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我想他在看我们,难道是错觉吗?”莎拉不禁退了两步,不留神撞上一棵冒着红光的珊瑚树,两片淘气的贝壳夹住了她的耳朵,把她吓得尖叫起来。
久里安先生连忙抱住她脖子,轻轻在珊瑚树的胳肢窝下挠痒痒,贝壳受不住便张开了嘴巴,可怜的莎拉这才挣脱出来。
“嘿!它们对我可真亲热啊,还咬耳朵呢!”莎拉喘口气,把久里安先生挽住她的胳膊推开,扯了扯外套的下摆,“谢谢你先生,我没事了。这儿的气味真不好闻,可以告诉我这只像便桶一样的眼睛为什么这样瞪我吗?”
“别担心,这是守卫芙城的眼妖,他总是这样瞪着别人,从早到晚,直到老死,然后由他的同胞继续接替它的任务。一般来说,他是很温顺的,只要别激怒他。”
“激怒他,你是指哪种情况?”
“比方说──呃,你刚才把他形容成一只……”
“噢!真是,你为什么不早说?”一道愤怒的白光从眼妖身上发出来,“噌”地向莎拉射去,她急忙躲开,心虚地吐舌头。
这时候德纳斯便将他不甚强健的胸膛移到莎拉前头,张开双臂,像他曾经的誓言中所说,“用身体替她遮挡伤害”。在他庇护下的莎拉一时之间感到迷惑,也许有只雀鸟在她心口蹦跳了两下,或者只是事出突然让她神经紧张,总之她体会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愫,不由自主揪紧了心口。她想,他并不高大强壮,也谈不上有力量,可必须承认此刻他十分可靠。
在白光笼罩中,德纳斯泰然地摘除帽子,以及脸上蒙面的黑布,向着眼妖侍卫展示他的面容。他的金发耀眼极了,就像一片流淌的金沙,折射出百种美丽的光芒,莎拉本能地闭上双眼,等再次睁开时,光芒过去了,德纳斯又将自己掩藏在黑色当中。而通往水底妖精城的大门,随着眼妖一声吼叫,轰隆隆地打开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你对海底的世界很了解吗?”莎拉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她在德纳斯的眼睛里看到犹豫一闪而过,她猜想他终于要说明一切了,可是他沉默了老半天,把本就模糊的音节拖长,末了还是没说明白。
“好啦!别愁眉苦脸了!”莎拉摆摆手要他别介意,“我不会再向你打听有关你的秘密了,我发誓!哎,毕竟谁都有不愿述说的过去,你有我也有,硬逼你说出来那多没劲,来想些轻松点的事吧,来!”
进了芙城,莎拉才叫大开眼界,她频频发出强烈的赞叹,两手合拢在胸前鼓掌,都拍疼了。五彩斑斓的海底岩石构成了海底妖精们的家园,既壮观又不失精致,追求美感的他们用细小的海草和贝壳装饰屋檐,用鲜艳的色彩粉刷墙壁,又用珊瑚棒围出花园,种植自己喜爱的花草。各种年轻的鱼形妖精挥动优美的尾巴在马路中穿梭,游动之后留下一串梦幻的水泡以及清脆的笑声;那些年老的太太就坐在院子里,用极细的海藻丝纺纱织布,一边哼着懒洋洋的小曲,时不时吃两口新鲜的小米虫。整个城市如梦境般动人而不真实,仿佛一遮住眼睛就会从面前消失似的。
城里的妖精见了陌生人就稀奇地围拢上来,玩耍的不玩了,织布的也不织了,统统绽开灿烂的微笑,热情地接待两位客人,四周一时间喧闹起来。然而一听说是来找寻老乌龟塔嗒先生,众人立刻像是被乌云蒙了脸的太阳,霎时寂静一片,紧接着便骂开了。
“噢,这两人是来找那个‘老东西’的,天哪!我真诚地怜悯他们!”
“老领主的客人!啊,怎么样的可怕啊!”
“你难道是来自寻烦恼的么,我可怜的姑娘,你还这么年轻,不要一朝失足后悔莫及!”
“去他的老乌龟,无耻的恶魔!”
“嘘,你小声点。”
……
莎拉和德纳斯先生彼此交换了个眼神,趁着人们激动愤慨的时候悄悄离开了那个地方。她虽早就听闻塔嗒先生的风评不好,却也没想到会如此不得人心,从刚才那番七嘴八舌的讨论来看,他似乎是管辖芙城的领主。这让莎拉想起了在孤儿院时期一位处处刁难她的权贵霍奇老爷,同样地喜好美色,同样地不得人心,她的心底不自觉就燃起了想狠狠恶作剧一番的欲望。
可是,事情出乎人意料,当他们来到塔嗒先生的城堡时,却被告知:主人到王宫处理事务去了,要过十天才能回来。
“十天?我可等不了那么久!”莎拉失望得叫起来。
“这真是不巧,久里安太太,可除了耐心等待之外也别无他法,不是吗?”德纳斯说。
“你错了,先生。我们可以去找他,到王宫去!”
