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宫殿热闹非凡,早餐的托盘挤满了咖啡杯,冷清的饭桌突然添了许多副刀叉,多年的寂寞一扫而空,里朗和里娅快乐得像是两只忙碌的松鼠。莎拉从没见过如此勤勉、可爱,手艺一流的妖精,管家妖精却也从没见过如此调皮捣蛋、充满活力的巫女,他们都使对方大开了眼界。并且,莎拉从里娅身上看出了老院长的影子,那使她倍感亲切。她感到自己就像庆典上被抛撒的花瓣,在笑声中飞舞,在悠闲的时间与空间里游荡。
一天晚餐的时候,萨克坐了莎拉身边的位置,诚实地表达了他的担忧。“你定是把那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对不对?我倒希望我猜错了,可你的表情告诉我,我是对的。”他把手放到盘子边上,却没有兴趣去搅动里面那可口的肉羹。
莎拉发现他的急切,不是从他的脸上,而是从那闪烁的眼神中。他很少把内心的想法表现在脸上,就算有也是一闪即逝。莎拉很想知道他的良好教养从哪儿来的,那种镇定、内敛,却同时又格外引人注目的气质,远比金钱、地位、美貌要难能可贵──尽管说那些他似乎……唉,一样也不缺少。
“我怎么会忘呢?吉莫拉一直装在我心里,这时候我还牢牢惦记着哪。我并不是拖延履行约定的时间,事实上东岛之旅的准备已经差不多了,我那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么说来,你想好动身的时间了?是在一个月后,还是半年后?”
“唔,其实──就在明天早晨。”她一笑,汤勺里的汤都洒了出来。
“明天!”萨克低声重复,喃喃道,“好哇,你一定是故意这么做,让我几天来心急如焚,我该怎么感谢你的坏心眼呢?”
“一个亲切的眼神就够啦!”回答很愉快。
萨克把她送进屋子,为第二天的行动作了详细的安排,当然,为了瞒过两位管家和金先生,这些预先安排是必需的。最后他对莎拉说晚安,十分不情愿地,转身离开她。莎拉则在房间里用歪歪扭扭的字体给里娅夫人留纸条,她的字虽然不漂亮,情感却很真挚,相信里娅看到字条时,纵然有再大的不满,也会立刻原谅她的。写完后,由于墨汁弄脏了手,莎拉开门出来,被靠在墙边的人吓了一跳。
“嘿!萨克,还有什么事?”
“唔,没事……”他局促地红着脸回答,低着头,过了很久又补充道,“我想,我是高兴过了头。”然后轻轻吻了莎拉的脸。
“明天见,莎拉。”
“明天见,萨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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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拉最后检查了一遍旅行包,那里面装有换洗的衣裳,两块干净的手绢,几片干面包和腌肉,以及一袋数目不多的钱币。为了路上解闷,她把一打酱酸梅也放了进去。虽说只要有萨克在,她永远不需要担心遗漏了什么,但一个骑士身上总不可能带着酸梅吧?这个有趣的想法让她笑了起来。
然后她脱下外套,哼着小调,正准备换上睡衣时,冷不防一双手从后面包围了她,把她的嘴捂得严严实实的。她还来不及挣扎,便听到耳边一个声音说:“你听得出来,是我,别大声喊叫好吗?答应我我就放手。”
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有着足以把心撕裂的力量!顿时,一个魔鬼举着火把张牙舞爪地从心底跑出来了,莎拉的血管里流的不再是血,而是滚烫的岩浆。她不顾一切地用拳头,用脚跟,用牙齿,攻击每一个她能够碰到的地方,揍他,撕碎他,毁灭他!特拉伊压低了嗓子叫起来:“啊啊!你那么激动,像个带壳的栗子一样浑身竖满刺,这样我更不能放开你了!莎拉,听我说,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了,你很安全,安全到了极点,我保证!”
“萨……”莎拉奋力摆脱他的手想高声叫嚷,却被阻止了。
“不!别叫萨克来,莎拉,我不是来找麻烦的!”特拉伊急着说,“你想,这儿是你的神殿,有着成百上千的战斗妖精,我不会愚蠢到伤害你,也不会带你离开。所以安静下来,听我说几句好吗?念在从前的份上……”
从前?从前?!最后这句话,简直让莎拉愤怒地想大笑,反倒使她冷静了下来。特拉伊小心谨慎地缓缓放下手。
他嗫嚅着说:“我想让你帮个忙……啊,等等!先别急着拒绝,这不仅仅是单方面的请求,我是说,这是一个交易,明白吗?”
