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微微颔首,含笑不语。
晚间回到凤秀宫,姜妃便将心愿向白帝婉转说明。
“亲事?”白帝显得十分意外,“瑶英才十四,太早了吧?”
姜妃徐徐劝说:“定下亲事,也不是说马上就得出阁。王爷若是舍不得这么早嫁,多留她三五年又何妨。不过,姑娘家总要嫁人的,先替她打算妥当,岂不是好?”
白帝默不作声,想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最后说:“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没有回绝就还有指望,姜妃嫣然一笑,也不再提。
又过几日,这天白帝在凤秀宫进晚膳,正在闲谈之际,忽听宫人传报:“大公主来了!”
不光姜妃,连白帝也愣了一愣,自从姜妃进宫,瑶英进凤秀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大概是找我……”白帝笑着说。
话音未落,就见瑶英一步迈进屋里,脸涨得通红,也不行礼,径直冲到姜妃跟前,手指差点戳到她鼻子上:“我的事情,你少管!”
措手不及,满屋的人全都愣住了。姜妃呆了半天,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大公主,你这是怎么啦?有话慢慢说。”
瑶英一脸怒气,冷笑连连:“慢慢说?慢慢说完我让你给卖了,都还不知道!”
白帝沉声喝道,“瑶英!你这是怎么在说话?”
瑶英露出一丝怯色,但只是一瞬间,她重新又扬起脸来:“我为什么不能说?我差点就叫人推到火坑去了!”
“谁要推你到火坑里去?谁敢?”
“她!”瑶英手一指姜妃,“这女人把她五弟弄来,打的是什么主意,父王你不知道么?”
白帝他倒觉得好笑了,“你这孩子!为了没影的事情,也值得这么大闹一场。”
瑶英却不觉得好笑,冷哼一声道:“此时没影,将来可说不定。还不是因为我没了亲娘?‘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话是再也没错的!”
白帝勃然变色:“放肆!”
瑶英不说话,脸向上一扬。
白帝更加生气,厉声说:“你还有脸提你娘?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别说不像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就是乡间野丫头,也比你强!你娘要是还在,得有多伤心……”
陡然间,触动真情,一阵哽咽,竟说不下去。
瑶英眼圈也红了,但她奋力将脸扬起来,扬起来,不肯让眼泪流出来。半晌,她咬了咬嘴唇:“我娘要是还在,绝不会看我这样受人摆布。”
就是这一句话,白帝的心软了,语气也软了:“再怎么说,你这么胡闹也是不对。去,给姜姨娘赔个不是。”
“我不去!”
白帝的声音又严厉了:“你到底去不去?”
瑶英一咬牙:“不去!”
“来人!”白帝高声下令:“带公主回宫去!没有我的话,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瑶英脸色煞白,连嘴唇也哆嗦起来。
凤秀宫的内侍首领陪着笑过来,说:“大公主,给赔个罪吧,都是一家人,和和气气啊。”
“谁要跟她和和气气了?”瑶英反手一掌,狠狠打在他脸上,“这里有你插嘴的分么?!”
白帝更怒,向着左右喝道:“你们没有听见?带她回去!”
“不必,我认得路。”
瑶英甩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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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七月下,萧仲宣到了帝都。
一路携佳人同行,且走且游,要按他自己的意思,一世都不去帝都也好。颜珠倒不说什么,然而眼中的期待,叫他只得一声长叹。
邯翊给颜珠安排的宅子,在帝都城东,唤作愉园。
也替萧仲宣找好了住处。“离愉园不远。”来照料安置的六福,笑嘻嘻地解说。
何止不远。
黄昏时分,萧仲宣在宅中后园闲逛,走到僻静处,一扇角门洞开,就见颜珠正站在门里朝这边观望。
两人相对愕然。
这才明白,原来是一所宅子,分了两家。
萧仲宣苦笑,“待会,我叫吟秋把这扇门封上。”
颜珠本来在笑,闻言愣住了,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
萧仲宣的心提了一点起来。
然而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福,便转身去了。
萧仲宣站在原处,怔怔地望着绰约背影,半天没有挪动脚步。
吟秋在一旁探头探脑地看着,这时忍不住说:“老爷,我跟了你快十年了,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你懂什么?”萧仲宣拂袖而去。
远远地,听见他的声音:“快去将门钉起来。”
然而门封了,断不了种种的绮念。辗转反侧到半夜,七分满的明月,正悬在中天。起身喝了一杯茶,披衣走到后园,但见隔墙犹有光影。
走近那扇被木条钉死的角门,听见那面也有微微声响,似乎有人在墙边站定。
一时几乎以为是错觉,然而终于听见那个念兹在兹的声音问:“可是萧先生?”
