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着,她纯真地笑了一笑,明曦不可方物,仿佛整个昏暗的囚室,都因她这一笑,而变得光亮了起来。
杨戬看着妹妹,一时间竟有些失神。这样无忧无虑的神情,多久没在她脸上看到了?又多少次萦绕在他的心中,成了他最不敢触及的伤痛?如今,竟真见到了,在这个时候,在这间囚室里?
但是,一个想法,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思绪深处飘出,他不敢想,却摈之不去。遥远的过去,有一个声音,淡淡地飘荡着。“雌灯只需有千年仁慈法力,配加口诀即可使用”,那是在重华宫时,女娲娘娘赐下雄灯时的叮嘱。仁慈的法力,但是,若法力并不仁慈,那会怎么样呢?
凉意从背后生起,延及周身,他整个人如同深入冰冷彻骨的冥海之底,冷得让他的心,几乎要就因抽搐而停止跳动。
贪恋权位,草菅人命,追杀外甥,这样一个天地不容的恶人,谁会相信,他的法力会是仁慈的?
如果有灯芯,会怎么样?或者说,三妹希望的,到底是些什么呢?
那个想法缓慢地成形,眼前的一切,蓦地扭曲了去,只有那个恐怖的想法,提醒着他,提醒着他去看清眼前的现实——如果,这一次有灯芯,如果,他的法力真如三妹所想的那样,没有仁慈,他最宠的妹妹,只轻轻启了口,便能让他,不死也要重伤。
她对他的恨意,不再是一时的冲动,却根植于深思熟虑的筹谋。
曾有过的那些温情,还有这些年来咬牙忍受的那些苦闷,都苍白起来,苍白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冷嘲的笑脸,和妹妹的优雅重叠在一起,共同构建成一个荒诞到窒息的噩梦。
他身子一晃,伸手扶在石壁上,抑不住的咳声猛烈地迸出。却是不发一言,衣袖轻拂,宝莲灯从三圣母处飞回他手中,龙氅飘曳无定,人已隐没在出口那深沉的黑暗里。
“没有了灯芯,娘为什么要这么高兴?因为高兴他不能用宝莲灯作恶?还是……”沉香最后看了眼石台上的母亲,忽然惊出一身的冷汗。小玉却没想那么多,愧疚地道:“对不起,娘,都是我不好,偷走了灯芯,害得宝莲灯法力全无。”
三圣母安慰地拍拍小玉,不愿再提此事。那时的念头,只有她自己明白,但事过境迁,便是她自己,也不愿再想起,只道:“失了灯芯,也是好事。他若这时便有宝莲灯可用,又不知要做出什么恶来。”小玉想起后事,心中仍是不安,说道:“宝莲灯只认可仁慈的法力,杨戬也落不到什么好处。我在千狐洞骗他时,便是因为想到这层……”声音低了下去,“谁知那时靠灯油,宝莲灯竟变了性儿,连他那样的恶人都帮,我弄巧成拙,差一点害死沉香……”
“小玉。”
“嗯?”
沉香突然叫了妻子一声,将她揽到怀里,轻声道:“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们猜猜,一会儿杨戬该做什么?算计老君还是真的大损真元,救治四姨母?这时的他,断不会由着四姨母出事。”
他这一岔话,镜外众人也纷纷议论了开来,梅山老二笑道:“费尽心机,到手的宝贝却成了废物,难怪他那段日子好大的火气。哮天犬因迟归被贬去看门,对我们也冷淡得很,除了公务,十天半月也不见我们一次。”康老大叹道:“后来哮天犬扔了宝莲灯下凡,正赶上他心情不好,就此便倒了大霉。但四公主的事他瞒得极紧,如何救治过来的,咱们可一点也不知道了。”
杨戬已回到了真君神殿,闪烁着阴冷光泽的云阶,神殿高大的柱石投下沉郁的阴影。杨戬站在阴影里,手中仍紧握着宝莲灯,灯身青蒙蒙的幽光,折射入漆黑黯淡的眸子里,分外剌目,剌目得如同对着尖锐的针锥。
手一松,宝莲灯跌落阶上,他大步向殿中行去,似想逃避什么,很快很急。几步迈出后,他却又蓦地站住,许久许久,回身,看看不远处的青色幽光,淡淡地笑了一笑。
没有灯芯,宝莲灯就与普通的油灯再无分别。
但是,人不同于灯,就算人心会因为真相死去,多年前从父亲手里接过那个娇嫩婴儿时的奇异感受,仍会时刻提醒着他,割不断的血缘之亲,注定是他要背负一生的重责。
目光收回,扫向自己的左臂,那个风狂雨暴的深夜,那个在雷电中以血盟誓的少年,往事依稀就在眼前,他的神色,终于恢复了素来的冷漠镇定。
沉香一直在看着他,看着司法天神变幻莫测的神情。他向来猜不中这个人的内心,但是,现在,却不由自主地想着:“娘刚才是想杀了他的,冷静地,不带一丝冲动地,希望他死在宝莲灯下。或许,他也会因此难过?这唯一的妹妹,毕竟是他全心宠爱过的。”
