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驾完,略叙一叙家常,传过午膳,白帝向邯翊笑说:“开演吧。”
邯翊退到后堂,见颜珠正望着台前出神,便说:“不要紧的,拿出你平常的本事就行。”
颜珠恍若未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堂上。
她站在侧门,看不见白帝,但她知道他在那里。十多年前,就是这个人一纸诏书,自己一个千金小姐就沦入了青楼。本以为早就忘怀的往事陡然清晰,耳边尽是裂弦瓷碎、吆喝喧哗、叫喊哭嚎的回响,几乎就想扔出一句“我不伺候他”!
然而瞬时,她又清醒了。
勉力定下心神,她说:“公子放心,我明白。”
孙五捧着曲册匆匆进来,劈头就道:“点下来了,是‘扫花’、‘春晓’两支,颜大娘,你快预备。”
平日极熟的曲子,其实不用准备。等到得堂上,抚琴引吭,唱得珠圆玉润,果然是四座皆惊。
邯翊站着听了一会,正打算回堂上去,不经意间有个小丫鬟的身影,晃过眼前。
“你等等。”他叫住她。
小丫鬟似乎吃了一惊,身子颤了颤,低头站住了。
邯翊走过去,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凝神看着。良久,问:“你是我府里的丫鬟?”
小丫鬟摇摇头。
“那你是哪府的?”
小丫鬟脸色发白,像是紧张得话也不会说了。
“她跟我来的。”冷不丁地,身后有人插话。回头一看,是领了赏下来的颜珠。
邯翊问:“我怎么不记得你有这么个丫鬟?”
颜珠说:“是前几天才买的。她家里出了事,急等着钱用,我看她可怜,所以……”想想又说:“她还不十分懂规矩,公子多包涵。”
邯翊不言语,一直盯着那小丫鬟看。忽然一笑,说:“原来,你还藏着这样的宝贝。”
颜珠愣了愣,正想说什么,孙五又赶着过来说:“大公主加了一支‘踏雪’,颜大娘快上去吧。”
邯翊微微颔首,“你先去吧,有话日后再说。”
直唱到天色将晚,白帝启驾回宫。
瑶英拖在后面,跟邯翊说悄悄话:“你赶紧让颜大娘搬家吧。”
“为什么?”
“你没看见景暄他们几个,方才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么?”
景暄是朱王的孙子。
邯翊笑了笑,“我倒没留心。”
瑶英好像有心事,没有接口。走了一段,眼看快到府门,邯翊得赶上前了,却又说:“等等,我还有话要告诉你。”
邯翊转回身来,看着她。
“这话……”瑶英很犹豫,“本不该我说。”
如此吞吞吐吐,邯翊留心了。
他凝神看她,“瑶英,你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不、不是,不是我的事。”
邯翊苦笑,“那,不是要紧话等我过两天进宫听你说?”
瑶英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邯翊焦急地望一望前面已在跪送的官员,几乎就想甩手而去的当儿,瑶英终于低声地、一字一字地说了出来。
“凤秀宫的那位,有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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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萧仲宣推开窗子,风卷着零星的雪霰扑了进来。
他伸出仅有的一只手,雪片落在手心里,有种冰凉的真实感觉。
“哈啾!”
文乌在他背后,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萧仲宣微微一笑,带上窗子。
从最后的缝隙,他瞥见院中大公子邯翊的身影,深青的袍服如天色般阴沉。
他们回到帝都十天了。去时默默无闻,归来时朝野瞩目。重案在身,由理法司收押。与寻常囚犯不同,跟文乌两人合住一个小院子,一切都打理得舒舒服服。
他当然知道是谁安排了这一切,可是那个人却一直没有露面。
回想起大公子以往略为浮躁的行事,萧仲宣不由讶异,是什么让他变得沉得住气?
邯翊走进屋,雪片挂在他的眉头发稍,瞬间便化成了细小晶莹的水珠。他的目光在萧仲宣脸上盘桓片刻,又慢慢地移到他空荡荡的右边衣袖上。
他慢慢地吸了口气,“先生受苦了。”
萧仲宣笑答:“本来该丢一颗头,如今只少半条胳膊,算起来只赚不赔。”
邯翊默然片刻,“先生放心,这条胳膊不会白丢。”
“既然已经丢了,”萧仲宣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奇异的豁达,仿佛超然物外,“白丢还是不白丢,对萧某来说,都是一回事。倒是——”
他看看文乌。
文乌起身,到里屋取了一只匣子出来,默不作声地往邯翊面前一推,转身往外走。
邯翊不解,“你到那里去?”