“我不愿意和你交易,先生。”莎拉冷冷说。
“那么怎样才愿意呢?是在用尖刻辛辣的词语咒骂我之后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便开始吧,你面前这个邪恶伪善的骗子,正注意听着呢!──说点什么吧,别那样瞪着我,唉……请别夺走我最后的希望……”
他显得十分疲惫,面色比早先更苍白,眼圈发黑,银发乱糟糟披在背后,渴望和哀伤同时出现在他的眼神中。莎拉看见他在颤抖,忠实地反映了内心的恐惧焦急,她惊讶地发现,那张曾经怎么也看不真切,神秘的、傲慢的脸,此刻却那么清清楚楚展现在眼前,尽管和记忆中的模样几乎没有差别,却再也激不起伸手去触摸和拥抱的欲望了。
“我帮不了你,特拉伊。”她终于说,带着怜悯的心情望着他。
“别说这样的话,只有你能帮我,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我没有力量。”
“你会有的,我将把我的力量给你,来试着唤醒你独一无二的能力……只要你点头答应,一切都是有希望的!”
“可是我无法相信你。”
“这正是刚才我要向你说明的事情。莎拉,你不必相信我,我也没有资格请求你的原谅和理解。我只希望做个交易……”他难堪地停下来,仿佛自己也为这种说法感到不齿,但他咬了咬牙,一古脑说了出来。“我希望你能救艾娜一命,相应地作为交换,我会协助你对付王宫的主人。”
一阵沉默。莎拉开始捧着肚子笑起来,都笑出了眼泪,怪异的笑声在夜晚显得尤其刺耳。她边擦眼睛边说:“特拉伊,你又一次选择了背叛吗?这次倒霉的那一个,换成了你的主人?哈哈……可是真遗憾,你错了,我并不想对付他,连给我最多伤害的你,我也没想过要报复,更别说是与我毫无关系的墨王。你看,毋庸置疑,我们做不成交易了。”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么再上我吧──若是你答应救她……我将会永远属于你。莎拉,你不是一直对我抱有那样的念头吗?”
莎拉于是用尽全力,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望着可悲的灵魂,既怜悯又厌恶,她脸上仍然笑着,胸中却有酸涩涌了上来。他蓦然间跪倒在她面前的时候,没有意外地,莎拉听见了他深沉而悲哀的哭泣声,压抑地释放内心巨大的痛苦,那个骄傲的生命被完全挫败了,无助地向她哀求着,语无伦次喊着不连贯的句子。最终她心软了,把手伸给他,他便长久地亲吻着,像一个深陷泥沼的人死命抓住救命草绳似的,把滚热的眼泪洒在了上面。
“特拉伊,你的模样实在太糟糕了……”她终于忍不住哭了。
―――
黎明时分,初秋的天气透着凉爽,风中飘散淡淡的新鲜气味,使人精神振奋。萨克摸了摸飞鼠邮递员的脑袋,把回信装在它的大口袋里,目送它离开。
这样的天气很适合旅行,他心想,再过没多久,太阳从一端冒出来,钟会敲响六下,里娅和里朗就会准时起床,把厨房摆弄得叮当响。当然,莎拉也会出现在喷水池边,顶着蓬松柔软的小卷发,笑嘻嘻和他打招呼。她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从来不知道细心打点,却永远生动亮丽,吸引人……唔,吸引他。她还会背着她鼓鼓囊囊的行李来,背包的角落里一定躺着几件可笑的收藏品,如果笑话她,她会狡辩说:我可没有收集,它们原本就在那儿了!那种表情尤其逗人──多有趣也多么幸运,她和爱兰格斯简直像是两个极端!
不过这回他料错了,莎拉两手空空,心事重重地来了。
一看她的脸色,萨克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望着她,等她说出来,可是她被内疚堵住了喉咙,低着头迟迟不开口,脸颊都憋红了。
“你是想告诉我,由于某些原因,今天不适合旅行,是吗?”萨克微笑着替她说道,“让我来猜猜是什么原因,你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太过留恋里娅的橄榄蔬菜饼?或者……啊,这最有可能,你不愿意和我单独在一起是吗?”
莎拉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她轻轻说:“我不能同你去了,萨克里菲斯先生,原谅我。”她的语气让萨克看见了不祥的阴影。
好一会儿,他费力地分析她的话:“你的意思是……一直、永远都不能了?你那样坚决,已经下定决心,什么都不能令你改变主意了?”
有一刻他弯下腰想看清她的表情,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莎拉把他推开,背转过身,激动地回答:“是的,是的!”
这让萨克既错愕又难过,他低声问:“我能知道原因吗?”
“昨天晚上,特拉伊来找过我。”
“那倒不错,他好吗?”