莎拉很快做出这个决定,却看到德纳斯忽然间瞪大双眼,剧烈喘气,两只手痉挛地环抱住胸口,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第八章 父与子 黑色重逢~
“在那些遥远遥远的过去,
当水波像天空一样湛蓝,
白色的失车菊洒落祝福,
那美丽的人啊,
出现在海的另一边,
她把思念织成琴弦,
她用忧伤歌唱爱情,
喃喃叹息啊,
望不穿的黑暗和强颜欢笑,
当钟声迎接日落,
在那些遥远遥远的未来……”
一个穿花裙子的小妖精用膝盖打节拍,轻声唱着歌,躺在床上的久里安先生缓缓醒来。莎拉从床沿上站起身,向他说着关心的问候,竭力不让自己流露同情的眼光。“你可把我吓着了,德纳斯先生,一声不响就昏过去,还是在对我来说十分陌生的海底,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莎拉说,指了指身后的小妖精,“是好心的妖精们为你提供了休息的场所,尤其是这位芬妮小姐,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她自始至终照看着你。”
德纳斯把手贴在左胸,向小妖精低头致谢,然后接过帽子小心谨慎地戴上。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莎拉问。
“说不上来,不好也不坏,我的身体总是如此。”德纳斯问她,“你刚才去了什么地方?”
“我请人带我去王宫──啊,你别生气,我一开始想,不能老是依靠你的帮助,特别是在你生病的时候──太太们告诉我去王宫的正路,而我在租马车的时候遇上了麻烦,因为我没有钱,可是光凭走路根本到不了王宫,所以我只能又折回来了。”莎拉说完,重重叹了气,烦恼得揪起眉头。
“幸好你回来了,我的天啊……你要知道,一旦离开我太远,我在你周身施下的保护屏障魔法就会失效,若真如此事情就糟糕了!”
“噢,真可怕……可我回来了不是么?”
“放弃吧,久里安太太,别到王宫去,我们就在这里待到塔嗒先生回来,好吗?”
“我说过,十天太久了,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也不想等。”莎拉定定望着他,像是期盼什么,他仿佛意识到了,垂下眼帘支吾着回答:“别这样坚持,也别这样看着我──我也没有钱……真的,我无能为力。”
他的这种反应看在莎拉眼里,却表达着相反的意思。“他在说谎──因为他几乎不敢看我。”莎拉从他退缩的神情里读出来,“这位先生一定有办法帮助我,却隐瞒我,噢,这不奇怪,我们本来就没什么交情,他也不是必须帮我。但看得出来,他越来越犹豫,他的坚定就像阳光下的冰雪,正在慢慢融化。也许只要我稍加试探,他就会有所反应……只是,希望他日后能原谅我对他的利用,我的任性,以及我的绝情。”
于是她假装懊丧地摇头,背转过身子,低声说道:“我很失望,久里安先生,我曾以为你是一位坦率而诚实的人,对我的热忱帮助也是出于一颗善良的心,可我是多么傻啊!你吝啬于付出,对我的殷勤也只是自私地想体会交谈的愉快,你或许此刻正在嘲笑我的愚蠢呢。”
德纳斯惊讶得从床上跌下来,口中一连喊了好几声“不!不!”,太急于辩解反而叫他词不达意,舌头仿佛打结了似的。趁这时候,莎拉又接着说道:“噢,就让你尽情笑我傻好了,我不能怪你,既然你不愿意再继续帮助我,那么至少请把我的魔杖还给我吧,让我飞去王宫,无论如何,我要赌一赌自己的运气。”
“不!请你别冲动!飞去王宫?这是多坏的主意啊!而且没有了屏障,你在海底连一分钟都待不下去。”德纳斯果然急得团团转,他扳过莎拉的肩膀要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迫使她冷静──可事实上最不冷静的恰是他自己。“我不会把魔杖给你的,太太,决不会!要我看着你送死,这我做不到!”
“这么说,你是连最后的希望都不肯给我了?哎呀,你是何等冷酷无情!”