文乌说:“你跟老萧谈,我不听,你就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个东西。”说完,真的开门出去了。
萧仲宣望着文乌离去的身影,半晌,若有所思。
邯翊问:“先生在想什么?”
“在想鹿州的事情。”
邯翊眼波一闪,低声问:“萧先生,为何出此惊人之举,去抄嵇远清的家?”
萧仲宣反问:“公子以为,是我的主意?”
一丝愕然从邯翊掠过,随即隐没。
当初是白帝这么推断,他便也这么以为了。此刻细想,当时萧仲宣已然身受重伤,怎可能再替人出谋划策?
他不语。隔着炭火,他的面容显得飘忽不定。
萧仲宣看见他眼底深藏的复杂神情,仿佛掩藏着极深的心事。他想起不久之前,在他未离开帝都的时候,也曾在大公子眼里看到过同样的神情,但那时,这种神情还像雪花一般飘摇,此刻却像是生了根。他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但邯翊不说,他便也不问。
良久,邯翊收回心神,看着匣子,“这是什么?”
“是信,公子要不要看看?”
邯翊打开匣子,随手取了最上面的一封。信笺很旧,看起来像是十年之前的。信没有署名,但字迹很熟悉,那是匡郢的手书。
“……若所谋事果,帝自可为摄政。如其不谐,亦须据鹿、端及东土半壁,复东府之旧,则其如我何?”
他的眉角不易觉察地跳动了一下,然后将信放回去,淡淡地问:“为何给我看这个?”
“这里面还有些别的事,如果拿出几封,估计就可以端掉几个人。”
邯翊无声地透出一口气,说:“听先生的语气,似乎不大赞成这么做?”
“就事论事,单说鹿州一案,大公子动得了嵇远清、动得了齐姜氏,只怕却不足以动他。”
邯翊笑笑,“我原本也没打算动他,连嵇远清我也不会去碰。”
萧仲宣怔了怔,那种神情又在邯翊眼底闪现,却只是一瞬,便消失了。
邯翊又说:“倒是如今,连齐姜氏都不一定动得了——”
“这是从何说起?”萧仲宣瞬了瞬眼睛,“小公子又不在齐姜氏的肚子里!”
邯翊蹙眉不语。
忽然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仿佛有什么事迟疑不决。
萧仲宣静静地望着,另一个身影从记忆中浮现,和他徘徊的脚步叠合在一起。萧仲宣忽然说:“等把这件事情了结,我也该走了。”
邯翊倏地停下脚步,“哎?”
“大公子当初说,去留由我,如今不会不算数吧?”
邯翊怔了很久,勉强笑道:“那自然算数。不过我不明白……”
萧仲宣有点疲倦,闭起眼睛歇了会,然后说:“一来,还是那句话,萧某闲散惯了。二来我刚刚想明白,大公子身边其实不需要我这么个人。”
邯翊微微不悦,“我自然是需要的。先生何出此言?”
萧仲宣缓缓摇头:“我看大公子要我留下,只因为王爷身边也有过这么一个人!”
邯翊神情微变,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萧仲宣又说:“我这趟回鹿州,一路跟文公子闲谈,才知道王爷身边有位胡先生。不光如此,路上我还留意到一件事情,文公子想事情的时候,喜欢绕室徘徊,我想了一想,似乎大公子也有这个习惯,既然大公子和文公子是总角之交,是不是都学王爷?”
邯翊低头回想了一会,笑说:“我自己都不曾留意,不过父王倒真有这样的习惯。”
“大公子,为何你事事都要学王爷?”
萧仲宣正色,一字一顿:“你何能如此?又何须如此?大公子你……毕竟不是王爷!”
邯翊没有说话。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萧仲宣。渐渐地,仿佛有一丝光亮,从他的眼底,由暗而明,映着他年轻的脸庞,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
“是啊!”他轻松而快意地笑着,仿佛陡然间甩脱了什么束缚,“先生说的不错!我毕竟不是父王。”
萧仲宣微笑,“如此,萧某是可以安心地走了?”
“先生放心,几时先生要走,我必把盏相送!”
当日,邯翊便将那匣信笺呈给了白帝。
他知道那些信是什么,帝懋五十三年白帝夺宫的时候,他已经十一岁了。
他还记得消息传来的时候,虞妃恐惧的模样,她脸色惨白,浑身都在发抖。那时他很奇怪,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后来他明白了,因为她本来是个民间女子。他就不一样了,从小就是皇子,他觉得那些事,再自然也没有。
直到有一次,瑶英拉着他,去看寿康宫的那个老人,他才微微感到一点不寒而栗。
老人瘫在床上,看见他的时候,眼中突然闪出锐利的光芒,那比他枯槁的容颜,更令人害怕。一瞬时,他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被他看透了。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心里却忍不住想,有这样目光的老人,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白帝看了那些信,默然良久,却只问:“看样子,嵇远清这事情一两天完不了。鹿州是个要紧的地方,督抚这位子空着不行,你心里有没有人选?”