萧仲宣略为迟疑,答:“是我。”
“如此深夜,为何还不曾睡?”
萧仲宣信口说:“床生,睡不着。你又为何不睡?”
颜珠轻轻笑道:“我向来如此。”又说:“夜深露重,先生还是回去吧。”
萧仲宣先答:“好。”却又站了许久,听得那面脚步声远去,方才折回身。
一夜不曾好睡。
总有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动,或颦或笑,惹得心头又热又痒,然而伸手抓挠,却没个去处。直到将要破晓,才昏昏睡去,也不过半个来时辰,再睁眼时,曙色透窗纱,已该起身了。
想起昨夜种种,怅然若失,只觉如同一场梦境。
却不知道,隔墙的那人,也是如此。
折腾了整晚,起来时头昏昏沉沉,颜珠便懒怠梳洗。只穿了一件贴身的纱衣,头发散披在脑后,叫丫鬟红袖端张竹榻,在檐下半躺着。
初晨的空气还凉,颜珠半仰着脸,映着朝阳,微微眯起眼睛。
她记得,也是这样的一个安闲的早晨,她也像这样坐在庭院中,忽然便有个男子的身影,挡住了光线。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她看不清他的脸。
清晨不是寻欢的时候,这男子出现得很奇怪。然而,她却没动,只说:“这位公子,你挡着我了。”
他便笑了,说:“你怎不问问我是谁?”
她也笑了,说:“公子愿意告诉我呢,我自然会知道,公子不愿意告诉我呢,我又何必问?”
他大笑,“颜珠、颜珠,你果然不曾让我失望。”
这样说的时候,他朝旁边让开了一点,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貌。
那瞬间,她居然有点脸热,禁不住想,难怪红袖肯给他开门。
后来她曾问过他:“为何你要在那时候来找我?”
他说:“因为我见的,就是那时的你。”
颜珠想着,微微地笑了。
红袖张皇失措地跑过来,“大公子来了!”
颜珠一惊,霍地坐起身来。来不及梳洗穿戴,只得奔回房中,匆忙取一身衣裙披起,又抓过一支玉簪,草草地挽起头发。
这时候,邯翊已经踏进了房门。
“大公子怎地这时候过来?”忙乱中,惟独颜珠的笑,还是很从容。
邯翊不答,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房子,然后问:“还住不住得惯?要是哪里不舒服,就告诉给六福,叫他们改,或是另找别处,都是可以的。”
颜珠感动地沉默了一会,然后深深一福。
邯翊笑了笑,也不说什么。凝神细看,才发觉她模样有些特别。她头上围了一个状似暖兜的绸带,红底绣了一枝白梅,看起来格外俏丽。
“这是什么?”
“治头疼的,里面有药,是萧先生给开的方子。”
邯翊眼睛一亮,“灵不灵?”
“挺灵的,戴个半天就好。”
“你拿下来我看看。”
接到手里,邯翊一面翻来覆去地看,一面很高兴地说:“正要找这么个东西,你替我做一个。用浅青的底子,绣红花好了。还有,那方子也给我。”
“给谁用啊?”
“给瑶英,她老嚷头疼。”
颜珠用手拢起散落下来的头发,重新插起簪子,一面问:“大公主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也有头疼的毛病?”
邯翊依旧看那药兜,“哭出来的。她娘过世的时候,哭得病了。病好之后,就总说头疼,尤其不能吹风。可是她淘气,玩的时候全忘了,玩完才想起头疼,还不肯好好吃药。这法子省事,模样也好……”
他抬起头,顿住了。
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胳膊,一扯。那支还未曾插稳的玉簪重又带落,一头青丝,顿时乌云似的飘散下来。
邯翊轻笑着挨了过去,“这个模样更好……”
温存一阵,两人都渐渐情热,手忙脚乱地扯掉了衣裳,正要欢爱的当儿,邯翊突然停了下来。
怔怔地看了一会颜珠,放开了手。
“怎么啦?”颜珠惶恐地问。
邯翊不作声,自己从地上捡起袍服。
颜珠忙过来替他穿戴,这时候才说:“萧先生喜欢你,知道么?”