又看向母亲,她正向镜外的百花询问四公主的情形,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关爱担忧。“母亲是人人称颂的华山圣母,那个人,是作了无数恶行的自私小人。所以,同样是不动声色的心机,引人不知不觉地步入圈套,只因为善恶不同,就不会有人指责母亲,甚至没人真正看出母亲的用心。母亲也会本能地掩饰起来,因为她相信自己的善良,不愿承认有过那样冷酷的筹划。原来,每个人都会用心机,包括母亲那样善良温和的好人……”
沉香还要再想下去,眼前一亮,已进了灯火通明的正殿。他惊觉过来,又是一身的冷汗。这些想法,竟是出自他内心的深处,他怀疑的,到底是些什么?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十章 轸怀杂百味
余下的时间里,杨戬深居简出,除了瑶池有事,足不离神殿。梅山兄弟被叱去峨眉山看守,若非有事要交待,也一概不见。只是公务之余,他每每站在殿外远眺华山,再看着阶上的宝莲灯,眉宇间一点点渲开悒郁,现出略带自嘲的笑意来。
龙八等人只当他因宝莲灯成了废物,图谋落空,枉自做了回小人,故而郁郁不乐。哪吒忍不住心里嘀咕:“你既然看着它心情不好,就不要总瞧着出神了——反正也是废灯,扔了算了。”
想到杨戬用雄灯口诀驱动宝莲灯遭众人取笑的情景,他一阵懊恼,又不禁黯然神伤,都是亲眼看到的变化,还奢望些什么?纵然有一些亲情,仍是抵不过权位的诱惑,杨戬大哥,他的杨戬大哥是永远回不来了。
没有了宝莲灯,龙四还是非救不可。杨戬施救时,众人都看出他情形有异,竟险些岔了内息。此后他在殿外出神一回,脸色便差上几分,过不了半月,竟大病了一场。
他法力高强,肉身成圣,自修炼以来就未病过,真元受损后专心调养,原不会这般狼狈失措。但一想到在华山时,三妹那一声淡定的二哥,他的心便如揪起般痛楚,这一病,竟是绵延经年,却还不得不接着为四公主救治,强撑着在人前扮演那个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
杨戬病倒之前,果如梅山老二所说的那样,哮天犬被贬成了看门的士卒。不久,哮天犬喝得大醉,将台阶上的宝莲灯一脚踢下了凡间。那灯虽然是废物,但上报到杨戬处后,他还是冷着脸,对众人说情声置之不理,直接将哮天犬赶下了凡尘。
“真不知他转的是什么念头。”小玉对这狗儿极有好感,怒道,“哮天犬虽然鼻子坏了,嗅不到味儿,可毕竟跟了他几千年,就这么……就这么赶走了?合该他病倒后,身边连个贴心点的人都没有!”哪吒却是透了口气,再看着杨戬对着灯出神,他觉得自己也要受不了了。
时间不急不缓的过去,这天深夜,杨戬搁下书卷,下意识地伸出手,抚了个空,一楞,这才想起,那只笨狗已被赶到凡间好些日子了。他轻叹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屋里回荡,分外显得冷清。
收回手,杨戬随手拿起桌上的墨玉镇纸,思绪万端,忽又记起三妹的话来,心一抽,知道自己再不能这样下去,强行转向别处,然而总是三妹的一颦一笑在脑中闪现。他想着幼时为她雕刻的小虫小兽,心中一动,手上法力潜运,那方镇纸便慢慢幻化,不一刻工夫,已成了犬形。杨戬放在桌上,自己看了一回,怎么看都觉着像哮天犬,烦恼地将它压在纸上,知道今天是什么也做不成了。
哮天犬,那条笨狗,应该没什么事吧,怎么说也在人间呆过,不至于活不下去。对于赶走哮天犬,他已经有些后悔了。
那几天,为了三妹不动声色的狠绝,他心绪大乱,哮天犬便成了他出气的倒霉鬼。
“我和自己打的赌,原是从来就没有赢过。”他抚弄着光滑的玉石,心中惆怅。骗取口诀的尝试,最终变成了对妹妹心意的试探,而那个结果,却给了自己致命的一击。是自己找来的,不是吗?再没有人可以去期待了,看见那只迟归的狗儿,他一时冲动,便贬他做了看门的卫卒。这是为了什么,他没有细细想过,也许是想看看,这以忠诚为本性的狗儿,会不会也会对他产生怨怼。
他又输了,当知道哮天犬把宝莲灯扔到下界时,这是他唯一的想法,他又输了,连哮天犬也会怪他,他还能期待些什么?
都走,你们都走!狂怒之下,便下了让自己后悔的命令。
也许,该查看一下这狗的下落了?
杨戬暗自叹息,传令下去,没几日便有消息回报,说哮天犬被丁香收留在府中,极爱宠受。龙八一震,恨恨地道:“他把狗儿贬下去,就为了利用狗儿的忠心抓丁香?”
