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
可是特拉伊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莎拉闭上眼睛暗自叹息,只得慢慢走了进去。
房间的气息比外头更为闭塞沉闷,还混杂着一种像是发潮的衣料、腐烂叶子的气味,但是却十分精致干净,除了没有暖炉,没有鲜花之外,并不比艾娜原先的卧室差多少。凭借房间内明亮的火光,莎拉看见一个长方的透明冰柜摆在应该是放床的位置,她想那里面躺着的就是艾娜了。
她走过去看了,却吃惊地大叫出声──里面装的并不是艾娜。
那是个脸色铁青,双眼微张的女人,眼睛以下的部分用纱巾遮了起来,辨不清长相。她的身体被上好的丝绵布料严严实实包裹着,衣服的款式很老旧,扣子还是一扣到底的,领口的花边早就过时了,现在只有短衬裤上才会镶上这种难看的花边。
莎拉之所以认定她绝对不是艾娜,那是因为她长了一头红发。一头鬈曲的红色中带着金丝的头发,那样似曾相识的颜色……没错,就和莎拉她自己的一模一样。
“她是?”她问道。
“她是王后陛下,艾娜的母亲。”特拉伊不以为意,把她叫到帘幕后头,“过来吧,别站在那儿,艾娜她在这里……莎拉,噢!老天,你在干什么?!”
等他急急忙忙奔过去阻止时,已经晚了一步,莎拉由于突然产生的强烈好奇心,把冰柜的盖子用力打开,轻率地扯下了那个红发女人的纱巾,想一睹真面目,那个女人的脸却把她吓懵了,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啊!啊……”莎拉一连发了好几声,却始终没能说出话来。多可怕呀!她有那么美丽的一双眼睛,嘴巴却难看得吓人!又大又黑,嘴唇向外翻突,尤其是那紫黑色的长舌头,就像是一条腐烂的茄子那样挂在嘴角,在她青灰色的皮肤上格外醒目。
特拉伊也是第一次瞧见这副光景,惊讶得僵直身子呆立着,隔了半晌,他低声埋怨道:“看看你干了什么呀?太冒失啦!好了,别紧张成那样,你早该知道王后陛下是怎么死的吧?既然如此,她这般面孔就不足为奇……”他的声音小下来,仿佛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不足为奇?莎拉心想:“上吊而死,哪会是那种面孔啊?就算舌头会伸出来,也不至于把嘴巴撑破吧?她那种模样,就好像……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嘴里生出来似的!噢!这太可怕了,再想下去我准会疯的!”可她仍然克制不了地胡思乱想,而且立刻联想起上次在巫女村碰上的老佣人,以及老佣人无意间抖出的秘密。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
~第十章 针锋相对 谁背叛了谁~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
莎拉不知不觉怪叫一声,自言自语,说话的声音连自己听了都觉得害怕。她站起来,感到彻骨的疲倦和恐惧,牙关打颤,几乎动了逃离这里的念头──瞧,她现在心里乱七八糟的,那些荒谬又讨人厌的想法一遍又一遍在脑子里转悠,直转得她头疼,这样叫她怎么应付接下来的问题呀?──让她走吧!这已经不是一颗柔弱的心脏可以承受的问题了,无论如何,她得离开这里!
特拉伊仿佛看透她的心思,从身后拦截了她,一手挽着她脖子,另一手用力抱紧她的腰,力气大得像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他的口气却完全相反,轻柔、低沉地恳求她:“看在我的面上,冷静下来吧!莎拉,别忘了我们到这儿来的目的,别忘了你的承诺。一具与你毫无瓜葛的尸体,纵然她的模样可怕,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存在不会对仪式产生半分影响!”
噢!他怎么能那样自私?一心只想着自己,想着仪式,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他怎么能这样冷漠地指着冰柜说出“一具毫无瓜葛的尸体”这种蠢话来?她不由地燃起怒火,奋力挣脱他的控制。
“特拉伊,听我说,由于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我现在无法冷静下来,仪式还是改天再说吧!”
“见鬼!你在说什么?已经到了这里,你却突然说改天?嘿,莎拉,这究竟是怎么了?”
“怎么了?我怎么了?”莎拉压下满腔的愤怒,克制着自己,说,“我想再确认一次,特拉伊,你真的坚持要进行仪式吗?”
“是的,我坚持。”
莎拉咬紧了牙齿,狠狠瞪了他一眼,二话不说,施展空间移动的魔法。
可是,一道黝黑的影子阻止了她,动作迅猛得像头猎豹,莎拉撞到了一堵结实的墙壁,被狠狠弹到地面上。“是谁?”她头晕眼花地问道。
“我的名字叫作贝塔。”那张丑陋的脸轻蔑地笑起来,两只眼睛里闪烁着一抹残忍的光辉。看着莎拉挣扎着站起来,他说:“不必费劲了,没用的,我通过神秘作法设下的结界,凭你是不可能打破的,你明白了吗?我们的巫女小姐。”
“这是怎么一回事?”莎拉像是被盆冷水浇醒了似的,瞪着特拉伊叫道,“我们的交易不是我跟你之间的事情么,他怎么会到这儿来的?这结界又是什么时候设下的?”