人选自然有。可是话到嘴边的瞬间,他看见白帝眼中略显复杂的神情。心念电转,他改了口:“总得要一个威望才德具胜的人,容儿臣跟辅相他们商量一下。”
白帝先不作声,然后缓缓地吐出两个字:“也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无所谓的淡定。而邯翊,反倒有了几分慌张。
从宫中出来,见到石长德,提起鹿州督抚的人选。
首辅思虑良久,直言道:“让蒋成南去,大公子以为如何?”
邯翊不响。过了会,他慢慢地吁了口气,“倘使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石长德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不甘心,便说:“只好他去。”
邯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我想也是如此。”顿了顿,他又说:“蒋成南去了鹿州,理法司由谁来接?”
最顺理成章的人选,自然是现任刑部正卿鲁峥。
他与匡郢过从甚密,必定能为白帝办到他想办的事,只是这么一来,花费在鹿州案上的一番心血,只怕要付诸东流。
石长德却仿佛闲谈般,问起:“大公子去理法司半年多了,对刑律条文也该稔熟了吧?”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
“不行,”他急急地摇头,“我不行。”
石长德也不问缘由,只说:“那么,亦只有鲁峥最合适。”
“朝中无人了么?怎会只有他?”邯翊站起来,烦躁地来回踱步,“端州督抚魏长荣行不行?或者孙直廉?董硕呢?”
“大公子!”石长德打断他,沉稳地说道:“‘退一步海阔天空’。”
“是啊。”怔了好一会,邯翊终于轻叹了一声,“你说的是。”
两天后明发钧令,蒋成南以从二品衔转任鹿州督抚,鲁峥迁理法司正卿。
同日白帝降下谕旨,将自己原先住过的西天帝府赐给了大公子。
这所府邸在天宫之西,修得奢华无比。自从白帝摄政,没有身份相合的人能住,便一直空着。
邯翊明白,这是对他“识得大体”的嘉许,看来荣宠无限,却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本该意兴阑珊的蒋成南,看来却惬意得很。他以从二品转任鹿州督抚,虽是平调,算起来还屈了,然而面上从容自若,一点看不出心里怎样想?
他在朝中几无交好,人缘却也不差,一连几日饯行的不断,终于偷得一日清闲。其实也有缘故,兰王府中有喜事——世子弄璋,这是兰王长孙,诸人自然要去道贺,蒋成南跟兰王来往甚少,略为应酬便抽身回来。
独在书房整理卷册,忽听脚步微响,抬眼看时,小厮在门口传报:“石老爷。”
是好友石璟,内眷亦无需回避的至交。踏着安闲的步子,由门外进来,施施然浅笑道:“好会享清福!”
石璟本是个不理世务的浊世佳公子,家中极富,一门心思想让他做官,替他谋了个太常寺录事的差使,倒也投他的口味,便一做好几年。官不曾升一级,朋友倒交了不少。蒋成南为人疏淡,惟独与他交好。
蒋成南见是他,快意地笑了:“可不是?‘独享三分闲’,难得得很。”
然而石璟想起的是前头一句:“钟鼎若浮云”,便觉得他的话大可玩味。
“这就要想‘归去青山里’?早得很!”
“何必青山里?”蒋成南悠然笑道,“我此刻已然觉着‘轻’了许多。”
“我看也就是眼前,说不定只有一年半载好享。”
蒋成南很留意他的话:“怎见得呢?”
“我刚从兰王府里来,听见个传闻。”他压低了声音,“说是嵇远清身上有些什么‘花样’,上头非得要绕过你去,所以才调你出去。”
蒋成南沉默了片刻,反问:“那又如何呢?”
“绕过去了么——”石璟在案头画了个圈儿,“自然还要绕回来!”
蒋成南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觉得这话有些道理。”至交清谈,毫无顾忌,“那边这回又拿下了理法司,长此以往,只怕石相都压不住,上头能无动于衷?”
“未必。”蒋成南终于开口说了句心里话:“嵇远清不过是秋后之虫,无足轻重,石相如果压不住,王爷绝不会这么做。再者,不单石相在,还有——”
话到这里,不肯说下去。
石璟眨着眼睛,“你是说——”
“看明年秋后吧。”蒋成南仿佛很随便地说。
石璟终于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慢慢地吸了口气,半自语似的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