“……他很好。”
“唔,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要告诉我了吗?莎拉,转过身看着我好吗?你看,我很镇静,比任何时候都镇静,你可以放心地把一切告诉我,让我为你分担烦恼。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对不对?他对你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莎拉焦急地打断他。她恨这样的场面,不得不对萨克有所隐瞒,不得不再一次伤他的心,让她痛苦极了。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在把手伸向特拉伊的那一刻,她选择的道路已经很分明了。她放弃了那条萨克为她铺筑的平坦舒适、充满温暖的大道,而选择了黑暗的、前途未卜的荆棘小路,只因为那条小路的尽头,有一头受伤的狮子。那只狮子曾经把带着倒勾的箭头插入她的心脏,她想拔出来,箭头却进一步撕裂她的胸膛,于是她妥协了,箭头便连同狮子一起,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她想了想,深吸一口气说:“对不起萨克,特拉伊他需要我……并且,我也需要他。”
霎时间,莎拉察觉到一道微弱的火光平静而绝望地在她身上徘徊,投下支离破碎的影子。她几乎没有勇气看他的眼睛,恨不得此时地面裂开一个大口子,毫不留情地把她给吞下去,也好过站在这里面对他的悲伤。时间太难熬了,等待几乎让她发了狂!
终于他回答道:“好的,既然这是你的决定,我会尊重它。”他走近了,莎拉以为他会俯下身亲吻她的嘴唇或者脸颊,但是他没有,只是以一种十分克制而严肃的姿势吻了吻她的手。
“再见了,莎拉,保重!”他轻柔地说,慢慢地放开她的手,转身提起行囊。他走了几步,低下头渐渐停下来,含糊地说了句──“抱歉,本来说要带你去看吉莫拉的黄昏,现在恐怕要食言了”──然后接着迈步。望着他的背影,莎拉捂住差一点就要滚落的眼泪。她感觉自己做了同样的事情,清清楚楚地,在他心口插了一把刀,并强迫他把伤痛忍住。
现在他走出了大门,独自上路,离开了她。
~第六章 秘密 似曾相识~
得知特拉伊投靠的消息,最高兴的莫过于嘎帝安的金先生,这倒不代表特拉伊取得了他的信任,只是或许有利用价值而已。他迫不及待地把那念念不忘的计划重新提了出来,获得了特拉伊的认同──为了表现出该有的诚意,这位重战士对于此类行动毫无异议,还表示愿意代替萨克里菲斯将众人领进结界内的城堡。莎拉大声反对,搬出萨克的理论:那会减少独角兽的寿命。金先生口上不说,脸上摆出明显的不屑──在他看来,同情和怜惜独角兽是相当愚蠢的,他花了一个下午来说服莎拉,使她相信他的计划完全有助于她的大业,理应得到支持。莎拉为此头疼,她正处在为失去一个至要的朋友而伤心期间,无心顾及那些所谓的“大业”,便轻率地丢给金先生处理,于是没过多久队伍就出发了。
露宿森林并不愉快,或者说,十分痛苦。受到夜间出没的野兽骚扰,蚊虫叮咬,寒冷侵袭,并且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多。莎拉不禁想起萨克,他总是体贴入微地做好一切,嘘寒问暖,甚至心甘情愿替她守夜。她也幻想着令她无比向往的吉莫拉,她和萨克曾经那样期待着这趟旅行──可是现在的状况并不容许她过多想念萨克,因为越是想念,心中的懊悔就会积攒得越多──她只有用沾着唾沫的手指轻轻抚摸肿起的蚊虫块,把被子裹得更严实一些,强迫自己入睡。
由于缺乏飞行能手,马车取代了空间移动魔法,旅途漫长乏味极了。金先生总是那一套陈词滥调,得意而并不巧妙地自吹自擂,莎拉觉得只有头脑不健全的人才能一整天下来还听得津津有味──她一点儿也不想装作这样一个人,却仍然免不了被叨烦。好在还有特拉伊,他和他们呆在一个车厢里,会在适当的时候把话茬接过去,让莎拉轻松一会儿。每当这个时候,莎拉就会用复杂的眼神看他。他并不像她预料中的,为那一夜的失态而羞愧自卑,当然,莎拉也并没有拿此事看他不起,于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保持着生疏而礼貌,仿佛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她也和斐黛尔小姐说话,但那个漂亮的小姑娘不知什么原因,唯独对她抱有很大的敌意,眼中时常流露出怀疑和轻蔑,仿佛看着一个不理智的疯子,或者傻子──那天早晨发生的事,她透过被幽禁的房间窗户全都看见了,所以得出了这个结论──而只有当莎拉提到萨克里菲斯先生的时候,她会十分专注地倾听,两只手交握在胸前,使劲咬嘴唇。
那天夜晚,莎拉还在梦乡游荡的时候,嘎帝安的战士们悄悄行动了,特拉伊亲自为金先生开了一道小门,引着众人走向王宫的地下冰窖。途中的交战在所难免,火把丢了一地,鲜血将石阶染红,特拉伊的大剑不知在多少人的身上划过,魔法不知贯穿了多少人的心脏,为了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