢慢地说:“可现在不一样,方晓飞是警察……”
“这有什么呢?这你们一早就知道的啊?!”这下水玲珑是真懵了。
“是的,一切都在预料中的,可当这一刻来时,我们还是免不了忐忑不安。”
“那个方晓飞跟龙琪到底……”
汪寒洋这时却笑了,“你有没有杀过人?”
口气很是平淡。
“啊……什么?”水玲珑愣了一下,话题终于绕上了正道,龙琪的丈夫刚死没几天,原来……这其中另有“机关”。她是个灵醒人,本不该再问,但作朋友就是这样,看到不该的时候,还得进一步,否则,要朋友有何用?她问:“说明白点儿,别藏着。”
汪寒洋正要做进一步说明,手机响了,“噢?真的,你在哪儿?好的,好的!”
“谁来了?”水玲珑看她的喜形于色的样子,知道是来人一定是位很重要的人。
“妲拉来了。她在门口,你要人放她进来。”
“噢?”水玲珑惊疑着,给门房打了个电话交待了几句。又问汪寒洋,“那个妲拉……”
“你见过的,在影视城。”
“哦,就那个……”
汪寒洋点头,“是的。”
“真的?那我快要人把她带到这里来。”
“不用,”汪寒洋说,“我已经告诉了她我们在哪儿,她能找得着。”
“她能吗?我刚来时白天还迷路呢,她是马来人,我就不信她额头上长着天眼。”
“你还别不信,告诉你,这疗养院就是她家以前的私家园林。她熟着呢。”
“噢?”水玲珑这才感到这个妲拉来路不凡,“她这时来做什么?”
“她来,给小玉带个信儿。”
龙言接罢电话,愣了好长时间,他做梦都想不到,刚刚收拾完失去龙欢的悲哀,就得再次面对失去杨小玉的惨痛。
杨小玉,这个姑娘是接通过去与未来的时空通道。也可以说,他和姐姐对她的感情是由复杂到单纯的。
──杨小玉也是属于那片草原的,她原名努尔古丽,人们都叫她古丽。她从小就跟游自力有婚约,可是,在她20岁那年,她和游自力的婚礼上,新郎逃跑了。
人们,包括古丽自己,都以为游自力是为他龙琪,其实根本不是。因为那年游自力接到通知要去金三角做卧底,所以他不能结婚,他宁肯让古丽恨他。可惜古丽没恨他,倒是恨上了龙琪。她也以为自力是为了龙琪而逃婚,所以她发愤读书,考上了北京的一所财金大学,她念了两年后,退学来到这里,进了龙琪的公司,她恨龙琪,想伺机杀了她报仇。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因为跟了龙琪几日后,她就有点舍不得下手了。所以她认命了,觉得游自力喜欢龙琪也是应该的。
就是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让她不明白,两年前游自力来这里,很大的一个原因是他知道了古丽在座城市,所以特意来见她最后一面,但他来了以后又犹豫了,他不敢去找她,怕给她惹来危险,所以他先找了龙琪。他相信龙琪,就像相信他自己一样。而他留在沙滩上的最后的口信,其实是给他的古丽的。还有那块玉,也是托龙琪转交给古丽的,那是自力用三张狼皮换来的。
给古丽的,都是给古丽的,给她留下爱的信物,还告诉她──我走了!告诉她不要再冤枉龙琪了,也别再等我了。而古丽却不明白这一切,她只是在跟龙琪相处的日子里与她产生了一种难以割舍的友情,所以怕她出事,于是在她的水中放了安眠药。
所以,游自力最爱的人竟是杨小玉,也就是古丽。这个谜底只有龙琪和龙言知道。
杨小玉那个傻瓜却不知道。本来他们姐弟打算等这件事结束后,把真相告诉她,可是,他们再也等到不到那一天了。杨小玉再也听不到什么了。小玉,那么活泼俏皮、那么伶牙俐齿、那么生命力旺盛,她的笑语似乎还在耳边,可她的人,却不在了,她那种人难道也会死吗?
小玉,还有游自力等你,你怎么舍得走?你怎么能不活着?未来还有长长的路,路下是美丽的小草,你们将走在月亮的清辉里……
可是你走了,为了你假想中的情敌。
龙言痛苦得难以自抑──
“你怎么了?”美馨还没睡。一般来说,只要丈夫和儿子没睡,她是睡不着的。
龙言突然抱住妻子,呜咽成泣。
美馨不什么也问了,她知道女人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她轻轻地抚摸着丈夫的头发……
过了很久,龙言问:“儿子睡了?”
美馨点头。
“你跟我出去地趟好吗?”