“你错怪我了,我……我……、
蒙面的久里安先生抱着脑袋苦恼地坐倒在床上,肩膀剧烈地抖动──他被刺激到了极点,身体上已保持不了克制,某种狂乱的情绪发作了出来,而精神上,他仍然清醒着,一颗心仿佛裂成了两半,正作剧烈的斗争。他的声音焦躁痛苦,仿佛咬着牙喃喃自语,而在一声剧烈的呻吟之后,突然像无风的海面一样沉默了。
莎拉望着他这般模样,后悔起来:“久、久里安先生,对不起,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她的话被打断,德纳斯紧紧握住她的手,一面祈祷,一面又很快放开了,只是看着她。现在的眼神既冷静又疯狂,既脆弱又无比坚韧,叫人难以抗拒。
“我会的,我会替你实现愿望。”他哆嗦了,嗓子沙哑极了,声音透出难以言喻的悲哀,“只希望到时你会遵守承诺,陪在我身边,啊,这就比什么都好了。”
他站起来离开屋子,亲自去租了辆马车回来,把莎拉迎上车,然后自己坐在她身边。海底的马车身是用巨大的贝壳做的,铺有金黄的海绵,柔软舒服,车下却没有车轮,一条盘旋的花斑鱼匍匐在贝壳底下,撑开的尾鳍形成漂亮的弯月,靠它摆动来掌握方向。拉车的两位海马妖精脱帽向莎拉点头,再用丝带将帽子牢牢绑在脑袋上,从两边分别向后吐出一大串气泡,马车便飞快地启程了。这当中,德纳斯始终一言不发,失神地低着头,好几次他想抓住莎拉的手来保持镇定,却被她有意躲开了。
在莎拉小姐的坚持和德纳斯的妥协下,大约三小时后──也就是傍晚的时候,马车来到了宫殿,一阵湍急的水流滑过王宫城墙,花斑鱼咬住海草紧急刹车,两人从马车上下来,莎拉边揉着坐麻了的屁股,一边仰着脖子发出比先前更大的赞叹声。
据海马先生的介绍,这一整块海域的水下世界──西从南岛的柯斯柯自由港湾起,一直连接到东岛南边的近海──全都归于伟大的丽马海沙陛下统治。“西蒽”是这个王国的名字,也是海底富饶的象征。眼前的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即是最好的证明,相比之下,陆地上的巫女神殿简直不及它的万分之一。
一个海鱼模样的妖精走上前,莎拉猜测他是守护城墙的卫兵,简单地向他说明来意。或许是莎拉的妖精语不太地道,也或许是德纳斯的奇怪打扮令卫兵心生怀疑,他不理会莎拉,而是对德纳斯大声嚷嚷,反复向他提问。
“要求见塔嗒先生的那个人是我,与他无关,先生。”莎拉这么解释,却丝毫没有作用。
“快!摘下黑布,可疑的人类!”卫兵开始急躁了,把长枪举到德纳斯跟前,威胁道。
德纳斯无奈之下照做了,只一会他又重新蒙上脸──可就那么一小会儿工夫也足以使年轻的卫兵看清他的面貌了──对方大惊失色,夸张地抛下长矛,毕恭毕敬跪下亲吻德纳斯的袍子,便急忙进去通报了。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的莎拉,心里狐疑地想:他的脸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呀?还是,他原来竟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哎,那他明明早可以这么做了,却拖拖拉拉耽搁到现在,未免也太不仗义了。
没过多久,两人被恭敬地领入了王宫大门,顺着蜿蜒的紫红色海星铺筑的小路,穿过许多个开满鲜花的庭院,来到大理石砌成的蓝色宫殿,一间顶漂亮的屋子里。
莎拉显得十分激动,一想到很快便能得到老乌龟的鳞甲,然后回到地面,回到奎斯特,最重要的是不久之后能见到萨克,她心里就平静不下来。“快些出来吧,塔嗒先生!”她默默念道,“我只是向他要一片,不,一小片头顶上的鳞甲就行了,我想这种小小的请求,他是不会拒绝我的。”
“久里安太太……”
德纳斯叫了她一声,打断她的喃喃自语。
莎拉转身看到两名魁梧的侍从从身后挟住瘦弱的德纳斯,正要问发生了什么事,德纳斯开口告诉她:“请在这里等我,太太,千万别离开,我会尽快回来。”说这话的时候他极力使自己显得很冷静,为了不叫她担心,他又强调说,“我既然答应了要帮助你,就不会食言的,所以耐心等我回来吧。”
“嗯……”他那副神情严肃得让人拒绝不了,莎拉点了点头说,“祝你好运!”他走出门,只留下莎拉一个。
起初,莎拉流连于屋子内装饰的奇珍异宝,那些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引起了她很大兴趣,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塔嗒乌龟和德纳斯还不见踪影,屋外丝毫没有动静,连个送点心茶水的侍女都没有,她就开始按捺不住了。“我在房里走累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德纳斯先生却还没有回来,现在该怎么办呢?”她转念一想,“对了,我已经到了王宫,塔嗒先生一定在宫里的某个地方,既然他不来找我,我为什么不出去找找他?”
她透过昏黄的琥珀色玻璃窗看了看屋外,发觉走廊上除了一些漂游的小鱼之外,空无一人。她试着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回答。
“真奇怪!他们好像是把我忘在这儿了,多气人啊!”这时候的莎拉开始担忧起来,她并非忘记了德纳斯的叮嘱,放弃对他的信任而凭一时头脑发热行事,但呆得越久她就越不安,心里充满怀疑。当在屋子里踱了不下十圈之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