颜珠不言语,好半天勉强笑着回答:“大公子真会说笑。”
“你要装傻,那也随你。”邯翊淡淡地说。
颜珠心中一惊,停下手,怔怔地看着他。邯翊知道她想岔了,便说:“你不用担心,就是我自己的事,我也不会强人所难,更何况是你们的事。你们俩都跟泥菩萨似的,我……”
本想说“我充什么做媒的婆子?”,话未出口,自己先笑了,“算了,不提这个了。今天没有早朝,好容易得点空,我去看看萧先生。”
见颜珠也穿戴整齐了,便开门去了。
送他们出了门,回到屋里,红袖按着胸口喘气:“哎哟,真是吓着了我。”说着又笑:“真正想不到,跟徐大老爷一样……”
“不一样。”颜珠轻描淡写地打断了,“徐老爷是有意,大公子是无心。”
停了一会,不知想到什么事,嘴角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大公子呀……”她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只怕心里是满满地都叫人占着,再装不下别人了。”
兜了半圈,到了萧仲宣的住处。抬头看门匾,题的是“静园”,庭园中花木繁茂,中间是一极精致的小池,幽雅异常。
“萧先生,对此地可还满意?”
萧仲宣一揖到地:“好得很,有劳大公子费心。”
邯翊一笑,“也就是多交待几句,我费得了什么心?”又说:“先生不要拘束,自管当作家里,想住多久住多久。”
“哦?”萧仲宣皮里阳秋地笑了笑,“住到几时,可还能由萧某自己说了算?”
“萧先生,这是说得哪里话来?”邯翊有些不悦,“我与先生说过了,我绝无勉强之意,先生就是此刻要走,那也全凭先生自己!”
“好!”萧仲宣舒眉展颜,“公子既然有此雅量,萧某也不能太不识抬举。”
邯翊大喜,“莫非先生是答应了?”
萧仲宣微微颔首,“不过,公子也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先生放心。”邯翊想也不想地接口,“改日先生要走,我必定摆酒相送。”
“如此,萧某恭敬不如从命。”
有此承诺,邯翊不再避讳,将接手的鹿州一案,直言征询。
萧仲宣无甚表情地听着,只在听说匡郢也在主理此案之列,方才微微动容。
“大公子,照你看,王爷对匡郢,可有疑心?”
邯翊略为犹豫,然后说:“想来也有。”
“那就对了。”萧仲宣安闲地说:“譬如公子身边有个伺候多年的老家人,最近突然变得有点手脚不干净,常从库房里偷东西出去,公子该如何处置?”
邯翊笑笑,“调他去做库房总?这我也想到了,不过——”
他迟疑着,许久,才慢慢地说:“萧先生恐怕还不十分清楚父王的处事,倘使只为他对匡郢有些疑心,只怕他并不会……”
“我明白了,大公子是觉得王爷此举,另有用意。其实要我说,那另一层用意,只怕还更清楚些,只是大公子当局者迷,所以看不出来罢了。”
“哎?”
萧仲宣有些诡秘地笑了笑,“大公子当真看不出来?当真看不出来,可也太辜负王爷的一片苦心。”
邯翊看着他,眼神中先是迷惑,然后渐渐清明。
但,转瞬间,却又变得有些复杂。
萧仲宣说:“王爷既然要看看,大公子有没有用人容人的气度,大公子就该拿出用人容人的气度来。”
邯翊却恍若未闻,久久都不说话。
虞妃为白帝生下了他唯一亲生的儿子,几乎人人都相信,那孩子将会成为储君。
然而,他瞎了。
跟着,虞妃过世了。
之后的几年间,白帝纳了十数位嫔妃,然而他好像对她们其实都没有兴趣。他的身体也日渐虚弱,按照太医的嘱咐,大多的日子里,他独居在乾安殿。他的后宫便一直让天下人失望地安静着。
三年前,白帝命十七岁的养子邯翊,入朝听政。很多人都还记得,这也正是白帝自己入朝的年纪。
于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猜想,悄悄地蔓延开来。
但,当有朝臣上书建言,请求他尽早册立储君,那些奏折却被悉数留中。
白帝每天都在认真教导邯翊如何处理朝政,却始终没有只字提及立储之事。
邯翊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白帝还没有这么高深莫测,他经常看着他宠溺地微笑。但现在,白帝的目光越来越疏远和冷静,他时常能感觉到,那其中审视和戒备的意味。
“我明白。”他终于开口,“我知道其中的分寸。”
“那就好。至于匡郢么,”萧仲宣仿佛很随意地说:“要是他看不出王爷的用意,与大公子为难的话,离倒霉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屋里谈得兴浓,六福在门外团团乱转。
好容易房门开启,听得邯翊的声音说:“改日再来请教先生。”六福赶紧过去,小声说:“出来得可有时候了,快回去吧!”
邯翊不理,又跟萧仲宣寒暄了几句,这才离开静园。
车上才问:“有事?”
六福说:“孙五方才叫双贵来找公子——”
话没有说完