杨戬却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这样也好,自己这条路走下去,成败难料,那笨狗既然在凡间生活得不错,就索性错到底吧。却是心中一酸:“极受宠爱?想来,哮天狗也乐不思蜀了吧。终究是换了主人了啊,这条跟了自己几千年的狗儿……”
他回顾桌上,前日幻成的那个狗形镇纸,犹静静地压在纸上。三妹小时候,是极喜这种小玩意儿的,不知央他做过多少。那时,他也还是个孩子,每每被刻刀弄伤了手,却不敢和爹娘说,怕他们责怪妹妹。
好久没去过华山了,不知三妹近况如何,会不会又瘦弱了些?上次土地禀报说,那只小狐狸去了囚洞,全心全意地伺奉三妹,说是爱着沉香,要代沉香尽一尽孝道。那时他犹在病中,头脑昏沉,不想多说什么,也未作任何处置。左右三妹已恨他入骨,就算他去,也只徒增她的恨意。或许,这只小狐狸能让她开心一点。
这一番心事,只在心中翻腾着,就算他是神仙之体,久病后情绪波动无休,仍是大忌,就见他脸色忽转苍白,低咳不止。三圣母在他床榻上坐着,想到最近他孤零零卧病在神殿里的情形,不知怎么地,忽然便记起了刘府的小房,不禁打了个寒颤。
杨戬仍在想着妹妹,她被压在山下,不会有太大的变故,但沉香在峨眉山,却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老四前几天回报,说山上有人乱翻筋斗云,不象孙猴子在练功,大约,这外甥终于成器了些,央动了猴子教他功夫?算来已快三年,该想一想以后的安排了。
他暗自叹息,若不是这一场病误事,定能将李靖的兵权夺将过来。如今李靖思过期满,频繁出没瑶池凌霄,希望便不大了。而且,天廷重臣,谁不是眦睚必报?上次出巡应敌之事,落了这托塔天王好大的面子,这报复或迟或早,都要递将过来的。
还有百花那女人也要善后……蟠桃会将近,王母数次传旨,着嫦娥下凡去取花草清单。嫦娥早就知道百花失踪之事,迟迟不去告发,她打的什么主意?
既承认了打碎玉树,百花死与不死,原已无关紧要。他放走铁扇公主,却借她的口传了些狠话,由着那老牛自行琢磨去——牛魔王不肯杀,他懒得再逼,但也不愿让百花轻易脱险,这个女人,他委实是恨透了的。
此外还有个念头,牛魔王也是三界中少数堪与自己一战的高手。让这老牛不敢杀却也不敢放,等于是捧了块热炭在手,扔不得,又烫死人。若利用得当,这个平天大圣,或许可以成为意料之外的一大助力。
但嫦娥,到底为何未过问百花一事呢?当时为了那头猪,她可以独闯真君神殿,当着他的面和猪八戒结拜。百花,怎么说也是她的好姐妹,何以受了这种冷遇?
隐约担心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而他,已经什么都输不起。
思绪转向后殿的密室,沉香,可以从猴子那里学到法术和技巧,但深厚的法力,短短三年光阴,如何一蹶而就?不过,有例可援,沉香的那个师父,不就是因了那个人的心机,才得以有现在这番成就吗?
密室里的金钢琢,该是派些用场的时候了。
第六卷 变幻风云 第十一章 谈笑荡风云
取出一份公文,他缓步进了密室,从暗格中拿出金钢琢,抽取了公文覆在琢上,法力潜运,无声无息地在纸上印出了一道淡痕。收了琢子,公文折好装回封皮里,杨戬离开密室,传来仙吏,着令即刻送往兜率宫,面呈太上老君。
众人心中雪亮,老君只要一见淡痕,只怕当场便会坐立不安。只是不知杨戬将把柄揣了这么久,此时突然用上,不知意欲何为。
杨戬传令下去,撒了殿中守卫,一人回后殿独坐,沏茶自斟,意有所待。果然,文书送出不足两个时辰,垂幔无风自动,一条人影由淡而浓,现出身来,正是太上老君。
老君气色也不甚佳,青中带白。嫦娥记起前些日子,自己为百花失踪之事,前往兜率谒见道祖时,他便是如此了,不由轻轻呀了一声,知道封禅台前那场较量,道神与杨戬二人,竟是两败俱伤,谁也没有讨到好处。
杨戬颔首示意,老君瞪了他半晌,振衣落座,冷笑道:“一年多了,真君,想不到你依然风采依旧,无病无灾,当真好得紧呀!”
杨戬一笑,道:“多谢老君关心,老君精神矍健,也是可喜可贺。”口中说话,玉壶轻倾,为自己又斟了一杯茶。
老君冷冷地道:“既然可喜,这杯茶,便当成贺礼送给老道吧!”左手从袖里探出,向杨戬手腕扣去。
杨戬不动声色,食中二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