寂静中特拉伊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把这口气吐出来,他开口说话,声音明显冷峻下来:“你应该理解,在解除契约之前我没有任何魔力可以使用,所以,为了防止你临时改变主意,我只能找个帮手来,我总得想法子保证仪式顺利进行,是不是?放心吧,莎拉,他不会伤害你的,我更不会。”
莎拉盯着他的眼睛,肩膀轻颤,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带着绝望,哽咽着厉声说道:“你在撒谎!特拉伊,这全部是谎话!其实,你是打算让我死在这里吧?”
特拉伊眉毛皱了皱,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是什么让你产生这样毫无根据的想法的?”
“噢!放下你假装正经的样子吧,这不是毫无根据的!我总在想,既然通过赫轮海特契约可以让我获得力量,从而消除诅咒,为什么你打一开始不使用呢?你担心我的鲜血不能解决问题,想方设法教我魔法,可我对魔法的掌握叫你失望透顶,那时候你就打算用契约来实现你的愿望了。可是你却迟迟不行动,这是为什么?后来我明白了,让我来替你回答吧:因为那时你的良心未泯,不忍心要了我的命。”
她接着说:“的确,赫轮海特契约对我没有影响,它只会在终止之后夺取你的大部分魔力,这点我曾向席恩确认过,所以才会放心地和你缔结契约。可是我错了,你还是欺骗了我!几天前,我从里朗先生口中得知,这项契约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和某些特殊魔法混合时产生的特殊效应,不巧的是,诅咒和消除诅咒这类魔法恰恰就属于这一列,对于控制力低下的魔法初级者来说,这种效应几乎是致命的……我难道说错了吗?”
“没错。”特拉伊淡淡说,嘴角不带一丝感情,“你说得对极了!”
“啊,是啊!你总算承认了!在鲜血仪式失败之后,你的公主彻底跨了下去,所以你就顾不得我的性命了,为了你的心上人,你心甘情愿把良心卖给魔鬼,打算彻底利用我了。那天晚上你哭着在我面前哀求也是在演戏吧?好啊!成功博取了我的同情,然后,又毫不留情地把我牺牲掉,这和你之前的作风保持一致,多完美啊!一个彻头彻尾、始终如一的骗子!凶手!”由于激动,莎拉大声抽气,她的嘴角剧烈抽搐着,脸颊红得诡异。
现在若是特拉伊的眼神中再流露出忧伤或者痛苦,莎拉就会感到虚伪狡诈,恶心得想呕吐。但他却不以为然地笑笑,听任她说下去,好像她咒骂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
莎拉深吸几口气,放低声音,勉强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我早说过,我不能相信你,事实也证明你的确无法让我相信。在了解真相之后的几天里,我给了你许多次机会,甚至在刚才,我还向你询问是否要将仪式进行下去,可是──唉,可是你让我失望透了……”
一个伤心的哽咽堵住了莎拉的喉咙,她费力把它咽下去,接着说:“虽然了解真相太迟了点,可我既然预料到了你的背信弃义,就不会毫无准备地单独跟你到这里来。这一点,你没想到吧?”
“如果你所谓的准备是指萨克的话,很遗憾,他不可能来了。”特拉伊顿了顿,看见莎拉变了脸色,他接着说,“因为我在他的酒里做了些手脚。你知道,当一个人毫无防备的时候,是无法抵挡异常魔法的,即使是萨克那样擅长治疗的白魔导士也不例外。所以……很抱歉,我把你最后的希望夺走了。”
这时候莎拉笑了──她在愤怒或者悲伤得想哭的时候总是会禁不住笑起来,还笑得特别大声,像是看了出滑稽戏一样,歇斯底里地大笑。她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水,用激动的口吻高声说:“那么,我是注定要死在这里了呀!”
她嘴角还带着笑容,说话的最后一个音节还没完全消失,她那柄漂亮的、闪着幽光的紫风魔杖就已经插进了特拉伊的肚子,从前胸刺入,从后背穿出来,快得甚至没有给他呻吟的机会。莎拉咧着嘴,难看地微笑,她注视着因痛楚皱成一团的特拉伊,把头高高地昂起,拼命忍住不让眼泪滚落下来,骄傲地说:“你以为,我就只会依靠别人吗?我所谓的准备就一定是求助于萨克吗?你难道从没想过,我会亲手杀了你?是啊,你从来没想到过,因为你就是看准了我对你的这份感情,一次又一次把我当傻瓜来愚弄!”