话音刚落,美馨已经去拿外衣了。她自己穿戴好,又给龙言拿来大衣披上。“走吧。”
龙言感激地看着妻子,最痛苦的时候,有人能默默地站在身边,默默地──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体贴。
他俩在医院的太平间找到杨小玉,她的脸色如常,好像只是睡着了。美馨见到她时,吃了一惊,她是护士,死人见多了,只是想不到杨小玉为什么会突然出事。昨晚,她还来找过她,她还是那样的活色生香。
“怎么回事?”饶是再好的涵养,再好的克制功夫,也忍不住了。她不得不问。
龙言摇了摇头,“我们现在就是她的亲人,你要为她洗澡换衣服,好吗?”
“好!”美馨再不问什么了。她对丈夫说,“你出去吧。”
杨小玉是个姑娘,给她洗澡换衣服龙言得回避。“可是你……”
“放心,我不怕的。”美馨说。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美馨出来了,龙言说,“我们今天不回去了,我们留下,陪陪她,好吗?”
美馨没说话,只悄悄地坐在丈夫身边,握住他的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有她,她也有他。龙言感觉到了这份坚实的温暖,痛楚的心开始有点复苏。
又过了一阵,扈平来了,龙言站起来看着他,两人的眼眶里转出了泪珠……
方晓飞看着龙琪,她的眼中渐渐地浮出一种痛苦的迷雾,然后那迷雾越来越浓,凝固成水珠,成串地滑落下来……
她哭了,她已经忍了很久,不想让人看到这眼泪,可是她现在再也忍不住了。心里沉积的东西太多了,多得难以负荷。
此时的方晓飞已经被她这种凄迷的神情过滤得只剩下了怜惜和心疼,他抱住她,“哭吧,我在呢……”
“我让龙言去陪小玉了。”她说。
她终于提起了那个让她伤心的人──杨小玉。她已经忍了一个晚上了。
方晓飞明白,比起乔烟眉,杨小玉的死更让龙琪震惊,也更让她痛苦,那个姑娘在过去的好多日日夜夜,都与她朝夕相伴。
“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她说。
外面又下起了雨,帘外雨潺潺,秋风秋雨愁煞人。正是个伤感的季节,如果你正遇上伤感的事。
沉默很久后,他问:“小玉是自力的未婚妻?”
“她告诉你了?”这时,她的眼神很特别,很怪异,而且,渐渐地,有了一种疏离的感觉,好像她与他之间拉开了一道天河,越隔越远。
他很害怕这种疏离感,他想拉近与她的距离,可她的眼神真的越来越来淡,淡得像高原的空气,稀薄到令人窒息。
然后,她跟他说起了杨小玉,说了很多……最后,她把一个指环给了他,这个指环上印着一行细细的回文。
“什么意思?”他问。
“是自力给小玉的一句话──我的爱。”
我的爱!
游自力那样的人也有这般柔情。可他的那个爱永远也不在了。
“我现在才发觉你真的很傻,游自力是杨小玉的未婚夫,你着什么急呢?”方晓飞轻轻地说。这时,他心里的一块石头彻底放下了,游自力爱的人是杨小玉。他曾经的假想情敌是不存在的。
龙琪笑了笑,“闲也是闲着,活着做遍,死了无怨。”
这就是她的生活态度?这倒颇有魏晋名士之风,拎一洒囊扛一铁锹,醉倒在哪儿就埋哪儿。方晓飞盯着她,只听她又说,“日日青菜萝卜,到死也是青菜萝卜,倒是淡中滋味长,可再长也是个淡。用李逵的一句话说:能淡出个鸟儿来!”
她叹了口气,回望着他,“我以前就这么想的,现在却不了……”
这话真淡,淡中却有味儿,方晓飞便问:“因为我吗?”
她点头,“是因为你,你出现了,所以突然间觉得,就算淡,也是很有滋味的。”
──爱情就像一勺盐,洒在生活之上,生活就有了各种味道。哪怕是青菜萝卜吃到老,那也是千万种风情与风味。
想到这里,方晓飞问:“你是不是杀了文室?”他不能不面对现实了。这个疙瘩迟早得解开。
龙琪笑了,“我很喜欢你的坦率。”
“回答我。”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你就跟我走。”
“去哪里?自首?”龙琪微笑。
“不,天涯海角。”说这话的时候,方晓飞已做了选择。前途,身份,还有他一直坚守的原则,他已定放弃了。
龙琪笑,好像对方跟她说的,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她说:“这就是你的办法?”
她摇了摇头,“就算到了天涯海角,有个事实也逃不掉,那就是──你的心中,我永远是凶手。”
方晓飞气馁,是的,他是警察,他可以辞工不做,但职业的烙印永远刻在他心里,他会永远记着,龙琪是个凶手。罪名可逃,天理难容。
“那你说怎么办?”
龙琪不无嘲笑,“看你这警察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