“不是……不是这样的……”特拉伊倒在她身上,握着她的手把紫风缓缓抽出来,不管血喷溅了一地,牢牢抓紧那只手。他看着不远处的艾娜,断断续续,费力地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声音里带着莎拉所不熟悉的感情。
“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还敢对我说这种话!”莎拉瞪大了眼睛,连他的血滑到她脖子上也顾不得擦一擦,她几乎怀疑和她说话的这个人脑子出了问题。这是怎么了?他的道德破产,阴谋被彻底揭穿,他居然还在恳求她,要她以牺牲性命为代价来搭救他的情人呢,他真以为她是个十足的傻瓜吗?
特拉伊摇头,脸色越来越灰败,揪着她肩膀的手也不得不改成支撑的姿势:“不……你错了,莎拉,你不会死的,因为萨克给你喝了龙血,它能帮你抵御一部分伤害。长久以来,我一直在等着这样一个合适的时机,所以……所以……请你……”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一道魔法从背后穿进了他的心脏,他呻吟了一声,不置信地低头凝视胸口那个窟窿,看着生命随着血流淌出身体,看着自己慢慢从莎拉的肩膀上滑下来,倒在冰冷的地上。
倒下来的时候,他把那块绛色的天鹅绒帘幕也拉扯下来,露出了盛装艾娜的透明冰柜。艾娜……他凝视着她,嘴唇动了动,身体逐渐变得和她一样冰冷了。
“噢!不!”莎拉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房间里弥漫着死亡的气味。一个古怪的声音持续不断折磨着莎拉的耳朵,她分不清是那个男人喉咙里发出狞笑声,还是自己牙齿咯咯打战的声音。“你、你……”她打了个寒颤,舌头在嘴巴里僵硬笨拙,说话也不连贯了。
“我怎么了?我也不过和你做了相同的事而已。”那个男人手中燃着一团魔法球,他的黝黑的侧脸轮廓被火光映照得十分鲜明,就好像钱币正面的人头像,带着某种残忍和腐败的色彩。他那一双只在动物身上才看得到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那眼神在莎拉看来,既轻蔑又满足。
“可你要杀的不是我吗?该瞄准的应该是我的心脏,不是吗?”莎拉叫起来。
她这番话把贝塔逗得哈哈大笑,脸也随着火苗的抖动变得扭曲起来。“我说,巫女小姐,你现在还有心思来想别人的问题吗?你是不是还想弄明白,我究竟是魔法射偏了目标,还是存心杀害了一个同伴?哈哈哈哈……噢!说实话,我真替你担忧呀,特拉伊一死,你们之间的契约就自动解除,这样你再也无法从他身上汲取力量了。你说说看,一无所有的你,该拿什么来和我对抗呢?”
贝塔的大笑声中,莎拉的意识回到自己手上,那把精悍短小的魔杖沾满了特拉伊的鲜血,变得十分滑腻,她边慌张地退后边用衣角擦拭魔杖,同时使劲咬着嘴唇忍着眼泪,把皮都咬破了。她不知道此刻的心情中恐惧和愤懑哪个占得多一些,但无论怎样,如果不冷静地全心应对这个更危险的敌人,下一个倒下的就是她自己啦。“要镇静!要镇静!这几天我不是已经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次战斗的场景了吗?差别只是换了一个对象而已。何况,我并不是一无所有,只要我的魔杖还在,纵使没有一丝一毫的魔力,我仍然能依靠充沛的行动力进行空间移动!”她开始努力回想在一年多的训练中所受到的指导,盼望想出一两个应对之策,可遗憾的是,无论她多么拼命,那些法术她一项也使不出来。
贝塔的魔法这时无情地向她扫过来,一道接着一道,伴随着丑陋的笑声,划过莎拉的脸颊,肩膀以及手脚。莎拉仅能用眼睛捕捉光线,左右晃动来勉强躲避攻击。虽然模样狼狈不堪,她那娇小灵巧的身体倒是给她带来许多便利,况且空间移动也帮了不少忙,因此贝塔的魔法虽然疯狂,却没造成多少实际影响。
那头野兽恼火地吼叫:“我倒想看看,你能挺到什么时候!”如此频繁地移动,十分消耗行动力──等消耗殆尽的那一刻,就是她乖乖束手就擒的时候了。
尽管莎拉气喘吁吁,脸色煞白,内衣和头发被汗水完全浸湿,模样就好像随时就会昏过去似的,她却偏偏总能够及时躲开那些叫嚣着在屋子里肆虐的魔法光束──这叫贝塔气恨得险些把自己的牙齿咬断。
倏地,他听到房间的某处发出清脆的“咔查”声,顿时警觉地停下施法,瞪着滚圆的眼睛,看向缩在墙角的那个面色疲惫的小姑娘。
“你──”贝塔威胁着挥手把她扫开,眯起眼睛,仔细审视那一处结界的裂痕,结果令人难以置信──因为再差一步,结界壁就会被击穿了!
这显然不是莎拉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